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很晚才入睡,我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是那种冒险之后的快感。
我老想起外公的那张脸和那只马桶,我不想想这些,可它们老在我眼前出现,有几次我忍俊不禁悄悄地笑出了声。
一
我一直往村里走,而不是表弟所说的野外。他愣了一下,还是跟了我走着。
村子中心有一座老屋,那没有住户,那是村委会。我知道那有台电脑,我得用用电脑。我进屋的时候见着大舅了,大舅对我和表弟的到来有些诧异,说:“你们找我?”
我说:“我想用用你们的电脑。”
大舅说:“又是奥赛题吧?你们的母亲不准你们用电脑找标准答案的。”
我说:“不是奥赛题,我有封紧急邮件要发。”
大舅说:“也好,电脑才买了来,是张博士建议买的,他说枫岗开发得需要有信息高速公路,可我们这没人会用,你们平常没事教教村里的文书。”
文书是个大姑娘,留着乡间女孩的那种粗辫子,很好看。
我把电脑打开,弄得文书一愣一愣的。那时候表弟还不知道我是干嘛,他一脸疑惑地站在我身后。
我敲了一个关键词开始搜索,我不想文书看见,对她说:“你就不跟我们倒杯茶?”
康小为那时还对水过敏,他说:“谢谢!谢谢!不用了,我们才喝过。”
文书笑了,说:“你客气什么?”
文书倒茶的那会,电脑已经将我要找的东西搜索出来了,网络真是方便。康小为看见那几行字立即明白了我的目的。“啊呀!”我赶忙堵住他的嘴,我说:“你叫什么叫?大惊小怪的。”
我快速地把那几行字抄了下来。
那是一个方子,是一味中草药,专治便秘的。就是说那是一味特效的泻药。这种植物枫岗有的是。
我说:“走哇!”
康小为还愣在那。
我说:“快走!”
他傻里巴叽地看着我。
我扯了他一把才把他扯出村委会。
那时大辫子文书端着两杯滚烫的茶站在那茫然四顾。
走到村口里康小为还一个劲问我,“我们这是上哪?”
我说:“再不抓紧时间,一会儿肚子里有东西你又要憋得难受了。”
康小为说:“我已经开始难受了。”
我说:“那就再走快些。”
我们来到山上,面对茂密的树林和草丛,康小为再也憋不住了,躲到某个偏僻地方方便去了,等他一脸的轻松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手里已经捏了一大把那种植物。
他看着我,说,“这行吗?”
我说:“我们别无选择了。”
二
外公已经有两顿没吃东西了。
外婆慌了神,说:“你总该吃点什么吧。”
外公看见老伴这样大概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就说:“米粉米粉。”
大舅妈在给外公做米粉的时候,我们已经将那种汤汁熬得差不多了。我和康小为用一只大瓦罐熬的,。舅妈问我们熬的什么,我们说做试验哩。大舅妈没在意,在她看来,城里的孩子就是名堂多。
汤汁黄黄的,我还弄了些放在舌尖尝了尝,有一种甜不拉叽的怪味。我想,这放在外公喝的凉茶里最为合适。枫岗人夏天喜欢采一种树叶熬茶喝,据说那种茶生津解渴还清凉败火。我往外公的茶壶里掺了些那种汤汁。
大舅妈说:“你们两个要不要来些米粉?”
我说:“好吧。”
我趁大舅妈不注意,又往外公那碗米粉里倒了些,我担心外公不喝凉茶,那时候已是黄昏,外公在天黑后都不大喝茶,上厕所不太方便。可我还是往他壶里掺了些汤汁,这样保险些。
然后我们就看着外公吃米粉。外公胃口很好,居然把那一大碗米粉吃完了,这让我更加怀疑他的感冒是装出来的。他就是想看到外婆那服服帖帖的样子。外公吃完米粉还把那壶凉茶喝了个精光。我原来还担心外公不喝茶的,没想到他竟然全喝了下去。我想那是大舅妈做米粉搁盐太多的缘故。她老是说伏天多吃点盐好。从科学的角度讲,她的说法并没有错。
我和表弟都有些紧张,我们躲在我的那间小屋里,没开灯,两耳支着,听着外公屋里的动静。
老屋里很安静,我们听得彼此“咚咚”的心跳。我似乎还感觉到表弟身体在发抖。其实我也很那个,只是忍住了没让身体抖颤起来。我想,我不能让康小为感觉我的怯弱,我是女孩,但我比男孩还勇敢。我又想起我给自己的那句话,我是女孩我怕谁。所以我没让抖颤在我的身上发生。
终于外公那边有了动静,隔墙而来的是一片手忙脚乱的声响。
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猪圈那边走去。
我和康小为屏住呼吸,我们头贴着墙,夜里的老墙有些凉。是一种怪怪的凉,可我顾不得了。
不一会脚步又响了起来,从门缝里看去。外公捂着肚子正和外婆说话。
“拉稀了,好好的我拉肚子了?”
“啊呀,那可不得了。”
“哎哟……又来了又来了……”
外公的脚步声又急急地响着。
我“咕”地笑了一下。康小为伸手捂住我的嘴。我知道不能笑,这么个安静的夜里爆出声奇怪的笑来算什么东东?可我觉得事情太好笑了,我想像外公蹲在便池上呼啦啦噗嗤嗤的样子就想大笑一场。
很快大舅和大舅妈也被外婆叫了来。大舅嚷嚷了说:“怎么可能呢?”
他们守在那等着外公从厕所里出来,可外公老不见出来。
大舅说:“别让他在那蹲久了,老人蹲久了突然起身容易中风的。”
大舅妈大概想进去看看,走到门边突然止住了步,那可是男厕呀。
大舅说:“还顾得了那些,还顾得了那些!”
外婆说:“得去叫郎中,快去!快去!”
大舅心急火燎地赶去找村医,村医来时外公已躺在床上,其间他已经上了四回厕所。
大舅妈说:“这么来去的折腾不是个事。”
外婆说:“拉稀嘛你能有什么办法?”
大舅妈说:“我是说马桶,把马桶拿来。”
外婆才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那么连连点着头。
三
他们把那只马桶从阁楼上拿了下来放在外公的床边,外公又坐在那只马桶上去了,他痛苦得已经顾不上许多了。
一切都按我的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实现了,可那会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心还在突突的跳着,我想,我把那药下得太重了,按网上查到的济量已经超出了一倍,可怜我外公这七十多岁的老人,那经得起那贴猛药的作用?我不免有些害怕。
那时我极端的后悔,我像一个贼似的挤在大家中间看着外公。康小为索性就没有来,他胆子太小了怕坚持不住,也许不会等到有人问起这事他就会把一切说出来。
我仔细往外公脸上看去,外公那张脸才经了那么四次已经白得不像样子,像装过面粉的米袋一样。白天我才看见大舅妈收拾空米袋,她把沾满了粉末的米袋往柱子上甩打着,可一些灰末到底甩打不去,永远地沾在米袋上呈现那么种白来让我印象至深。
我想,才泻了几回怎么就那么了?再来几次会不会出意外呀?
村医过来给外公把了会脉,又打着手电把外公的舌头看了好一会儿。我全神贯地注视着村医的每一个动作和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太难推断了。好像所有的医生都那么,诊断时他们都是那么千篇一律的表情,脸板得像块铁,你看不出什么来。那时候,患者和患者亲属什么的都极端注意医生的脸上的细微变化,也许正是由于人们太关注就诊时医生的表情,医生才把自己的脸弄得像一片枯树叶那么毫不生动。
村医总算忙乎完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抓过毛巾揩了揩脸,其实那时并不热,尽管是伏天,山里的夜也凉爽宜人,可他竟然弄出一头的汗来。他那样子让人忧心如焚,人们都看着他,我更是感觉到一只大手揪着我的心。可他还是不紧不慢,好像面前的不是病人,而是他园子里的一棵什么植物,他摆弄了一通后想品味一番休息休息。
他抓过那只水杯往嘴边送去,我听到咕噜咕噜的水响。
“这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竟然问大家是怎么一回事。然后煞有介事地扫视了大家一通。
外婆慌神了,她脸上抽了一下又抽一下。“哎呀,郎中哎你是说我家老倌子……”
村医说:“怪哩,真怪!”
外婆不敢吭声了,那一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哈,哈哈,哈哈哈……”村医竟然笑了起来,他那有节奏的笑在寂静中竟有些骇人,只是他自己不觉得。
我心里腾地冒出一种叫愤怒的东西,我怒火中烧。
“知道吗?老倌子好好的,他什么毛病也没有!”村医嘴里不紧不慢抛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很意外,大家都很意外。
“真的?!”外婆鼓着眼睛问。
“当然真的!”
“他一连屙了好几回了。”
“光泻??不吐?也不发热。”
“那是!”
“我就说怪哩,别的没什么,光泻,怪?是怪。”村医摇着头说。
“没事吧?”
“没事没事,泻不是个事,有钱难买伏天泻嘛,泻泻败火。”村医说着,拎着那只药箱离开外公家。
大家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
那个晚上我很晚才入睡,我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是那种冒险之后的快感。我老想起外公的那张脸和那只马桶,我不想想这些,可它们老在我眼前出现,有几次我忍俊不禁悄悄地笑出了声。
四
连了十几天外公都没有恢复正常,我才知道那种植物真是效果“奇佳”。我有些后怕,要是那植物有更严重的毒副作用怎么办?
其实,这已经够严重的了。我很长时间不敢看外公的那张脸,先前就不胖的那张脸现在简直不堪入目,我想起相声大师马三立来,对,外公现在就是马老那么张小窄脸。你想这十几天来吃了就拉,食物穿肠而过,基本谈不上营养。这十几天外公几乎躺在床上度过的,那天阳光很好,外公想到院里走走,他挣扎了起身,看着外公行走的背影我吓了一跳。那些汤汁至少让外公减去了十斤肉。我可能偶尔发现了一种减肥良药,对于那些苦于减肥而四处求方的城里女人说不定真是个好消息,你想她们要一下子减了十斤八斤的那不知该笑成怎么个样子呢。可你想我外公本来就瘦削的身材,哪经得如此的精兵简政?现在看去就像根枯柴晃晃悠悠在阴影里走着。过去学皮包骨头这么句形容词,老也想像不出皮包骨头的样子。这回知道了,不仅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刻骨铭心。
就这样,那只马桶顺理成章的重又开始了它的使命。
我和康小为也告别的憋胀的痛苦和难堪,开始堂而皇之地使用那只马桶。
也有人对此疑惑不解提出过疑问,比如大舅妈。她说:“以前你们老说拉尿屙屎不习惯,说城里的茅厕好,现在换了城里的你们又不用?”
这其实是个很明显的问题,也许老屋里所有的人都有这种疑问,只是他们没说。
大舅妈一问,康小为就有些惊惶失措。
我想,我们得找个充分的理由。不然,也许会在这小事上露出破绽。
我总是在关键时候灵机一动。
我说:“还不是那些猪。”
大舅妈说:“这关猪什么事?”
我说:“猪不停在拱墙,它们老那么拱墙。”
大舅妈说:“猪吃饱了喝足了,不能老睡不是,你也知道赶赶把猪赶得满圈跑猪多长精肉少肥膘。”
我说:“我没说猪不能拱墙,它们爱拱拱去,只是它们一拱墙啊,事情就坏了麻烦就来了……”
大舅妈瞪大眼睛贴着我的脸看着,她有了新的疑惑。她大概在想猪拱墙会拱出什么麻烦来呢,她当然想不出。
我说:“你想不出来的……猪拱墙,我和表妹老觉得它们在拱我们的屁股,你想,有东西拱你屁股你屙出拉得出?”
“啊……咯咯……”大舅妈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鸟叫那么在老屋里回荡。我说不清为什么,有些人的笑就是像鸟叫。
大舅妈笑得什么似的,她仰着头脸朝天笑了一通,然后又捂着肚子蹲下来笑了一通,她好像要没完没了似的,我以为她一会要滚在地上了,有些人会笑得疯狂笑得不可控制。
可大舅妈突然止住笑了。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大舅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着。
我也那么笑了几声,我心里想,你笑去吧,只要别出什么事就好。
我想,连这事都这么平安地过去了,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吧?
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外公对拉撒的事已经刻骨铭心了,马桶肯定不会再面临威胁。
我想错了,对那时马桶的威胁很快就来了。
而且这一回在某种程度上说更加麻烦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