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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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南宋时,著名爱国将领岳飞曾领兵驻扎在湘北洞庭湖区,还在这里镇压过杨幺起义。岳飞被宋高宗和秦桧冤杀后,其一部分属下便留在湘北居住下来。他们在洞庭湖区开垦湖地,筑围耕田,逐渐拥有了一部分土地。但是,这些人会打仗,却不会经营,有了土地也守不住,不久便开始出售了。然而,他们出身兵士,为人强悍,又是成群结伙的,一般人惹不起。因此,他们的土地出售给新的主家后,新的主家也不敢将土地另租给别人耕种,而往往是允许他们继续长久地耕种这些土地,只向他们收取额定的地租。甚至在他们死后,土地的主家也不更换佃户,而是允许他们的子孙后代继续长久地耕种这些田地。这样,这些土地的租佃关系就渐渐地相对稳定下来了,带有一定的固定性、永久性了。再到后来,这种租佃关系进一步发生变化,田主不仅允许佃户永久性地佃种这些土地,还允许佃户出售这些土地的佃种权,也允许佃户将土地另行出租给其他人耕种。这里必须注意的是,老佃户出售的,只是土地的佃种权,而不是土地的所有权。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田主的。因此,他们虽然将这些土地的佃种权出售了,原来的土地租佃关系却依然存在,他们还必须向田主缴纳地租。老佃户如果是将土地转手租给别人耕种,他们可以向新佃户收取地租,但他们和田主之间的租佃关系也还是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他们仍然还要向田主缴纳地租。当然,他们向新佃户收取的地租肯定会要高于向田主缴纳的地租。否则,他们就无利可图了。后来,这种租佃方式渐渐地延续下来,并不断地向社会推而广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在历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土地租佃制度——永佃制。

南宋以后,到了元明清时期,特别是到了晚清时期,永佃制在全国的很多地方获得了迅速的发展。不过,这时候永佃制的发展远不像南宋时期湘北一带那么简单。其方式远比那时候复杂得多,其原因也比那时候要复杂得多。比如说,有的田地之所以实行永佃制,是与田主和佃户双方的力量消长有关。有的田主虽有田地,但后来因家里人丁不旺,只剩下孤儿寡母或老弱病残等,实在无力管控佃户,迫不得已,只好允许佃户拥有自己某些田地的永佃权。再比如说,有的土地之所以实行永佃制,是与住房有关。农民一般都喜欢在自家田地旁边起房盖屋,但他们后来出售田地时,却并不一定将房屋也连同出售。这样,在田地出售给新田主后,他们从方便生产起见,往往会向新田主要求租种这些位于自家房屋旁边的田地并拥有永佃权。而新田主考虑到人情关系,考虑到管理难度,同时还考虑到别的佃户可能不敢租种这些紧挨着原田主房屋的土地等多方面的原因,往往也会顺水推舟,允许原田主拥有这些田地的永佃权。此外,还有些田地实行永佃制,是与祖坟有关。即某些农民在属于自家所有的田地里埋葬了亲人,修建了祖坟。后来,他们出售这些田地时,当然不可能把祖坟也连同卖掉。这样,在田地出售后,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复杂而难于处理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从方便祖坟管理的角度考虑,往往会在出售田地时即提出对这些田地拥有永佃权的要求。而购买田地的新田主,考虑到这些田地的复杂关系和管理难度,也就不得不重新考虑,给这些农民以永佃权了。

景满贞家对姜家在栗子冲的田地拥有永佃权,就属于田地中有祖坟那种情况。这些田地原本是景满贞家祖上的,他们家祖上有好几代人就埋葬在这些田地里。

景胜和的祖父当家时,正赶上多事之秋,战乱不已,匪祸连绵。他胆小怕事,要带着全家人出外躲兵灾,因而就想卖掉这些田地。当时,姜家正是姜辉阁当家理事。他是一个胆大而有远见的人,极善经营,当时就乘机把这些田地压价收购过来了。栗子冲在照壁山最北头的无壁寨岭下,离石板塘很远,差不多有三四十里路。这么远的路,姜家要亲自去经营,当然很困难。于是,姜辉阁一度想卖掉这些田地,但由于价格问题,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正在这时候,景胜和的祖父又带着一家人回来了。他向姜辉阁提出,要租种这些田地。姜辉阁起始时没有答应,没有把田地租给他,而只让他当了两年长工。后来,姜辉阁看到景家确实是老实厚道的人,值得信赖,又考虑到这些田地离家太远,自己实在不便管理,田中还有景家的祖坟,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了景家以永佃权,允许景家世世代代耕种。这样一来,景家便成了姜家世世代代的佃户了。

对于田主来说,永佃制这种租佃方式有利也有弊。这就要看碰到的是什么样的佃户了。倘若佃户好,老实本分,则实行永佃制确实管理简易方便,省事省力,利益也有保障。但若碰到的是居心不良而又蛮横难缠的佃户,则实行永佃制就极容易造成主弱佃强、尾大不掉的情况,不仅地租收益难保,甚至还有可能造成田地流失,使得土地所有权名存实亡。

姜家四大房分家的时候,栗子冲这几十亩田地分给了三房姜辉宇。姜辉宇是个只晓得读书写字而不晓得经营管理的人,而且胆子还特别小,最怕的就是收租讨债一类的事。万幸的是,他碰到了一个好佃户。景家世世代代都是诚实本分、守信用、靠得住的好人,不仅从未拖欠过地租,且执礼甚恭,自称奴才,逢年过节时还常到姜家来请安问好。因此,姜辉宇对景家的印象极好,早就想找个办法来进一步稳固两家的租佃关系,以确保自己栗子冲那几十亩田地每年的收益不受损失。

当然,姜辉宇不是担心景胜和不交地租。他知道,景胜和为人厚道,老实巴交,最是个讲诚信、重义气的好人,只要他在世,景家应交的租子一粒也不会少。他担心的,是将来的事,以后的事,即将来景胜和逝世以后的事。他的心里很清楚,从目下来看,姜、景两家的力量消长变化是明显不利于姜家的。姜家人丁不旺,耀字辈五兄弟只剩下了耀宗一条根还有繁衍后代的希望,而这唯一的希望能不能变成现实却还未可预料。而景家呢?不说景老大的那两个兄弟,单是景老大一家,那蓬勃发展的势头就足以令人胆颤心惊了。景老大有五个儿子,个个身高力大,精明强干,那敢做敢为的劲头远胜乃父。照这样下去,将来姜家还能控制得住景家吗?景家那五兄弟将来还会像景老大那样规规矩矩地交地租吗?倘若他们将来依仗人多力强,拒不缴租,姜家又何以为制呢?每当想起这些事,姜辉宇就不寒而栗。

姜辉宇自幼熟读历史,清楚知道联姻结亲自古以来就是实现互相牵制最常用、最有效的手段。他想:远的不说,单是本朝自开国到如今,历朝历代的皇后、妃子来自蒙族者就不乏其人。帝王们与蒙古王公贵族通婚,难道不正是出于笼络、牵制的目的吗?国家大事尚且可以借用婚姻方式,更何况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呢?因此,他极想和景家联姻结亲,通过婚姻关系来约束景家。他觉得,只要自己的小孙子耀宗娶了景满贞,两家成了血脉相连的至亲,也就永远不用担心栗子冲那四十多亩田地的收益受损失了。

姜辉宇不在乎主佃关系,姜云涛也就更没有什么顾虑了。当时他就要把媒婆喊来,吩咐他去景家提亲。但正在这时,姜辉宇又挥挥手阻住了。他看了一眼姜云涛,郑重其事地说:“云涛,你先别去喊媒婆。婚姻大事要慎之又慎,含糊不得。你还是先找个妥当的人去访一访吧,看看那孩子在地方上的评价如何,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毛病?”

“访一访”,也就是调查的意思。这原本也是结亲前所必须做的一个重要工作。姜云涛一听,连忙说:“还是你老人家想得周到。你看看,我还不老,这脑子就不中用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好的,好的,我马上要耀科和春玲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大早,姜耀科和朱春玲就去景家附近“访一访”了。结果晚上回来时,他们就反映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景满贞是大脚。

景满贞的脚确实大。她是一个人见人笑的大脚婆。她那双脚比一般女人的脚都大得多,几乎赶得上男子汉的脚了,伸出来跟蒲扇似的,特别惹人注目。并且,她那双大脚差不多成了她的标志。许多人在背地里说起她时,甚至不叫名字,而直接喊她“大脚”、“景家大脚”或“栗子冲大脚”。还有些人甚至把她那双大脚当成了一个标杆。一说起某个女人脚大时,他们就会说:“她脚大,能赛得过景满贞吗?”

那时节,中国很多地方都有女人缠足的习俗。而且,这种习俗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不过,中国的国土面积辽阔,人口众多,这种习俗在各地的普及程度并不完全一样。一般来说,京、冀、晋、鲁、豫、陕等北方各省,由于地处封建社会的政治、文化中心地带,故缠足的风气最浓。按理说,湖南地处偏远,开发也相对较晚,直到清初才独立建省,又是少数民族相对较多的地区,女子缠足这种风俗的普及率不应该很高。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在湖南,特别是在湖南北部的洞庭湖滨一带,女子缠足的普及率不仅高得惊人,而且是名闻天下。明清时代,全国有两个地区女子缠足是最著名的。这两个地区,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在北方的是山西的大同,而在南方的就是湖南的益阳。这两个地方都盛产“妙莲”,但各自所产的“妙莲”在缠足的方法、形状等方面都有不同的特点。大同所产的“妙莲”以尖脚闻名,而益阳所产的“妙莲”则以“纤小非常,且无脚背,平直瘦秀,宛如春笋”而独步天下。(藤窗寄叟:《莲钩碎语》,见姚灵犀《采菲录》正编)当时,益阳女子缠足的风气之盛、名气之大,丝毫也不亚于大同。有人甚至认为,“吾国产莲之区,首推益阳”。(凫凫子:《莲影心痕》,见姚灵犀《采菲录》正编)“龙阳女子益阳脚”的谚语一度传闻天下,几乎人人皆知。由此可见,益阳的女子缠足之风何等兴盛!

湘北县紧邻益阳,受益阳的影响自然很深。所以,湘北县一带的缠足之风也十分兴盛。当时,在湘北城乡各地,无论是诗书大族,还是穷家小户,女子缠足的习俗都是遵行不悖的。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女人的脚缠得小不小,不仅是相貌美不美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是品行端正不端正、教养规范不规范、举止文明不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寻常人家为儿子相亲,首先就要看姑娘的脚缠得小不小、好看不好看。因此,女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甚至还不到五六岁,做母亲的就要为她缠足了。

景满贞生长在晚清缠足之风仍然盛行的年代,又正好处在湘北那样一个最讲究女子缠足的环境之中,自然也是难逃缠足这一习俗约束的,却为什么长成了一双大脚呢?

原来,景满贞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没有缠过脚,从小就没有缠过脚。她的脚天生就比别人长得大一号,而且是从小就放开了任其生长的,所以大得格外出奇。那么,生活在缠足习俗根深蒂固的晚清社会,她为什么没有缠过脚呢?

这事完全是景满贞自己造成的,与她的父母无关。她不愿意缠脚。

景满贞刚满五岁的时候,她母亲就拿出长长的裹脚布来,要给她缠脚。她不乐意,又哭又闹。她父亲有六个儿子,却只有她一个女儿,格外疼她,对她娇生惯养,百依百顺,见她哭闹得厉害,就对她母亲说:“孩子还小,过几年再说吧!”于是乎,这第一次缠脚的尝试还没有正式开始便结束了。

过了几年,景满贞七八岁了,她母亲又要给她裹脚。她自然还是不乐意,依旧到处跑,到处藏,甚至躲进后面山里不回来。这一回,她母亲可就不依她的性子了,穷追不舍,终于把她逼到屋墙的角落里跑不出去了。她母亲一把将她抓住,使劲按在床上,就要强行给她缠脚。她当然不肯屈服,一双脚乱蹬乱踢。结果,一脚蹬到了床边的一张桌子,把桌子上一只盛满了热汤的饭碗打翻了。那饭碗滚落到地上碎了,刚刚出锅的汤水沾满了景满贞的一只脚,把那只脚烫起了潦浆大泡。这一下,问题大了,全家人都围着她母亲埋怨不已,她的脚自然也缠不成了。她又躲过了一劫。

又过了几年,景满贞快十二岁了,眼看着就要大人了,再不缠脚不行了。她母亲心急如火,却又鉴于前次的教训,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就耐着性子和她父亲商量好,准备夫妻俩一起合作,给女儿缠脚。他们打算先做思想工作,好好劝说,万一劝说不成,就用强,硬给她缠上,并把她关在家里,一两个月不让她出门。这一次,景满贞既没跑,又没躲,而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床边上听父母亲说。她父母见她这副态度,心里很高兴,以为她年纪长大了几岁,懂事了,愿意缠脚了。但没想到,父母话刚说完,景满贞“嚯”地从身上掏出了一把剪刀。她一边脱下一只袜子,一边扬着那把剪刀对父母说:“我不缠脚,这一辈子都不缠脚!你们非要我缠脚,我就把这只脚剪了!”“你敢!还不快把剪刀放下!”她母亲大喝一声,眼睛珠子瞪得老大。她压根儿也想不到女儿会是这种态度,居然拿出剪刀威胁父母。“有什么不敢的?不信,你看!”景满贞手一挥,剪刀从自己的小脚趾头上划过。顿时,她那只又白又嫩的小脚趾头便血肉模糊了。“孩子呀,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能真的剪自己的脚呢!”母亲吓得目瞪口呆,连忙向景满贞扑了过去,抱住她痛哭起来。

从此以后,景满贞的母亲再也不逼女儿缠脚了。当然,她还经常提起这件事。而且,每一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都难免要泪水满面,鼻涕横流。她这样做,用意当然是十分明显的,她是想用自己的眼泪来感化女儿,让女儿回心转意,好好缠一缠那双越来越大的脚。但任凭母亲使出什么招数,景满贞都不为所动。终至于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她那双脚定型了,再也没法缠了。

景满贞脸盘子长得特别标致,身段也苗条可爱,皮肤更是白里透红,洁净光滑。小时候,几乎人见人夸,都说她是个美人胚子。但到长大了,她却没人夸了。这其中的原因,不是脸盘子变了,也不是身条变了,更不是皮肤变了,而是她那双脚丫子变了。她长了一双其他女人都比不上的大脚。小脚是美女的标志,而大脚则是丑女的标志。民间俗谚称“宣府大同出美人”、“益阳桃江出美人”、“天下美女出扬州”。这几个地方以盛产美女而闻名天下,并非真的是美女出得多、女人长得格外漂亮,而是因为小脚缠得好,是天下最有名的“妙莲”产地。景满贞有了一双那么大的脚,谁还会说她漂亮呢?

不过,景满贞虽然长了一双大得吓人的脚,却从来没有怨过自己。别人都说她的脚大难看,她自己却不以为然。景满贞毫不在乎自己的脚大,她母亲却特别在乎,天天闷闷不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是在为女儿的婚事担忧。这也难怪,在那个时代,男人挑女人,都是要看脚的。女儿的脚那么大,远近出了名,哪个男人敢要她呢?做母亲的经常忧心忡忡地对她说:“儿呀,你不缠脚,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哟!”景满贞笑着说:“娘,你发愁这事干什么呀?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一辈子待在家里,陪着你和父亲,不是更好吗?我还正发愁要出嫁呢!”

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景满贞的母亲天天发愁,担心她一双大脚会嫁不出去。没想到,她这份担心还真是多余了,姜辉宇不在乎景满贞那双大脚。他说:“脚大就脚大呗!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明太祖的马皇后还是一双大脚呢!谁不夸赞她是自古以来的第一贤后啊?而且,就我们家当下来说,兴许脚大还更好呐!那老道士说的话,你们又不是没听见!咱们家耀宗当前正有劫难,就是要找一个门不当、户不对、行为禀性不同一般的女子为妻。满贞脚大,不是正好符合那老道士说的条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