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郑玄（127—200），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东汉经学家。曾入太学学今文《易》和公羊学，又从张恭祖学《古文尚书》《周礼》《左传》等，最后从马融学古文经。游学十余年，回乡后，聚徒讲学，弟子众至数百千人。因党锢事被禁，遂杜门不出，潜心著述，以古文经说为主，兼采今文经说，遍注群经，成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号郑学。经学家称他为“后郑”，以别于郑兴、郑众父子。今通行本《十三经注疏》中《毛诗》《三礼》注，即采用郑注。另注《周易》《论语》《尚书》和纬书；又作《发墨守》《箴膏育》《起废疾》，以反驳何休；并撰《六艺论》《驳五经异义》等，均佚。清袁钧《郑氏佚书》、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本。孔广林《通德遗书所见录》、黄奭《高密遗书》也有辑载。
德行立于己志
[原文]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厮役之吏[1]，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2]，获觐乎在位通人[3]、处逸大儒[4]，得意者咸从捧手[5]，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艺》[6]，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7]。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8]，以娱朝夕。遇阉尹擅势[9]，坐党禁锢十有四年[10]，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11]，辟大将军三司府[12]，公车再召[13]，比牒并名[14]，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15]，克堪王臣[16]，故宜式序[17]。吾自忖度[18]，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19]，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20]，故闻命罔从[21]。而黄巾为害[22]，萍浮南北[23]，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宿素衰落[24]，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25]。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26]。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27]、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28]！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29]，曾无同生相依[30]。其勖求君子之道[31]，研钻勿替[32]，敬慎威仪，以近有德[33]。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34]，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吾虽无绂冕之绪[35]，颇有让爵之高[36]。自乐以论赞之功[37]，庶不遗后人之羞[38]。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39]，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40]。日西方暮[41]，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42]。菲饮食[43]，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44]。若忽忘不识[45]，亦已焉哉！
——节录自《后汉书·郑玄传》
[注释]
[1]厮役：旧称执劳役供使唤的人。
[2]幽：幽州，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下兖、并、豫同）。辖境相当今河北北部、辽宁大部分及朝鲜大同江流域。并：并州。约当今山西大部和内蒙古、河北的一部。兖：兖州。约当今山东省西南部及河南省东部。豫：豫州。约当今淮河以北伏牛山以东豫东、皖北地。
[3]觐：会见。通人：谓学识渊博贯通古今的人。
[4]处逸：处士隐逸。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
[5]咸：都。
[6]稽：考核。《六艺》：即“六经”。《史记·滑稽列传》中“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
[7]秘书：指谶纬图篆等书。
[8]假：租赁。殖：种植。
[9]阉尹：宦官。擅势：专权。
[10]坐：特指办罪的因由。党禁：旧谓禁止列名党籍者出任官职。有：用于整数与零数之间。
[11]贤良方正：汉代选拔统治人才的科目之一。有道：汉代选举科目之一。
[12]辟：征召。三司：太尉、司徒、司空并称“三公”，亦称“三司”。
[13]公车：官署名。《后汉武·光武帝纪》：“举贤良方正各一人，遣诣公车。”李贤注引《汉官仪》：“公车掌殿司马门，天下上事及征召皆总领之。”
[14]比：连。牒：公文；凭证。并名：齐名。
[15]懿德：美德。大雅：大才；高才。
[16]克：能够。堪：胜任。
[17]式：用。序：次第。引申为按次第区分、排列。
[18]忖度：推测；揣度。
[19]述：顺行。元意：本意。
[20]庶几：也许可以。
[21]罔：不。
[22]黄巾：东汉末太平道首领张角领导的农民大起义。起义军因以黄巾裹头，故名。
[23]萍浮：喻人行踪无定。
[24]宿素：平素的志愿。
[25]合：应当。传家：指家事任凭子孙。《礼记·曲礼》：“七十老而有传。”
[26]覃思：深思。
[27]展：察看；检查。
[28]胡尝：何曾。
[29]咨：嗟叹词。茕茕：孤独无依的样子。
[30]曾：竟。同生：犹“同产”。指同母兄弟。
[31]其：句首语气词。表祈使语气。勖：勉励。
[32]替：止歇；断绝。
[33]敬惧威仪，以近有德：语出《诗·大雅·民劳》。威仪：庄严的容止。
[34]若：如果。致：求得。声称：声望；名望。
[35]绂：系印的丝带。冕：古代帝王、诸侯及卿大夫所带的礼帽。绪：前人未竟的功业。
[36]让爵：辞让爵位。高：高尚；清高。
[37]论赞：附在史传后面的评语。
[38]庶：幸，希冀之词。
[39]垄：坟墓。《国策·齐策四》：“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40]其人：意所属之人。指好学者。
[41]日西方暮：太阳偏西，天色正晚。喻垂老之年。
[42]恤：忧虑。
[43]菲：微；薄。
[44]恨：遗憾。
[45]识：记住。
[译文]
我家从前贫困，家里容不下我，于是我辞去供人使唤的差事，游学于周、秦两代的都城，往来于幽、并、兖、豫一带，拜见了那些在位的学识渊博贯通古今的人和有才德但隐居不仕的大学者，谁的学问符合我的志向，我都拜他为师，接受他的教诲。于是我广泛地考核六经，粗略地阅览传记，不时窥察到谶纬图箓等书纬术的奥妙。我年过四十才回家侍养父母，租赁田地，播种耕耘，来打发时日。碰上宦官专权，由于我列名党籍中而被禁止出任官职，过了十四年，蒙皇上颁发赦令，荐举贤良方正和有道之士，征召到大将军三司府为幕僚。官署两次征召，那些连牒齐名的人，都早早地做了宰相。只有这几个人，具有美德和高才，能够胜任君王的臣下之职，因此应当重用他们，让他们按能力大小担任一定的职务。我自认没有能力担任这一职务，只是想顺行先圣的本意，意图整齐百家在学术上观点的不一致，在这件事上也许可以施展我的才华，因此收到官府征召的命令也没有听从。碰上黄巾军为害地方，我像浮萍一样，飘荡南北，行踪不定，后来才复归故乡。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我平素的志愿衰落了，且还有失误的地方，根据礼典，我现在就应当把家事交付子孙。现在我告诉你我已经老了，把家事交给你，我自己将闲居来安适情性，凭借深思来完成自己的学业。除了接受国君的命令，关心族中亲人的疾病，察看祖先的坟墓和观看村外事物之外，我何曾拄着拐杖出门啊！大大小小的家事，一切由你来承当。你孤独无依一个人，没有同母兄弟可以相依为命。你一定要努力探求君子之道，刻苦钻研，不要止歇，使自己的容止庄严敬肃，亲近那些有德行的人。显贵的名誉是靠同僚和朋友助成的，德行的树立却在你自己立志修炼。如果能够得到好的声望，也能给父母带来荣耀，对这个问题，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啊！不能不放在心上啊！我虽然没有佩印绶、带礼帽的功业，却很有屡征不就、辞官让爵的清高。自己乐于凭借着写论赞的功绩，希望不给后人带来羞辱。我最后感到心中不平的，只是因为死去的亲人的坟墓还没有建成，我所喜好的书籍大都破敝腐烂，不能在礼堂把它重新写好，传给那些好学的人。我年已垂暮，但还可以再努力啊！我家现在比从前差多了，不过你只要辛勤劳作，不误农时，就不必担忧饥寒。粗食布衣这种境况，还可以让我减少些遗憾。如果你忽视和忘掉我的教诲，那也只好由他去了！
[评析]
郑玄在这篇给儿子的家训中回顾了自己从学的经过，表示自己虽然年已垂暮，但仍要继续努力完成自己的学业。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求学态度，才使他成为了汉代著名的大学者，也给后人树立了学习的榜样。在家训中，郑玄还为自己所喜好的书籍大都破敝腐烂而感到痛心和惋惜。他教育自己的儿子要辛勤劳作，菲衣薄食，使自己减少遗憾，这些对后人都颇有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