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耀宗留在家里了,全家人便都忙开了托媒婆、相女孩的事情。但这事情看起来不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姜家东看一个,西找一个,扒了来,扒了去,一年时间过去了,合适的人选却一个也没找到。这一来,全家人都着急了。
“明明自家的条件很不错嘛,为什么就老也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女孩子呢?”姜辉宇疑惑了,想找个高人来指点指点。
一天,门前来了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脚蹬云履,头戴道冠,身背宝剑,仙风道骨,自言能为人降妖捉怪,祛病消灾。姜辉宇对佛、道两家是最为崇信的,一见那老道士相貌奇特,谈吐不俗,像个有真本事的,便立即邀进门来,请他为自己的宝贝孙子相面。那老道士也不客气,略略看了看姜耀宗,便眼珠子一瞪,故作惊讶地说:“此子贵不可言!老丈一家之兴旺发达,尽在此子一个人身上。不过,此子虽是富贵之命,命中却也有不顺之时、不利之事、劫难之灾。即以目下来说,便有一场大劫横在眼前。倘若脱得眼前此劫,以后三十年可保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旺家旺族。倘若脱不得此劫,则老丈一家可就难免香火之困了。”
姜辉宇见老道士开口便点中要害,说到了他的心病,更是笃信不疑,连忙端茶上饭,好生款待,央他想个禳解劫难之法。那老道士也不推辞,茶来就喝,饭来就吃,茶、饭之后,眯着眼睛沉吟了好一会儿,便慢慢腾腾地说:“禳解之法嘛,贫道倒是想到了一个,只不知此子已有妻室否?”
“我请老神仙进家门,便正是要问此事,”姜辉宇郑重其事地说,“想我姜家,门户不错,我这孙子也才貌双全,找个把好一点的堂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可如今媒婆请了四五个,地方跑了二三十处,费了好大的劲,却总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这是何故呀?”
那老道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了好半天,才又说道:“呵呵,老丈是为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孙媳妇而着急呀?恕贫道直言,为此子娶妻,可不能拘泥于门户之论啊!‘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会害他一世,坑你一家的!”
姜辉宇一听,陡然一惊,脸色都白了,手也开始发颤了,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门当户对”四个字历来是谈婚论嫁时必须奉行不悖的基本原则。他端过茶杯喝了一口,定了定心绪,轻声问道:“喔!何以‘门当户对’四字会害他一世、坑我一家呢?自古以来,谈婚论嫁,讲的不都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么?老朽愚钝,请老神仙指点迷津!”
老道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随即将椅子挪近了些,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是呀,自古以来,谈婚论嫁讲的都是‘门当户对’四个字。然而,以贫道看来,‘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恰恰是世俗之见,在谈婚论嫁之时,用之平常人家尚无不可,用之子孙不昌、劫难当头、呈衰微之势的人家则断不可。老丈是个高寿之人,这近百年来的历史必定了然于胸。当今圣上一家三代,数十年来子嗣艰难,这是天下咸知,非贫道道听途说、造谣惑众吧?咸丰帝只生了同治帝一个,同治帝却是一个后代都没能生出来。光绪帝虽春秋鼎盛,但大婚已久,也至今未有龙种问世。帝王之家,后妃成百上千,却难得一个龙种下界,这是为何?贫道以为,这其中的缘由就在于被‘门当户对’四个字所误。不是老道危言耸听,慈禧老佛爷再英明,这大厦将倾的趋势也是有目共睹的了。当此之时,岂能再循旧路,依样画葫芦呢!倘若帝王家打破门户之见,下到平常百姓之家,找几个寻常女子进宫,这子嗣艰难之事断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的!”
“喔!老神仙的高见还真是振聋发聩呀,老朽闻听,如雷贯耳,茅塞顿开了!不过,老朽家小业小,再讲门当户对,也不过是在这百十里内的乡村间和一般田舍翁比高低罢了。依老神仙的意思,莫非是要老朽攀高枝,到城镇大家富户之中找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来培添寒族的底蕴么?”姜辉宇说。
“不,老丈错了!你家境不错,门望不低,在乡村间也算得上是大家望族了。石板塘姜家,这方圆数十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呀?贫穷富贵,皆有定数,是强求不得的。恕老道直言,你姜家虽衣食不愁,良田广有,但财气巅峰已过,‘富贵’二字再无更大的文章可做了,目下最要紧的是繁衍门户,昌盛子孙。而以繁衍门户、昌盛子孙而言,攀高不如就低,老丈何必定要高攀呢?岂不闻‘高处不胜寒’、‘水往低处流’么?贫道劝老丈不要在‘门当户对’四字上做文章,可不是要你眼睛向上看,找个门第更高的。恰恰相反,我是要老丈把眼界放低,眼睛向下看,找个门户更低的。如若那女子脾气、性情与此子是反着的,甚至行为怪异,不落俗套,不遵世情,则更好。世间之事,有相辅相成的,也有相反相成的。柔能克刚,阴阳互补,不就是这个道理嘛!”老道士双目微闭,缓缓而言,仿佛入定了一般。
“呵呵,有道理,有道理!听老神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姜辉宇一叠连声地说道。老道士的一番话如雷贯耳,真的让他开窍了。
自从听了那老道士的一番话之后,姜辉宇就注目下望,开始忙着在穷家小户中找孙媳妇了。他想,乡村间有的是穷家小户,穷家小户中有的是女孩子,找个孙媳妇还不容易?然而,事情却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乡村间女孩子是不少,但符合条件的却极难寻觅。女孩子们不是年龄偏大,就是年龄太小;而年龄合适了,长相却又未必如意。有几个女孩子倒是年龄、长相都比较合适,但八字却又与姜耀宗不合。姜耀宗是姜家三房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唯一希望,这件大事怎能草率!所以,姜辉宇把吴家冲、双塘街、枯井坝等附近村子的女孩子们搜罗了一个遍,却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后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武家铺、黎家塅、界石镇等稍远一点的地方,托人去寻找,但费了好大劲,也还是一无所获。眼见得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孙媳妇却还不知身在何方,姜辉宇心里好不着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句古话说得真好。正当姜辉宇着急上火的时候,一个现成的孙媳妇送上门来了。
冬至节前一天,多日连绵阴雨的天气突然放晴,阳光灿烂,碧空万里。当地素有冬至晾晒棉服的习俗。于是,姜辉宇也把自己身上的那件羔羊皮袄脱了下来,交给儿孙们去晾晒,自己就便睡个午觉。但他刚刚入睡,还没来得及进梦乡,姜云涛就把他推醒了。
“父亲,你老人家起来一下!这件皮袄另找时间再晒吧,你老人家先穿上,别冻着了!”姜云涛说完,顺手把羊皮袄放在床上。
“我正想好好睡一下午呐!这么早就喊我起来,有什么事?”姜辉宇从被子里探出那颗皮包骨头的瘦脑袋问道。
姜云涛走近了些,凑近身子,小声回答:“栗子冲景家的老大胜和来了。”
“喔,景胜和来了?刚到的?”
“是呀,刚到的。”
“这景老大也真是的,干嘛不赶在饭前来呢?往年不都是来吃中午饭的嘛!”
“他带了好几个孩子来了,多半是顾及来的人多,不好意思在咱们家吃饭呗!”
“是来交租子的吧?”姜辉宇依稀记得,景家每年都是冬至节前一两天来交租子的。
“是来交租子的。他那四十三亩七分地,原定租子每亩二石五斗,共计应交租粮一百二十九石三斗。按时价折合现银,交一百三十七块银元也就够了。他拿来了一百五十块鹰洋,说是要凑个整数,图个吉利。我要找些零头给他,他死活不肯要。这老头礼节多,又带来了一大堆山货,有二十多只山鸡、十多只野兔、一麻袋猴头菇、两麻袋黑木耳,瓜干、茄干、刀豆条等应有尽有。对了,他还带来了几根上等虎骨,说是给你老人家泡酒喝的,要不我这就去拿来给你老人家看看?”。
“别、别,别忙,那东西你先收着吧!”姜辉宇挥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
“是,儿子先收着,哪天泡好了酒,再拿来。不过,景老大说是家里忙,不肯久坐,这就张罗着要走。你老人家要不起来见一见他吧,行吗?”姜云涛以商量的口气问。
“那当然要见一面喽!景家重情重义,又送了那么多礼来了,我岂能不见上一面!我这就起来,这就起来!”姜辉宇连忙翻身坐起,穿衣下床。
姜辉宇一进堂屋,就见几个人迎面走了过来跪倒在地。跪在中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那就是景胜和,姜辉宇认得的,每年交租几乎都是他来。跪在两旁的,是几个年轻人,姜辉宇就不认得了,似乎没有见过面。
“快起来,坐着说话,不要那么客气嘛!”姜辉宇略略弯腰伸手,将客人们一一扶了起来。低头注目之时,他这才发现,客人们中间还有一个姑娘。那姑娘十四、五岁年纪,身段苗条,五官端正,眉目清丽,面色红润,处处透着聪明灵秀,却又绝无轻浮之气。
“景老大,好几个月没见了吧?你这老东西还是那么硬朗、结实啊!干嘛不来吃中午饭呢?你这景老大呀,跟我是越来越生分了,一餐便饭都不肯在我家吃!这几位都是你的孩子吧?”姜辉宇一边打量那几个年轻人,一边说。
“是呀!是呀!奴才还是上半年过端午节时来过的,又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越发硬朗了呀!其实呀,奴才这心里头没一天不想你老人家的,可就是老也抽不出时间来向你老人家问安。你老人家不知道,奴才家里事情多,大清早一睁眼就是事,忙到半夜里还有事,老也做不完。眼看着冬至节都到了,年关也逼近了,奴才寻思再不来就也太不像话了。所以呀,就趁着天老爷开恩放晴,带着这几个孩子过来了,一来呢,向你老人家拜节问安,二来呢,就便把今年的租子也交了。虽说你老人家业大财大,不在乎奴才这几个租子,也从来没向奴才催过租,但种地交租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奴才再愚钝,可也不敢忘了祖宗的规矩呀!奴才孩子多,他们都争着抢着的要来拜见你老人家。但我怕搅了你老人家的清静,所以就把那几个大些的挡住了,只带了这几个小的来了。那个穿黑衣的小子叫进新,是老四,过年就二十一了,已经说好了堂客,是桃林垸章秀才的远房本家章桂明的女儿,打算明年就收进门。这个穿蓝衣的小子叫进清,是老五,这个月初三刚满十九,还没看堂客,不过上门提亲的也有好几家了。但不瞒你老人家说,他这档子事情呀,奴才不想急着办,想往后拖拖。奴才说心里话吧,儿子呀,没有不行,多了也不好。奴才兴许是活该受苦受累的命,儿子也生得太多了些,光是为他们娶亲,就把奴才累得不行了。这个小姑娘嘛,就是奴才的女儿了。老奴才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叫满贞,平时奴才看得紧,从不让她出门的。今天一早出门时,她吵着闹着的非要跟着来,说是想见见你老人家,听听你老人家的教导,也好长长见识。我寻思,你老人家对我们景家好,算不得外人,再说多来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也好多给你老人家带点零碎东西,于是就把她也给带来了。山里头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孝敬你老人家的,奴才只好将就着带点木耳、蘑菇、虎骨等山货来了,请你老人家别嫌弃!那几根虎骨,还是奴才一个亲家从东北那边买来的,据说是上等品,平常难以见到的。他知道奴才有腰腿痛的毛病,就不惜花了大价钱,托人买来送给奴才。奴才寻思自己还年轻,暂时还用不着,而你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了,比奴才更需要,所以就给你老人家带来了。”景胜和毕恭毕敬地坐着,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姜辉宇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空隙,连忙打断他的话,见缝插针:“哦,好、好、好,年轻人跟着来走动走动也好!你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今后就多让他们年轻人来吧!你们来一次不容易,今天下午就别走了,在这里吃餐便饭吧!”
景胜和本来打算说几句话就走的,但姜辉宇死活拉着不肯放,非要留他吃饭不可。盛情难却,景胜和只得勉强留下了。结果,景家四口人坐在堂屋里,屁股没挪窝,陪着姜辉宇说了整整一下午的话。而这一下午说的话,差不多有一大半是关于景满贞的。显然,姜辉宇是喜欢上景满贞那小姑娘了。
晚饭后,刚送走景家那四口人,姜辉宇就把儿子喊进屋来了。“云涛,咱们满世界为耀宗找堂客,想不到他那堂客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姜辉宇喜滋滋地说。
“喔,你老人家是说景家那小姑娘吧?”姜云涛笑笑。
“是呀,我说的就是景家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个头、身条、模样都挺不错的,人又聪明,年纪也正合适,配得上耀宗。”姜辉宇神色严肃。
“嗯,要说年龄、长相、聪明劲,那是没得挑的,配耀宗满合适。不过……”姜云涛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不过什么?有话就快说嘛,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景老大家可是咱们家的佃户啊,这主佃关系上头有什么别的讲头没有?”
“讲头?那能有什么讲头啊,”姜辉宇侧转头看着儿子,眼睛眯成了细细的长条,“主佃关系就不能结亲吗?《大清律令》上好像没有这一条吧,咱们祖宗家法上好像没有这一条吧,从古到今的历史典故上也好像没有这一条吧!卫青是平阳公主家奴,后来却和平阳公主结成了夫妇;武则天是唐太宗宠妾,后来却被唐高宗立为皇后;杨玉环是唐玄宗的儿媳妇,后来却被唐玄宗据为己有,并立为贵妃;本朝虽没听说太出格的事,但初期太后下嫁的传闻却也是沸沸扬扬,家喻户晓,恐非空穴来风。帝王家尚且如此,何况民间呀?再说,主佃结亲与人伦大防也毫不相干,有什么讲头不讲头的?要依我说,主佃结亲不仅再正常不过,而且还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大好事。咱们姜家和他们景家关系非同寻常,真还巴不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他们亲上作亲呢!你说是不?”
“是、是、是,你老人家从这层上考虑,确实是深谋远虑。儿子没别的想法,全听你老人家的吩咐就是了!”
姜云涛说姜辉宇“深谋远虑”,可不是有意奉承。在和景家结亲这件事上,姜辉宇确实是有深意的。
原来,姜家和景家的租佃关系非同一般。景家是姜家的老佃户,世世代代都租种姜家在栗子冲的那些田地,拥有永佃权。
永佃权又叫做永佃制,是盛行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和近代时期的一种土地租佃制度。有人考证,这种租佃制度起源于南宋时期,而且还很可能就是起源于湘北县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