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已破败
绵绵不断的巍峨群山不但把印度次大陆与东亚的广大高原凭空劈开,而且把来自蒙古高原以及西伯利亚的寒流阻挡在了青藏高原以东不得西下半步。于是,以喜马拉雅山为鲜明的标志,亚洲的气候带分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高山以东的绝大多数地区都有四季的分别,而高山以西却没有四季之分。所以,古代印度的历法中没有春、夏、秋、冬的四季分别,只把一年分成了雨季和旱季。
天色已是黄昏,夕阳病恹恹地垂挂在西北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了一个红彤彤的清晰轮廓,又大又圆且色彩鲜明,把水波涟涟、雾气腾涌的恒河水染成了一片橘黄色,阔大的天地间一片空茫。
空荡荡的道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夕阳将坠,明月将升,夜风徐徐吹来,把许多热带植物散发出的不同气味交相混杂到了一处,弥漫在大地四处,就使落日余晖下的静谧土地上充满了尘世的温馨。
公元前485年12月,正是旱季时节,79岁高龄的释迦牟尼偕同弟子阿难一路行化来到了遮婆罗塔地区。
释迦牟尼端坐在河旁的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刚刚走过了一大段长长的旅途,他感到疲惫已极,一阵阵酸痛袭击着他的周身,他不得不把身子依靠在一棵树干上。此刻,他默默地注视着苍茫的天地,心灵就自然而然地融合进了宇宙之中而变得一片空灵。忽然,他心中产生出一阵奇妙的感觉,他觉得从缥缈虚无的天地之外传来了一种神秘力量,这个力量正通过一个微妙的方式在暗示着他、呼唤着他、感染着他,甚至在吸引着他。他真切地体验到那个力量的涌现之处正是他40多年来所努力追求的终极目标,那里将是他无数个生命轮回的终点,那里将是他生命的最后归宿。
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也许早在故国覆灭的那个时候,释迦牟尼就感到自己法身距离最后寂灭已经为期不远了,但那还只是一种非常模糊的感觉,从来没有产生出现在这样的真切感觉。现在,他不但知道自己即将结束这漫长的生命历程,也准确地感受到了生命结束的具体日期。他为此感到欣慰,对于生命所依附着的这副皮囊来说,79年的岁月实在有些过长了。近几年来,释迦牟尼老病缠身,精力和思维都已经有些迟钝,他深切地感到生命力正一点点地离他而去。
究竟是按照自然规律而迅速甩下这副已经衰老的皮囊呢,还是为了教化芸芸众生及早觉悟而继续存留在世上一个小劫?释迦牟尼一时间有些委决不下。确实,释迦牟尼在将近50年的传教活动中,栉风沐雨、含辛茹苦、日中一餐、树下一宿,过着极为简朴的行乞生活。他的足迹几乎遍及了雪山南北、恒河上下,他以自己开悟后的大智慧来教导世人,已可谓不遗余力,眼下确已筋疲力尽。近几年来,释迦牟尼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甚至举步艰难,他感到自己对于世人已经尽到了最大努力,现在实在应该郑重地考虑寂灭问题了。但面对着陷于滚滚尘世的生老病死循环之中而不得解脱的芸芸众生,博大的慈悲心又使他觉得自己还应该继续努力下去,直到渡尽天下苍生为止。
大块大块的火烧云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燃烧着的火海,一阵已经消失了多年的心灵躁动搅动得释迦牟尼不得不从禅定中收回心神,他想就是否灭寂的问题征询一下阿难的意见。阿难是释迦牟尼的堂弟,小释尊31岁,恰好出生于佛陀于菩提树下求得正果的时候,当释尊得道回乡弘法时,少年阿难即追随释尊出家修道,迄今已将近40年了。阿难天资聪敏、相貌出众,具有过耳、过目不忘的才能,而且心地仁厚、多结善缘。阿难加入僧侣团不久,就成为释尊的随身侍从,时时不离左右,因此经常得闻释尊的高深佛理,此刻,阿难是整个僧侣教团中公认的“多闻”第一。
看到阿难正在自己身旁的一棵树下修持,释迦牟尼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亲情。40多年来,一个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的小孩子,现今居然成为参透生死奥秘、勘破天地玄机的得道罗汉,释迦牟尼为此深感满意。
释迦牟尼微笑着对阿难说:
诸有修四神足,多修习行,常念不忘,在意所欲,可得不死一劫有余。阿难!佛四神足已多修行,专念不忘,在意所欲,如来可止一劫有余,为世除冥,多所饶益,天人获安。
(《长阿含经》卷二)
释迦牟尼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难竟是一脸的茫然,默然无所对。释迦牟尼又接连问了三次,阿难仍然沉默无语。随后,阿难索性从释尊身旁起身离去,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进入禅定状态。
佛魔对话
正当释迦牟尼疑惑不解时,平地上一阵凉风吹过,地面上突然阴气逼人,他顿时明白了其中缘故,不禁笑道:
故人远来,何不现身?
这时,便见天魔波旬笑吟吟地从一团黑暗处徐步踱了出来,先向释迦牟尼躬身行礼后,乃开口道:
佛意无欲,可般涅,今正是时,宜速灭度。
释迦牟尼闻言,心知冥冥之中的劫数确是人力难以抗拒,即使自己已经达到了三觉完满也仍无济于事,看起来自己欲为众生解脱而延续一劫寿命的想法已无从实现了。既然天意如此,人力徒奈何!
于是,释迦牟尼说:
且止且止,我自知时,如来今者未取涅,须我诸比丘集,又能自调,勇悍无怯到安稳处,逮得己利,为人导师,演布经教显于句义;若有异论,能以正法而降服之。又以神变自身作证。如是弟子皆悉未集,又诸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普皆如是,亦复未集。今者要当广于梵行,演布觉意,使诸天人晋见神变。
听了释迦牟尼的一番说辞,天魔波旬不禁心中窃思,这老家伙似乎还没有活够,虽然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是死是活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如果真的继续留在世上一劫,以他的道行看,没准真的能够促成一切众生获得大觉悟。试想,魔道之所以能横行于天地万物之间,全凭借了人类心灵的懵懂以及贪生怕死的本性,如果人类一旦看破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则对自己所代表的魔道无疑是面临灭顶之灾。自古正邪不两立,佛陀仅仅49年的传道,已经严重威胁到了魔道的存在,眼下,人们至少已经明白了佛正面邪以及邪不压正的道理,倘若任由这种局面继续下去,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波旬暗自鼓励自己,今日一定促成这老家伙尽快离开这块土地,他本来就不属于这块土地,但这里的一切却因他的存在而面目全非。波旬乃接口道:
佛昔于郁罗尼连禅水边,阿游波尼俱律树下初成正觉,我时至释尊所,劝请如来可般涅。今正是时,宜速灭度。尔时如来即报我言,“止止,波旬!我自知时,如来今者未取涅,须我诸弟子集,乃至天人见神变化,乃取灭度。”佛今弟子已集,乃至天人见神变化。今正是时,何不灭度?
释迦牟尼听了波旬的一番说辞,想起了49年前,自己刚刚证成正果时,亦并没有要承担起解脱天下人出离人生苦海的想法,因此当天魔波旬前来劝说涅时,确曾允诺波旬,一旦有了传承衣钵的弟子,一旦天上地下的神灵都能够见到佛法的神奇变化后,自己随即涅,决不爽约。现在,经过49年的身体力行,佛教僧团已经差不多遍及了整个印度,佛法之无边法力也已神人共睹,说起来,自己的责任已尽,义务已了,而这副度过了近80个春秋的皮囊亦已如一辆行尽了千万里路途的破旧车子,眼下已经难以有任何超量的承载了,也许尽快涅是对的。
释迦牟尼便道:
是后三月,于本生处枸尸那竭婆罗园双树间,当取灭度。
天魔波旬听了释迦牟尼的承诺,料想佛陀既然亲口说出了涅的准确日期,便再也不会变卦,就欢天喜地地离去了。
自然界的震撼
遮婆罗塔地区因塔而名,释迦牟尼既向天魔波旬允诺了3个月后即便涅,便徐步走到了塔下。
夜色朦胧,释迦牟尼端坐在一棵大树下,正心诚意,便进入了三昧禅定状态。在正定之中,释迦牟尼最后决定了自己于3个月后涅。释迦牟尼的大智慧虽然早已跳跃出了三界之外,但他的法身仍然融通于天地六合之内,因此释尊一旦决定涅,立即引起了自然界的强烈反应。据经书记载:
此之时,地大震动,举国人民莫不惊怖,衣毛为竖。佛放大光,彻照无穷,幽冥之处,莫不蒙明,各得相见。
这时,陷于魔障之中刚刚清醒过来的阿难,猛然见到了天地自然的种种大变化,就不由得心惊胆战,他强烈地预感到天地间要出现一些什么极其重大的事情,急忙奔到释迦牟尼面前,跪倒在地问道:
世尊,太可怕了!大地震动得这样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
释迦牟尼抬眼望了一下苍茫的天宇,平静地说:
但凡地动,有八个因缘。
阿难急问:
是怎样的八个因缘呢?
释迦牟尼乃徐徐而言曰:
夫地在水上,水止于风,风止于空;空中大风有时自起,则大水扰;大水扰则普地动,是为一也。……有时得道比丘、比丘尼及大神尊天,观水性多,观地性少,欲知试力,则普地动,是为二也。……若始菩萨从兜率天降神母胎,专念不乱,地为大动,是为三也。……始出母胎,从右肋生,专念不乱,则普地动,是为四也。……菩萨初成,无上正觉,当于此时,地大震动,此为五也。……佛初成道,转无上法轮,魔若、魔天、沙门、婆罗门、诸天世人所不能转,则普地动,是为六也。……佛教将毕,专念不乱,欲舍性命,则普地动,是为七也。……如来于无余涅界般涅时,地大震动,是为八也。以是八因缘令地大动。
一听到“涅”二字,阿难顿时泪流满面,匍匐在地道:
我于往昔曾闻,世尊为四部众,而说法言,四神足人,则能住寿,满足一劫,若减一劫,况复如来!无量神力自在之王。今更不能住寿一劫,若减一劫,而便十狩,住命三月。唯愿世尊,哀悯我等,住寿一劫,若减一劫。
(《大涅槃经》卷上)
于是,释尊告诉阿难:
你不必过于忧伤,即使是住寿一劫,若减一劫,最后也还是要灭度。有为之法,性质上都不过如此。
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如果把天上地下的所有人类囊括在内,总共存在了八个身份、地位、知识、教养、理想、追求均不相同的群体,他们各自生活于自己的群体中而彼此间在感情上冷若冰霜。
阿难问:
世尊能否介绍一下这八个群体的情形并说说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释迦牟尼道:
具体情形不易说得清楚,但勉强地加以划分却非难事。第一为刹利(亦译为刹帝利)众,第二为婆罗门众,第三为居士众,第四为沙门众,第五为四天王众,第六为忉利众,第七为魔众,第八为梵天众。
我寻思自己过去近50年所做的教化工作,主要是往来于刹利大众中,做了不胜枚举的事情,也说了难以计数的弘法言辞。由于我始终坚持着不断精进并保持着牢不可破的意志力,所以往往能够实现弘法愿望。他们有出色的容貌,我的容貌胜过他们;他们有美妙的声音,我的声音胜过他们;他们推辞,我便退却,但我从来不曾推辞他们;他们善于言谈,我亦善于言谈;他们不能说出的道理,我能说出。阿难,我往返于三界之间,到处广为说法,但三界间的大众却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阿难道: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像世尊这样的人物,人世间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才能获得如此成就。
释迦牟尼道:
阿难!如此神奇微妙之法,过去确实还不曾出现过,这大概只有如来才能够成功此法。阿难!如来能知“受起住灭”大法,能够想起“住灭”,能够观起“住灭”,这是如来的最神奇处,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法。阿难!现在赶快去把附近的诸比丘都召集到大集讲堂,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世间眼灭
大集讲堂坐落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所在,所谓“堂”,只不过是用巨大木桩支起的一个大厅,四边没有墙壁。
夜空上没有一丝游云,月明星稀,原野上一片沉寂。
释尊端坐在金刚座上,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知道1250名亲随沙门弟子已经全部到齐,就不觉想起过去将近50年的弘法经历,无论在何等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这1000余名弟子始终坚定不移地追随着自己,无数次走过那大山南北,无数次跋涉这恒河上下。现在,往事虽然历历在目,但人间的缘分已尽,3个月后的此时就是最后的、永远的分离。尽管释迦牟尼早已勘破了生命中乃至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皆不过是一系列假象之暂时汇集和辐辏的真谛,他内心里仍不免涌起些许悲楚之情。一发觉了这种情绪,释尊立即警觉起来,他感到自己3个月后涅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任何人一旦证成正果后,红尘之中实在不可久久地恋眷不去,否则,已经灭寂的心念没准会死灰复燃。释迦牟尼努力地遏止着内心中翻涌不息的意念,乃登讲堂就座,开口道:
诸位比丘!你们都知道,我以个人的力量成功地证成了世界上的唯一真理,它叫做“最正觉”。什么是“最正觉”呢?它的内容包括四念处、四意断、四神足、四禅、五根、五力、七觉、意圣贤八个方面的正道。你们应当在这些大法中保持步调一致,不可相互辩论攻击。你们在我发明的大法中,要勤学不殆、努力向上,彼此之间要相互启发、共同享受获得真理的快乐。诸位比丘!你们应当知道,我所证出的大法究竟是什么?它们是:贯经、祇夜经、受记经、偈经、法句经、相应经、本缘经、天本经、广经、未曾有经、证喻经、大教经。你们对于这些经中的道理,要认真理会,随时修行。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三个月后就要涅了,你们既然无法再听我亲自说法,就只有依靠上面所说的经中的道理来自行觉悟了。
(《长阿含经》卷三)
众比丘正喜滋滋地倾听释尊的教导,突然听到释尊亲口说出了3个月后涅的事实,不由得相顾愕然,一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犹如行走在远古洪荒之中。接着,他们便纷纷扑倒在地,一齐悲伦地大声呼道:
这实在是太快速了,佛陀的灭度。这实在是太令人悲痛了,这世界上的眼睛居然熄灭了!我们这些凡庸的世人,从此后便只有处于长久的衰败中了。
这时,诸离车等一干比丘,便越众向前,顶礼拜倒在释尊座前,头面礼足,悲痛万分地说道:
世尊今者欲般涅,一切众生,失智慧眼,方当在于黑暗之中,云何能见所应行处?唯愿世尊,住寿一劫,若减一劫。
(《大涅槃经》卷上)
释尊默然道:
有为之法,皆悉无常,设住一劫,若减一劫,亦归无常。
闻此噩耗,有的比丘一时木立在地上不知所以,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有的则跳跃着大放悲声;有的则像是被利刃斩断了的蛇一样,在地面上反覆辗转,悲痛不能自已;还有的居然因悲痛过度而昏厥了过去。
有生即有死
释迦牟尼见状,极力遏止着心中的激动,肃然道:
诸比丘!快些停止这些无聊的行为,切莫悲伤。大家既奉我法,就应该知道,这世界上的天、地、人、物,只要有生就一定有死,只要有始就一定有终。要想使生命处于不变易之永恒中,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再告诉你们,恩爱处于无常之中,相聚相会便有分散离别,甚至就连我们的这副身躯也根本不属于自己。不但世间一切众生如此,就连这高耸入云的须弥山尚且崩裂塌陷,天上的诸天也都存在着死亡;做了国王的人,虽然手操别人的生死大权,但也是要死亡的;至于贫富贵贱的人类群体乃至各种形态的生物,从来就没有生而不死的。生命终归是不会久存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今即将涅,从此了断了三界之间的生死轮回,正所谓跳出了三界外,永远不再遭受生命轮回的痛苦。诸位理应为我高兴,还悲哀些什么呢?送给诸位几句偈语:
我今自在,到安稳处。
和合大众,为说此义。
吾年老矣,余命无几。
所作已办,今当舍寿。
念无放逸,比丘戒具。
自摄定意,守护其心。
若于我法,无放逸者。
能灭苦本,尽生老死。
一比丘痛哭失声道:
世尊一旦寂灭,我等未得超度之人,虽欲一心向法,了却生死,然却何法可依?何经可据?何处可证?
释迦牟尼神态肃穆:
佛经当使长久,拂去后天下贤者,当共持经戒。天下人自正心者,天上诸天,皆喜助人得福。佛经可读、可讽、可学、可持、可思、可正,心可端、意可转相教。有四事:端身,端心,端志,端口;复有四事:欲怒者忍,恶念者弃,贪欲者弃,常当忧死;复有四事:心欲邪者莫听,心欲淫者莫听,思欲恶者莫听,思欲豪贵莫听;复有四事:心常当忧死,心所欲图恶者莫听,当捡心,心常随人,人莫随心,心者误人,心杀身,心取罗汉,心取天,心取人,心取畜生、虫蚁、鸟兽,心取地狱,心取饿鬼,做形貌者,皆心所为,寿命,三者相随,心最是师,命随心,寿随命,三者相随。今我作佛,为天上天下所敬,皆心所为。当念生死之痛,与家室别离。当念八事,思维佛经:一者当弃妻子求度世道,二者不得两舌、恶口、妄言、绮语、吟啸、歌戏,三者不得杀生、盗人财物、思念、淫,四者不得怀怒痴贪,五者不得嫉彼慢人,六者不得思念作恶加痛于人,七者无作姿态、不得懈怠著卧存的饮食,八者当忧生身老病死。持是八事,自端心可与天下无诤。当趣度世道,诸比丘当思维是八事本四痛,佛经可长久。
(《佛般泥洹经》卷上)
阿难及众比丘虽然知道释尊从此获得了生命的大圆满、大自在,但想到此后不复能够听闻释尊的当面教导,如果只凭释尊遗训来修行,就毕竟比不得释尊之耳提面命来得真切,不免悲从中来。
阿难的忧虑
良久,释迦牟尼见天色已晚,吩咐诸比丘纷纷散去,各自寻找安寝之处。对侍立身旁的阿难道:
阿难!我涅之后,诸比丘虽然不再能循声证果,但只要能坚持不懈地以我所讲过的佛法日日精进自己的智慧,能够按照我所发明的佛理日日进行勤勉地修行,能够遵循我所创立的戒律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亲身证成正果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是佛法所以不同于其他修行大法的根本所在。
阿难沉吟片刻道:
世尊!我的看法却不如此。诚然,如果能够真正地遵循世尊的佛法和佛理进行修行,证成正果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关键在于世尊涅之后,还有没有人能够把世尊的大道真正地继承下来并传播到修行者中间?世尊一生弘法49年,面对天地间八个不同群体的广大人士进行教化。为了能使佛的道理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并为世人所接受,世尊往往运用了巴利文、梵文以及各地土语进行方便宣讲,这已经使后来者对博大精深的佛教难以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而且,世尊的教化与婆罗门以往的所有教化皆有所不同,世尊大力提倡众生平等,打破了社会中的等级地位,把佛法用来超度每一个人,这样,世尊所宣讲的佛法具备了各种各样的教化形式和多种多样的方便法门。世尊在世,有世尊亲自鉴别其中区别并将之巧妙地运用到不同场合,所有的修行者都自然只感到其中之方便而不能感觉出其中之歧义。但世尊一旦涅,所有的继承者哪里还具有世尊这样的伟大智慧?他们虽然想要忠诚地传播世尊的佛法,却怎么能够把世尊那样博大的佛理综合起来?
释迦牟尼闻言,默然良久道:
阿难!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的不能详察。49年来,我走过了大半个印度的高山平原、城镇乡村、宫廷王府、店铺商家以及普通民舍,为了使每一个人都能获得生命的真正道理,我对不同等级的所有人民都能做到一视同仁。在我的眼里,天地万物之间的所有生命,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它)们都应该享有人事生命本质的权利。而且,这种权利中不应该有任何高低大小的不同。但婆罗门教经过上千年的传播,已经把印度的全体人民都网罗到了不同的社会等级中并使之享有不同的权利,这使得不同阶层之间的印度人民在知识教育方面亦差距甚大。刹帝利、婆罗门阶层的人,皆读书识字,掌握的是梵文;而一般首陀罗、吠舍阶层的人民,很少有文化知识,他们运用的大多是巴利文;至于一些比较偏僻的地区,则说的是各种不同土语。可见,在印度传播一种真理,殊非易事。对一个刹帝利阶层的人,说巴利文就无法沟通;对一个首陀罗阶层的人,说梵文亦无法沟通;而对一些偏僻地区的人,如果不能运用当地土语,根本就无法进行正常交流。所有这些障碍,是我不得不运用多种语言进行说法的原因,这也是不得已而采取的手段。
因此,我在弘法时期,为了使不同的人能够分别通过不同方式和途径获得佛理,便往往因势利导,运用他们的习惯语言进行方便教化。但这不过是一些灵巧方便法门而已,语言虽然不同,道理则没有什么重要差别。
对于印度社会的构成,我从少年时起就怀有极深的成见,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哪个地区会像印度这样把自己的人民划分成如此等级鲜明而阶层众多的群体,这不但造成了整个印度社会几乎没有片刻的稳定,也造成了众多生命的集体贬值。在这里,人们由于多样性之鲜明体现而丧失了对生命的理解;在这里,人们由于矛盾性的复杂关系而丧失了对宇宙真理的领悟;在这里,人们由于命运的瞬息万变而丧失了对自身提高的追求;在这里,人们由于盲目的信仰而丧失了对未来的期待。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婆罗门长期以来独霸意识形态并大力提倡一系列迷信所造成的恶果。
所以,在印度这个地方,愚昧所光顾的并不是局部区域和个别人,而是笼罩了一切。自从我获得正果以来,如何把一种生命真理传播开来,其对象就不只是个别阶层和个别人,而是天地之间的所有生命。阿难!我这种誓愿,尽管听起来很悲壮,却还不及做起来那样艰难。这样的道理怎样说好呢?我想,如果试探着在一群动物中推行一种高过它们现在所拥有的真理,没准会非常容易,因为它们之中也许会有体力上的强弱和体型上的大小不同,却断然没有智力、心智、知识、认识等方面的悬殊差别,所以,几乎用不着因材施教就能达到同一效果。但是,如果想在人类群体中宣传一种真理,则无论这种真理是何等不同凡响,却难以获得同一效果。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群体中的差别实在太大,不要说种族与种族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有信仰上、理想上、认识上的种种不同,就是同一个民族、同一个种族的个人之间亦存在着认知上的程度差别。尤其在印度,各个不同阶层之间的认知能力简直有天壤之别。对一个婆罗门可以说通的道理,对一个首陀罗就根本说不通;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可以理解的道理,没受过教育的人就一窍不通。正是鉴于社会群体中的种种不同,我在弘法过程中,每每以不同方式阐述相同道理。
阿难道:
听了世尊这一番教导,心里感觉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清爽,佛法能够在几十年间获得如此规模和声势,与世尊的因势利导、因材施教、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但遍瞩整个印度乃至整个天下,能够拥有世尊这般才智、能力、智慧的人,却是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所以,世尊一旦涅,佛法的传播即使仍然进行,却因为人世间断然不会出现第二个世尊,所以不能不面临种种危机。
世尊微笑摇首道:
阿难!恐怕是你多虑了。我虽然不得不寂灭,但佛法仍在。佛教仍在,戒律仍在,诸比丘只要严格遵照我所宣讲过的律藏、论藏、法藏中的道理修行,必能获得正果,如是则佛教的事业便永远不会终止。
阿难定睛看着释迦牟尼,心中涌起一阵阵感情波澜。40年来朝夕相处,释迦牟尼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处处都深深地感动着他、影响着他、鼓励着他、指引着他,眼下已到了分别在即的时刻,他很想伏在这位堂兄怀里痛哭一场,虽然他分明知道这位堂兄早已毅然斩断了所有亲情,他亦深知堂兄获得这样的生命大圆满是何等不易,但他还是想这样做,他甚至想随同堂兄一道而去。
释尊的委托
夜已深,大地一片沉寂,一轮圆月悬挂中天,洒下了清波万里,四遭万物都呈现得玲珑碧透。
释迦牟尼慈爱地看着阿难,心中亦不能平静。
世尊!
阿难收回了驰荡的心思,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诚如世尊所言,您49年来大小进行了300多次公开宣讲,而个别进行的教化则数不胜数,其中的一言一行都足以垂法后世,助成修行者的个人得道。但世尊一定知道,您发明出了这么多的高深哲理以及生命大法,除了您之外,有什么人能够全面掌握?有什么人能够全面理解?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全部记忆下来!既然如此,则我坚持我的看法,您涅之后,您发明的佛法和佛教,没有人能够全部继承下来,即使舍利弗、大目腱连,也难以成为世尊佛教的合格继承人。而且,由于继承者的个人喜好,对佛法、佛理的理解当然不能一致,所以佛教恐难免招致割裂。
释迦牟尼颔首道:
阿难!你的这些顾虑,我何尝没有思虑!任何学说在创始人手里是一个样子,而在继承者手中则是另外一个样子,改变和变化是一切伟大学说都不得不面临的命运。佛教即使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学说,亦难以逃脱日益变质的下场。但所有这些问题,在眼下还不足以威胁到佛教的生存。
阿难喜道:
世尊难道已经有了妥善安排?能否让我略闻一二?
释迦牟尼道:
我之所以能够有妥善安排,就因为有你,哪能不让你知道?
阿难大惊,急问:
世尊!您知道我虽然有些小聪明,不过是记忆力略微好些罢了,却始终不是一个成大器的人才,涉及到佛教的传承大业,弟子万万不敢牵涉其中。
释迦牟尼慈祥地微笑:
阿难啊!怎么是小聪明!什么才叫大聪明?记忆力好、过目不忘、过耳成诵,这是难得一见的天赋,在我所有比丘和比丘尼中,没有一个具有如此天赋的人,你怎可以把它说是小聪明?我可以直接地告诉你,佛法的流传、佛教的兴衰,就全靠你的聪明了。我涅之后,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阿难顿时汗流浃背,他匍匐在地道:
世尊!如果您不能进一步开释弟子,弟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当此重任的!
释迦牟尼伸手扶起了阿难,神态严肃地缓缓而言:
阿难!自从我觉悟大道,并不曾想到,只短短的49年,我所创立的僧侣团已经形成了如此庞大的规模,已经深入到了大半个印度的千家万户,现在,佛法显然以绝对优势压倒了婆罗门教。对于一种真理的社会价值实现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任何事物都有其利则必有其弊,僧侣人数过多,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前几年提婆达多叛教的事已经说明,即使我仍然在世,类似分裂、叛教、歪曲佛理的事情也在所难免。以我的预见,我身后100年,佛教将出现多家并存的局面,他们将在佛教的根本法上发生严重分歧,导致不同派别的出现;我身后200年,佛教虽然会勃兴一时,但会出现更严重的分裂;我身后500年,佛教将出现佛理的重大变化;我身后不及千年,佛理将面目不清、真义湮灭,佛教将日趋衰微,距离覆灭已经为期不远了。
事物没有常驻亦没有永恒,天地万物不能,连宇宙亦不能。但作为认识生命的根本大法,佛法是永远不会湮灭的,只要整体的生命界存在一日,佛法就会存在一日,什么时候整个生物界都进入了寂灭,则佛法亦不复存在,而那已是万万劫以后的事了,现在暂且可以不必多加计较,甚至100年后的事情,也可以不必计较,我关注的是最近一个时期的佛教。所以,我现在托付于你的亦是当下的事,希望你不要推辞。
阿难道:
弟子愿闻其详。
释迦牟尼道:
我一旦涅,大迦叶必定迅速赶来奔丧—我估计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听到我3个月后涅的消息,你可会同他一起把我生平言行做一汇集,令众比丘分头记诵,以便流传。因你在我身旁的时间最久,听我言论的次数最多,受我个别启发的机会最多,是以,众比丘中,当以你最为熟悉我以及我的佛理和佛法;而且,你是与我关系最为亲密的堂弟,是追随我将近40年的老比丘,在最近20多年又是朝夕伴随我的亲随;最关键的是,你拥有过人的记忆力,我的许多宣讲,你应该能够记住其中大部分。所以,我涅之后,当众比丘认证佛法时,当以你的记忆为惟一参考。
阿难闻言木立当场:
世尊!您之所托,弟子恐怕不能从命,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释迦牟尼:
能说说为什么吗?
阿难:
虽然最近20年来,我有幸随侍世尊左右,也差不多能够记住您的主要言行,至于您开释弟子的亲传,更时时铭刻在心。但是,由于我天生愚顽,对许多高深道理不能理解,所以,您的佛法在我脑子里相互混淆,不能加以分辨。而且,世尊这样多的知识,几乎每一个都是参天究地的大道理,弟子既不能随时消化,就难免主次颠倒,时日既久,便再也不能理顺它们之间的顺序和关系。是以,世尊之大法,即使已经全部记在弟子的脑子里,又随时聆听世遵教诲,甚至时时得到世尊亲自指导,却由于资质低下,迄今尚不能证成罗汉果位。可见,弟子所知实不足为训。
切磋和印证
夜风吹来,一小片乌云遮住了明月。
释迦牟尼感到周身痛楚不止,他挣扎着立起身来,举首眺望着夜空。良久,他双目紧盯着阿难,说:
阿难!你万万不可灰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涅之前,你一定能够证得罗汉果。此外,在这3个月里,是不是需要我帮助你清理一下脑子呢?
阿难闻言大喜:
世尊如果能在这3个月里,帮助弟子开凿混沌,将是天下众生之洪福,至于弟子是否能够证得罗汉,倒算不得什么。
释迦牟尼笑道:
你既然有了这样的认识,那么,你现在就已经是罗汉了。但区区3个月,能做些什么呢?不过使你牢记一点佛法要点的同时,再理顺一下佛法的主次关系罢了。我想,主要由你来提问,我来作答,好不好?
阿难连声叫好:
世尊!其实,对于您那样多的随机说法,弟子已知之甚详。我想,世尊的大法多如恒河之沙,数不胜数,即使弟子能够全部记忆下来,世人又怎能够加以理解?何况,仅仅3个月时间,世尊又是疾病缠身。所以,弟子斗胆,只想请世尊重点介绍一下您在菩提树下三个昼夜的苦思冥想,不知可否?
释迦牟尼展颜微笑:
阿难!问得好啊!一下子就问到了问题的核心、问题的根本。是啊!49年来的宣讲教化,尽管千言万语,其实还不就是那三个昼夜的思考成果吗?阿难!实话告诉我,你怎么一下就想到了?
阿难思索片刻,充满深情地说:
世尊!弟子想,菩提树下之前世上没有一个世尊,只有无数个苦行的头陀,而世尊当时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普通的修行者。菩提树下走出了世尊,此后49年来的世尊都是那个世尊,没有少什么亦没有多出什么。
释迦牟尼笑问:
为什么呢?难道49年里,我连一点进步都没有?
阿难:
是的,世尊的生命大法是一步到位,绝不是时间积累成的经验知识,亦不是空间体验来的感觉,能参破就一下成就,不能参破则终生迷惑。所以,世尊自那时参破天机起,此后不过是开悟众生,随缘说法而已。
释迦牟尼叹息道:
谁说你没成正果,我看你早已参透了禅机。
阿难:
我与舍利弗、大目腱连他们不同,他们作为世尊的首席弟子,可以也应该在世尊涅之前寂灭成果,这是自古及今各大教派的惯例,虽然佛教已是当今最大教派,亦不能例外。而我作为世尊的亲随侍从,只要世尊在世一天,我即使已经具备了证成罗汉的能力,却不能舍世尊而求解脱。
释迦牟尼慈爱地看着阿难:
阿难!我又何尝不知你的用心!你知道我超度众生的宏愿未了,一时不能涅,而我晚年的生活起居根本离不开你,你不但服侍我周到细致,也时时替我为众比丘排纷解难、答问析疑,委实是我晚年事业的惟一助手。也正因如此,当我涅之后我不但不希望你很快成果,而且希望你能够长久地忍而不证,协助大迦叶他们整理出符合我本意的法藏,为佛教事业在人世多存留一段时间,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阿难:
请世尊放心,在真正整理出三宝(佛、法、律)之前,弟子决不证果。但大法一旦结集,则弟子实在不想恋栈不去,弟子本无管理才能,世间有大迦叶、富楼那、迦聃延他们来统帅僧侣团,似乎已经足够了。
释尊默然良久,道:
大迦叶的品行与道行固然非常优秀,但他只追求个人苦行,时时不顾大众是否能够追随而一意精进,这不符合我的救世本意。虽然如此,但我并不勉强你,无论什么时候,你自己认为机缘已到,就自行证果好了。
阿难匍匐在地,泣曰:
多谢世尊垂顾。然则,世尊何时开释弟子呢?
释迦牟尼:
一切随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