书城哲学中华家训(第五卷)
6693600000005

第5章 谢启昆家训

[撰主简介]

谢启昆(1737—1802),字蕴山。江西南康人。少以文学知名,后致力于经史金石之学。乾隆二十五年进士。充国史馆纂修,日讲起居注官,历任镇江、扬州知府,山西、浙江布政使,广西巡抚等,政绩显著。其咏史诗尤为见长,著有《树经堂集》、《西魏书》、《小学考》等多种,以知识广博著称。

行事应“计是非”而不应“计利害”

[原文]

古人行事,计是非,不计利害。今人利害亦不计,国法则曰可以幸逃,地狱则曰何曾眼见。当世之名,后世之责,更所不计,大都图目前受用而已[1]。呜呼!受用二字,若辈何曾解得。

今教以受用之法。世间不过士、农、工、商四等人。以士言之,若能专志一力,积学问,取高第,致显官,守道勤职,上而尊主泽民,下至一命之吏,于物必有所济,仰不愧君父,俯不怍妻子[2],岂不受用?即做一穷秀才,工诗文,善书法,或称为才子,或尊为宿儒[3],桃李及门,馆谷日丰,岂不受用?农春耕夏耘,妇子偕作,沾体涂足,挥汗如雨,非老不休,非疾不息,及获有秋,欢然一饱,田家之乐,逾于公卿,岂不受用?百工研精殚功[4],早起夜作,五官并用。其成也五行百产,一经运动,皆成至宝。上之驰名致富,次之自食其力,计日受值,无求于人,不困于天,岂不受用?商则贸迁有无,经舟车跋涉之劳,有水火盗贼之虑。物价之低昂,人情之险易,一一习知。行之既久,一诺而寄千金,不胫而走千里。大则三倍之息与万户等,次亦蝇头之利若源泉然,岂不受用?然此皆从刻苦中来也。然则士之攻书,农之力田,工之作巧,商之营运,正其受用时也。

今也不然,士不士,农不农,工不工,商不商。或席祖父遗业坐食租入,不数传中落,束手待毙,怨尤交作,忮求并用[5],不能刻苦于己,惟知刻薄于人。或稍知艰难,则悭吝贪鄙,始而行道涓滴不与,继而兄弟杯勺不分;譬如渴资水饮,不知远挹江河,旁汲井泉,添注瓶罍[6];惟兢兢守一盂,朝夕注视,是何异欲流之长而塞其源,未有不见其立涸者。间有能自积资营运,又专用朘削[7],骨肉相残,譬如种树戕其根本,虽日剪拂枝叶,厚培土壤,而枯萎速至。乃若人者,方且自鸣得计,以财利可逸荻[8],吾用吾俭,一以当十,钱必丰;视孝友为迂谈,吾用吾吝,入而不出,利必聚。一旦运移事异,精疲力尽,昔之所谓卧枕无忧者,今则一筹莫展。斯时即低声下气,求助于人,而人必将以汝之所以待人,转而待汝矣。鄙夫野死,谁其惜之。若辈并图受用,竟至大不受用,国法所不及而严于国法,地狱所不加而惨于地狱,孰利孰害,何去何从,亦可翻然悟矣。

汝等索居[9],寡见闻,又鲜良师友。习俗移人,贤者不免,如行烂泥中,行一步,拔一步,须立定脚跟,稍懈则倾陷不得出矣。俗之熏人,又如室中烧恶草,衣带皆臭,行人过之,皆掩鼻,而其人自己不知,岂不可叹。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韩子曰[10]:“食焉而怠其事者,必有天殃。”余每读古人书,与作人行事相感触,不觉面赤汗下。今将有远行,书此以告诸子,且用自警省焉。

——节录自《树经堂文集》

[注释]

[1]受用:接受财货以供官府开支。《周礼》注:“凡货贿皆藏以给用耳……或言受藏,或言受用,又杂言货贿,皆互文。”引申为享受。

[2]怍:惭愧。

[3]宿儒:老成博学的读书人。

[4]研精:精深的研究。

[5]忮:害;嫉恨。

[6]罍:古时一种盛酒的器具,形状像壶。

[7]朘削:剥削。

[8]逸荻:像荻草一样快速生长,荻:草名。

[9]索居:散处;独居。

[10]韩子:即韩愈。

[译文]

古人做事情,只考虑是非,不考虑利害。现在的人连利害也不考虑,对于国法则说可以侥幸逃脱,对于地狱则说何曾亲眼见过。当世的名声,后世的责任,更不考虑,大都图眼前享受而已。呜呼!享受这两个字,你们这些人怎能理解呢?

现在我将享受的办法教给你们。世上的人分为读书人、农夫、工匠、商人四等人。以读书人来说,如果能专心在一个方面用功,积累学问,中得高等科第,获得显赫的官位,遵守伦理道德,恪尽职守,或做尊奉君主、恩惠百姓之官,或做最低级的小吏,对大众都必定会有所帮助,上不会愧对君主、祖先,下不会愧对妻室儿女,这难道不是种享受吗?即使是做一个穷秀才,工于诗文,擅长书法,或者被称为才子,或者被称为宿儒,桃李满门,收益也逐日增多,这难道不是种享受吗?农夫春耕夏耘,妇人、儿女一起劳作,泥水沾在身上,浑身挥汗如雨,不到年老时不停止,不是生病时不休息,等到秋天收获时,全家欢乐地饱吃一顿,农家的欢乐甚至超过了富贵的人,这难道不是种享受?各类工匠精心研制各种器物,清早即起,深夜还在劳作,全身心都扑在上面。他们做成的东西各行各业都需要,一经运用到实践中,这些东西都变成了最好的宝贝。优秀的工匠声名远扬,发家致富,差一点的也能自食其力,按日收取一定的报酬,没有什么要求助于人,也不会被大自然所困,这难道不是种享受吗?商人则按各地商品的供求进行贸易,要经受舟车劳顿、跋涉艰辛,还有水、火、盗贼的忧虑。对物价的高低,人情的善恶,一一知晓。做久了生意,一声承诺即有千金寄来,好的名声能传千里之外。大商人有三倍的利润,与做万户这样的大官收入相等,一般的商人也有蝇头之利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这难道不是种享受吗?但是这些都是下苦工夫得来的。既然这样,那么读书人钻研书本时,农夫在田里卖力时,工匠在制作精巧的东西时,商人做生意时,正是他们享受的时候。

现在则不同,读书人不像读书人,农夫不像农夫,工匠不像工匠,商人不像商人。有的凭借祖辈父辈的遗产坐吃租金收入,传不了几代即中途没落,只能束手待毙,只知道去埋怨、指责、嫉恨、乞求,自己不能下苦工夫去钻研,只知道对别人刻薄。有的稍微知道一点创业的艰难,又悭吝贪鄙,起初对路上同行的人连一点一滴都不肯给予,接着便对兄弟连一杯一勺都不愿让他们分享。就像口渴时很想喝水,却不知道去远处的江河里舀水,也不知道从旁边的井里汲水去把瓶、壶加满,而只是小心谨慎地守着一盂水,早晚注视着,这与想要有长流之水但又堵塞其源头有什么不同呢?这种情况下,水没有不很快就干涸的。间或有能够自己积资做生意的,却又专事盘剥,骨肉相残,就像种树却又伤害了树的根一样,虽然每天剪枝整叶,厚厚地培土,但树很快就会枯萎。像这一类人,正在自以为得计,以为财利可以像野草一样迅速生长,只要节俭使用,一文钱当十文钱用,钱一定会多起来;认为孝顺、友爱是迂腐之谈,只要吝啬使用,只收入不支出,利润一定会聚拢来。但一旦运气转移,事情发生了变化,精疲力尽,过去所谓卧枕无忧的人,现在则一筹莫展。这个时候即使是低声下气,求助于人,但人们必定会用你过去待人的办法来对待你了。鄙陋庸俗的人死在野外,谁会怜惜他呢?这类人都图享受,竟到了大不受用的地步,国法不能追究他们,但他们受到的处罚比国法更严厉,地狱不能施加在他们身上,但他们比入地狱更悲惨,哪个有利哪个有害,何去何从,也可以很快而彻底地醒悟了。

你们独居在一个地方,听到的看到的都很少,又很少有良师益友。习俗能改变人,即使是贤能的人也是不能避免的,就像在烂泥中走路一样,走一步拔一步,必须站稳脚跟,稍有松懈就会陷在里面不能出来。习俗熏人,又像是在屋子里烧烂草,衣带都臭了,行人从面前走过,都掩着鼻子,但他本人却不知道,这难道不值得叹息吗?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韩愈说:“靠所从事的事业生活却以消极的态度对待它的人,一定会有天灾。”我每次读古人的书时,与做人、做事联系在一起,都很有感慨,不禁面红耳赤,直冒冷汗。现在我就要出远门了,写下这些告诫各位子侄,并且用来自我警省。

[评析]

谢启昆认为“士之攻书,农之力田,工之作巧,商之营运”,都是“受用之时”,能从中获得乐趣,但这种“受用”与乐趣是从刻苦中得来的,所以要求后辈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