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喝了两碗汤,跑了10多里路,8岁的李家安早已饥肠辘辘了,见到同学慢口慢口咬着一个馒头的样子,他把自己的馒头闻了又闻。但是,一想到辛劳的母亲,想到同样忍受着饥饿的母亲,他的食欲就一点也没有了。
从李家湾到亮垭子小学,要经过几户人家,要翻山越岭。
路是羊肠小道。学校是一所村小。执教的老师姓陈名淮,同学们称他陈老师。
1972年9月,不到6岁的家安就挎上了书包。与他一同上学的,生产队里还有龙娃、毛儿们,那些孩子年龄都比他大,3里多路,大孩子一溜就溜到了学校,一溜就溜回了家。他们都不愿与比他们小的家安同行。幼小的家安独来独往,常常走不动,常常迟到。尤其是雨天,一脚一巴泥,更赶不上上课。陈老师第一次听他说出原因,原谅了他;第二次,也原谅了他,第三四次之后,陈老师见到他来迟了,就不准他进教室,罚他在教室门口端端正正站着,一站就是一个小时。更令他困苦的是:路上,要经过一户姓秦的人家,这家人养了条狗,不管谁从它家门前经过,这狗都要追上追下咬。每次到了这里,就像要过火海,就像要翻火山,令他胆怯,令他害怕。一旦见到前面有同学,幼小的家安就像见到救星,就要一阵猛跑去追上他们。为此,他一次次地摔倒,摔倒了,顾不得伤痛,爬起来又跑。没有同学,他只得悄悄地绕着道走,一旦听到狗叫,他就伏在地上,确信没有追上来,才放开步子走过这段路程。
当然,他又迟到了。
陈老师见罚站不能触及这个学生的灵魂,他采取了更为简单的教育方式:打。当着全班同学打。
一次次挨打,一次次忍受。
家安终于忍受不住了。他告诉父母,老师经常罚他站,经常打他,他不想再去上学了。
父母听他这么说,很伤心。
父亲决定下期开学,要找老师说几句话。
期末考试,儿子的语文只有70多分,数学不及格。老师你罚这罚那,儿子的学习成绩却这么差!
六七届初中毕业的哥哥,对弟弟的学习没有灰心。他感到,以弟弟倔强的个性,热爱劳动的品质,弟弟的学习成绩是不愁赶不上别的同学的。他教弟弟认字,写字,启迪弟弟对数学的兴趣,为弟弟释疑解难。晚上,父亲和哥哥推磨,母亲和姐姐做别的事,懂事的家安就坐在他们旁边,给他们背书。
1973年9月,上二年级了。李国平把儿子家安领到了学校。他对陈老师说,陈老师,你以后就不要管家安的纪律了,不要再罚他站,再打他了,就让他自由发展。
就这么几句话,李国平见陈老师脸上已经放不下了,便不说别的了。
陈老师是检讨过教育的良知,悔愧于教育的简单粗暴?是理解成对一个学生的教育热情竟受到刺激,而听之任之?尔后,家安上学不管来多晚,陈老师都不再体罚他了。
但是,老师这种态度能坚持多久?家安尚忐忑不安。
二年级上期期末考试到了。第一堂考语文,时间不到一半,家安就答完了题,他检查了一遍,就悄悄地交了卷子。从教室里出来,他上了趟厕所,无处可去,就坐在墙壁底下玩儿时玩过的泥巴。猛然间,他好像看见陈老师又板着面孔站在他面前,又要罚他站,又要打他!
他顿时失去了耍泥巴的兴趣,朝着一堵断墙出神。
正在这时,一个叫何良娃的同学中途出来解手,在他身后“嗨”了一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惊惊愕愕地看着何良娃,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良娃提着裤子说,老师说了,你语文要打100分。
语文要打100分?真的?
家安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这是他入学以来第一次听到老师对他的表扬。
第二堂考数学,原本在班上遭遇冷眼的家安,不少同学都想与他同桌了。这堂考试,他又是第一个交卷。同学告诉他,老师说,他的数学要打99分。
最终,语文,陈老师给了他98.5分;数学,陈老师给了他99分,名列全班第一。
名列全班第一的李家安,自然令同队同学另眼相看了。上学放学,他们都要等着他一道上路了。聪明的家安为了与同学长期保持这种关系,路上,他总是要给他们背书,或者把从父亲、哥哥、姐姐那里听到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好学的家安不仅在同年级同学中有了地位,就连高年级的同学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但是,一个高出他两级,同样是班上学习成绩最优秀的一个本生产队的大男孩,却看他不顺眼。他仗着自己学习成绩好,力气大,常常欺侮家安。有一次,这个大男孩无事找事,说不上两句话,就将家安摔倒了。家安刚刚爬起来,又被他摔倒了!家安再一次爬了起来,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泡石头,想还击他。但他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夺过他手里的石头,扯掉了衣服,又将他摔了下去!
再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李家安,想到了叔父李青山的武功,如果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吃亏也不至于此!
他立下志愿:要把书念好,要把武功学会!
此后,只要见到叔父,家安总要向他请教武功。
李青山见侄儿这么幼小,却如此好学,则时常指教他。
读书、习武不是小学二年级学生李家安的全部生活。
亮垭子小学的陈老师,除了讲语文、讲数学,还要讲“批林批孔”。老师讲一百遍“批林批孔”,学生们也不懂得林彪“克己复礼”的险恶用心,更不能使用最刻薄的语言去挖苦孔子列国布道所遭受的冷眼,从而说明孔学非但不是民族文化的精髓,而是致使民族萎靡、倒退的糟粕,小学生们最切实际的是每周的劳动课。劳动课带什么工具,是第一天晚上就要准备好的。
1974年4月的这次劳动课,陈老师要学生们带上背篼,他不是带学生又去附近的生产队做农活,而是带他们去一道沟里背石灰矿石,要背到10里之外的新政公社麻柳井一个石灰厂去,让学生们以实际行动,批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孔子,也给争夺下一代的走资派的总代表刘少奇和当地的地主富农分子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学生们未必能体会到几块石灰矿石的重要意义,但令他们欢欣鼓舞的是,把矿石背拢了,要给他们每人发一个馒头!
早上喝了两碗汤,跑了10多里路,8岁的李家安早已饥肠辘辘了,见到同学慢口慢口咬着一个馒头的样子,他把自己的馒头闻了又闻。但是,一想到辛劳的母亲,想到同样忍受着饥饿的母亲,他的食欲就一点也没有了。
怀里的馒头是热乎乎的,他的心也是热乎乎的。
孔子知之否?孔子知之,定会提示忙前忙后的陈老师:尔之生掖其食,不亦近孝乎?
贫穷。
贫穷是这个年代的普遍存在。
因为贫穷,也因为四处泛滥的“读书无用论”和“读书无用”的社会现实,不少孩子因此失学,不少家长因此让孩子辍学。
家安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李家养了一头母猪,几年过去,母猪失去了生养小猪的能力。李家只得请人把它骟了,当净猪养。1973年腊月,老母猪被宰杀后,李家卖了些,余下的腌制成了腊肉。一家数口,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这肉怎么舍得吃?1974年农历正月间的一天,家安的三姐带着家安去新政南门市场卖两块腊肉。到了那里,他们刚摊开,就被市管会的人瞅见了!
市管会的人走过来,要强行没收!
姐弟俩看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很害怕。
二人死死拽住,一点也不松手!
但是,他们哪是他们的对手?
姐弟俩渐渐力气不佳,眼看要被夺去了,李家安忽然想到他们中的一个人很眼熟……
对呀,是他!是舅爷!
是张祥富舅爷!
他大声喊:舅爷!舅爷!
舅爷张祥富一看,自己争夺的是李家娃儿们的东西!
张祥富松了手。
姐弟俩赶紧跑,一直跑了2000多米,跑到了秦家祠堂,那儿在轧花,打油,姐弟俩钻进去,才松下一口气……
受此惊吓事小,半年过去,仓廪如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了。
进入小学三年级的优秀学生李家安,上不起学了。
1974年9月,新学期到了,陈老师照常要催收2.80元钱的学费。老师规定,不交清学费,就不发书。家安向父母要钱,家里人口虽多,全劳动力只有父亲一人,经济来源全靠工分分红。家里的开支,除了卖粮,就没有别的东西可卖。粮食本来就不够吃,还有多少可卖?
但是,交不起学费,摆在课桌上的,不是渴望已久的新书,而是困苦和羞涩呀!
倔强的家安不好意思再去上学了,父母也没有逼他上学的意思。
不上学了,八九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队上正缺小孩子放牛。队长任随家安放几头牛。家安放了7头牛。队长让记分员每天给他记9分工。9分工只差一分,就是一个全劳动力的工分。好强的家安放牛又捡牛粪,10斤牛粪1分工分,他要把这1分挣出来。
每天,他早早地把牛一头一头牵上山去,从山坡上回来,背上都驮着半背篼牛粪。
等到他放过7天牛,挣下70多个工分,亮垭子小学的陈老师找到家里来了,不用说,他是请家安回去读书的。
二元八角钱延误了他一周未去上学,家里这么穷困,自己还该做些什么?
放学路上,他不是拔回一把野油菜,就是抱回一把柴草。
下午放学,离天黑还早,他放下书包,就背上背篼去捡路边上别人丢弃的烂红苕,捡回来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等到水汽干了,再卖给酒厂烤酒。
烂红苕捡完了,天色未晚,他又去铲土皮子,又去捞田泥。
土皮子晒干了,用来垫猪圈。田泥呢,田泥晒干了,可以直接用作肥料。
日子久了,李家的房前屋后都堆满了他积存的田泥和土皮。
到了栽秧的季节,学校放农忙假了。
栽秧是个技术活呀,队长李文炳同志不想让小孩子栽秧。
技术活路就不能做?庄稼人衡量一个人能不能干,在人群中说话有没有人理睬,做事让不让人瞧得起,一是看你耕田,田泥翻卷出来的线路细不细,端不端;二是看你栽秧,看你秧分得匀不匀,行距是否拿得准,是否一致,是否左看左成行,右看右成行。耕田,还没有这个本事。吃饭、走路,家安都在想着该怎样分秧,怎样栽秧,怎样栽出行距,栽出线路来,怎样才又快又好;自己年纪小,即使和龙娃、毛儿他们干一样的活,记分员总要给他少记1分——怎样才赶上他们?
说到龙娃,这段时间,家安和他不知为什么很少说话。现在,他和龙娃都被队长排斥在栽秧行列之外了。一心要下田栽秧的家安,看见0.25亩的堰塘田,还未安排劳力,他找到龙娃,希望龙娃和他都争一口气,去栽这块田的秧,让队长看看,他们能不能栽秧。
两个孩子忙碌了一天,终于把这块田的秧栽好了,队长李文炳深感意外,让记分员给他们每人记了10个工分。
劳累了一天的家安,盼到的照常是一锅菜,一锅汤,菜叶上漂浮着几颗米粒,放下勺子,那米粒就无影无踪了。
一家人顿顿都大口大口喝着这没油没盐的清汤寡水,这日子呀!
日子虽然饥馑,但孩子们对生活却充满了热情,充满了力量。
节假日到了,他们都从学校里回来了,最适合他们干的活当然是放牛了。放一头牛,一天可以挣上三四分工分。但队里只有10头牛,谁牵得上,谁牵不上,就看谁起得早了。
早上4点过,李家安就起床了。
静谧的夜空里,尚挂着半弯月亮。月亮像一把镰刀,钩落了一颗又一颗星星,细细看,能看见水面上稀稀落落的星光。
家安摸着夜色,悄悄地往牛房走去。
拢了牛房,他看了看四周,确信他来得最早,才松了一口气。
沉没在夜空里的老君山,此时,像一位不愁吃,不愁穿,身子健朗的老人,幸福地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它悠闲度日的样子,是庄稼人一生哪怕能过上一天也就心满意足的期盼。对面的寨子山呢,寨子山黑黝黑黝的,它伸向夜空中的头颅,像一幅硕大的剪影,又像一个威武的武士,露出雄壮的背影,在忠诚地守卫着夜空。
渐渐地,天要亮了,小伙伴们拥进了牛房。
年幼的李家安径直走到了一头跛子牛跟前。跛子牛是一头水牯,它的一只脚有毛病,行走不方便,伺候它,上山下山都要比别的牛更经心。孩子们都不愿牵这头牛,不仅是因为它行走慢,上坡下坡不能急,还在于一头牛的旁边是一个人,牛的优劣,在孩子们的眼里,也显示着他们的胜负与强弱。跛子牛,谁牵?家安也不愿牵。但当他走近别的牛时,大孩子们就会怒视着他,甚至双拳紧握。
家安熟练地解下牛绳,牛,乖乖地慢慢地走出了牛房。
山坡上,孩子们丢下牛绳,扑向了美妙的山岚,奇幻的草丛,追逐着鸟儿的婉转,追逐着蝴蝶的轻盈。
跛子牛走得很慢,小伙伴们已经在玩耍了,它才走到山脚下呢。
放下牛绳,家安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闲耍,他又满山满岭寻找牛粪去了。
太阳落坡了,跛子牛的肚子圆滚滚的,身上像吊着一个大箩篼。
牵着牛绳的孩子,背篼里装满了牛粪。
枝头上那抹不掉的余晖,落在了他的肩头上,落在了他的衣衫上,明亮亮的,沉甸甸的。
丢下牛绳,家安上小学高年级了。
但是,秦家的狗还在汪汪地叫着。
秦家的狗牙齿还是那么尖利,还是一副凶狠的样子。
已经成了大孩子的家安,不再害怕它,不再躲着它了。
又要经过秦家了,他朝身后看过去,看见几个低年级的同学正在朝他跑过来。他招呼他们慢点慢点,不要摔着了。待他们一个个走过去了,他才放心地跟上他们。
遇到下雨天,他不仅要为他们壮胆,还要背着最小的同学上坡下坡。
队上有个小姑娘叫琼儿,琼儿去山上捡柴,一把草一把荆条捡了一背篼,却背不动。天色暗了,小姑娘舍不得丢下这些柴草,急得要哭了。家安知道了,他走过去扶起她安慰好她的心情,帮她把柴草背下了山,一直背到了她家里。琼儿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琼儿的父母逢人就夸家安是个好孩子。
大队长王永文去亮垭子小学开会,钢笔落在教室里了,李家安捡到了。钢笔啊,只有陈老师才有这种钢笔。一支钢笔要卖多少斤烂红苕多少斤牛粪多少把麻芋子才能买到?但是,别人的东西是别人的,别人丢了东西不知怎样着急呢。
李家安把它交给了陈老师,陈老师夸他是个诚实的孩子。
一个从外地回乡探亲的人,在亮垭子梁上歇脚,大概是因为家乡就在眼前,很快就要见到亲人了吧,回家探亲的人太激动了,以至丢了一个包竟浑然不觉。
李家安发现了。他在山梁上等了一阵,却不见有人寻找。他想给丢包人送去,却不知道丢包人去了哪条路。他询问农户秦天太,见没见到有人在这儿歇过。秦天太指东,他朝东追去。秦天太指西,他朝西追去。
夕阳西下,当丢包人接过他手里的包,他礼貌地转身走了。
丢包人站在路口,看见一棵树的旁边有着一个少年生动的身影,他想前去致谢,但那少年已经朝另一条路走过去了。
那条路,是去新政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