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惊奇,感到
一个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咙里
我想咳嗽,并尽快地
从那里逃离。
我并没有想到很多,没有联想起
事物,声音,和一些意义。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空气中浮动
然后在纷飞的雪花中消逝
那时我没有读过《大屠杀》和乔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着共同的寓意。
那一年我三岁。母亲抱着我,院子里有一棵树
后来我们不住在那里——
母亲在1982年死去。
《照相簿》
母亲的微笑使天空变得晴朗。
她白色的衣裙
盛开在一片收获的玉米地里
使59年的某个夏日成为永恒。
我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
那种双翼的,二次大战前使用的那种
一身海军制服,像一名刚入伍的新兵
却不知道某些地方正沐浴着战争和死亡。
另一幅照片。我扎起
一根小辫,像一个女孩。
那是妈妈干的
时间与妈妈的那幅大致相同。
还有一张骑在三轮车上吃着橘子
以后好长时间我邻家的孩子
啃着糠麸窝头,坚硬得像黑色的石头。
弟弟在照片中的一张炕桌上
吃着饭,在这之前他一直傻笑着
追着爸爸的相机
后面的墙壁上有剥落的痕迹有一处我一直在想
是一只老虎而看上去的确很像。
62或63年。那一年春天
我第一次拿着两毛钱去商店买了一包糖
并用蜡笔在墙上涂抹着太阳和警察。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妹妹
戴一顶可爱的绒帽
马戏团小丑常戴的那种
愣愣的表情
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一张全家照上,拍下了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我
上面印着:1965年8月,哈尔滨
爸爸试图微笑,但他一边的嘴角刚刚翘起
便凝固在画面上
无法把它修整得更好。
这也是全家最后一次合影,以后好些年
全家人没有照相也没有微笑直到
我和大学同学一起拍下照片
然后是同学妻子的结婚纪念照
我们不得体地笑着
带着幸福的惶惑。
1982年。这一年母亲离开了人世
而影集中增加了女儿的照片
有一张姥姥抱着她就像
当初抱着我但那时没有留下照片
但姥姥保存着舅舅和我的一张
舅舅看上去年轻漂亮那时他刚刚结婚但此刻
躺在医院里痛苦不堪他患了重病。
照像簿里更多是女儿的照片
活泼地笑着,跳舞,吹生日蜡烛,穿着我的大皮鞋
像踩在两只船里。这一切突然变成彩色仿佛
在一部影片中从黯淡的回忆
返回到现实
《存在与虚无》
雨声并不带给我们什么。或许
雨声是一种存在。或许
我看到的不是事物本身
不是月亮,托起春天和洋槐的广场
红色的摇滚乐和火烈鸟
以及扭伤的屁股,短裙和陌生的脸
以及一部书——
透过一行行文字
我们无法认识上帝
他是否耽于幻想是否快乐或大声哭泣
甚至无法触摸白杨树的叶子
它们正排列在街道的两旁
在雨丝和肖邦的乐曲中熠熠闪亮
我读了很多书,仍然
无法诠释死亡的风景
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苍白的
脸像雨中冲洗干净的街道
1980年萨特逝世时很多人
参加他的葬礼而如今
他在哪里他们又在哪里?
多少年一直争论着莎士比亚的真伪
我是否存在,还有桑丘,卡尔·马克思和弗洛伊德
过去了的就是死亡
就是一片虚无的风景
而如今萨特只是一个空洞的名词,一部书的作者
就像一个被蛀空的蚕蛹
《在酒吧》
除了诗歌我们还能谈论什么
除了生存,死亡,女人和性,除了
明亮而柔韧的形式,我们还能谈论什么
革命是对舌头的放纵。早春的夜晚
我,几个朋友,烟雾和谈话——
我注视着那个摇滚歌星的面孔
车辆从外面坚硬的柏油路上驶过
杯子在我们手中,没有奇迹发生
《垃圾箱》
诗歌怎样才能容纳更为广阔的经验
除了那些美好的事物(诸如被砍伐着的杉树
和即将耗尽的白天),还要有一些
渣滓:呕吐物,避孕套,散落在地板上的
旧报纸,锯末和打碎的盘子
在酒吧门前,一个失恋者眼中的月亮
苍白,游移,似乎在发出轻蔑的笑声
一次性冲动,病床上的最后叹息
以及——它应该成为一只垃圾箱
包容下我们时代全部的生命
哦,生活,多么美好的字眼,但
这些也不过是些垃圾而已
《岁月的遗照》
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你们,我青年时代的朋友
仍然活泼、乐观,开着近乎粗俗的玩笑
似乎岁月的魔法并没有施在你们的身上
或者从什么地方你们寻觅到不老的药方
而身后的那片树木、天空,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
形状,没有一点儿改变,仿佛勇敢地抵御着时间
和时间带来的一切。哦,年轻的骑士们,我们
曾有过辉煌的时代,饮酒,追逐女人,或彻夜不眠
讨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我们扮演过哈姆雷特
现在幻想着穿过荒原,寻找早已失落的圣杯
在校园黄昏的花坛前,追觅着艾略特寂寞的身影
那时我并不喜爱叶芝,也不了解洛厄尔或阿什贝利
当然也不认识你,知识每天在通向教室或食堂的小路上
看见你匆匆而过,神色庄重或忧郁
我曾为一个虚幻的影像发狂,欢呼着
春天,却被抛入更深的雪谷,直到心灵变得疲惫
那些老松鼠们有的死去,或牙齿脱落
只有偶尔发出气愤的尖叫,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我们已与父亲和解,或成了父亲,
或坠入生活更深的陷阱。而那一切真的存在
我们向往着的永远逝去的美好时光?或者
它们不过是一场幻梦,或我们在痛苦中进行的构想?
也许,我们只是些时间的见证,像这些旧照片
发黄、变脆,却包容着一些事件,人们
一度称之为历史,然而并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