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我是女孩我怕谁
6580100000015

第15章

我们一直为老屋的变化持续亢奋着而忽略了一些具体的事情。事实上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十分麻烦,尤其对于康小为来说。

外公破坏国家文物被起诉,但因自首得到了从轻处理,法庭作出了判刑一年缓刑一年的判决。

村人以为一个活泼老倌从此消失,那个爱说的金书琪不复存在。可外公回到枫岗的当天就笑意融融地出现在巷口老人堆里。人们都觉得很怪,大了眼睛看他。他说:“看什么看呀?!不认识我?”

人们后来就不那么看了,看来看去还是先前的那个金书琪。他们看不出什么来,倒是发现外公话更多了,也忙了起来。外公的这种样子让很多人感到意外,感觉到自己的一些担心纯粹属于杞人忧天。

张亘开始了对村民进行文物保护教育的工作,张亘把老年人召集在一起。他说要发挥老年人的余热,实际上是发动村里老人全情投入这一工作。张亘到底是个博士,很多问题想得很透彻看得十分明白,因此工作做得有条不紊。要我大舅就不行,光着急有劲使不上。读了书和没读书就是不一样,多读书和少读书就是不一样。比如宣传工作,大舅只会利用广播站那只大喇叭。大清早的喇叭“叭嗤叭嗤”响了几下,大舅那鸭公嗓就出现在村子的上空。“哎哎,大伙听着,现在讲讲文物的事,国家保护重点保护的文物是子孙万代的宝贝,动不得的哟,我爷就是个反面教材,他不经批准擅自拆墙补墙,好好的东西让他糟蹋了……”

大舅说着说着嗓就哑了,到后来,广播里大舅的说话声声嘶力竭。后来“咔嗒”一声就断了。

人们以为是突然停电了,其实不是,是张亘,张亘听到大舅广播里的声音就急了,老远地跑去关了。

大舅说:“你看你,我正给大家宣传哩。”

张亘说:“不能这么个宣传法。”

大舅说:“枫岗又没电视台没报纸,这广播站就是枫岗的央视枫岗的人民日报,是枫岗的喉舌。往这一说,谁都听到了。”

张亘说:“不能这么宣传,没效果不说,还破坏环境。”

“耶耶?!”大舅哑了傻了。

张亘说:“声音有时也是污染。枫岗是旅游景区,不适合安装这样高分贝的喇叭。而且我们立马要着手建设的仿古生活区,是不能有电线电杆什么的出现的。村里的电线全要进行改造,走地下,这几只喇叭都得拆除……”

大舅不吱声了。

张亘在这件事上做得干脆而彻底,他立马叫来两个年轻人把村里的两只高音喇叭全摘了。

大舅看着枫岗的央视和人民日报不复存在,像征着他权威的喇叭也不复存在了,他心里有点淡淡的怅然。但他觉得张亘说的有道理,人家博士就是不一样,想得远想得细呀。他把张亘佩服得什么似的。

张亘有张亘的主意,这就是当初他找我去做外公工作的直接目的。他觉得宣传这种事情老人来做最合适。这种事老人说话比年轻人份量重效果好。事半功倍,他们说有说服力震慑力。言传身教语重心长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老将出马一个顶两……而且他们也有的是时间,能从容不迫地做耐心细致的教育工作。年轻人得全力投入其它的重要事情。张亘制定的规划很宠杂,上头拔给的经费有限得很,一切都得靠村民自己多出力气。因此,青壮劳力不能挪做它用。

外公成了忙人,他拿自己的事现身说法,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出奇效果。宣传的范围甚至扩大到周边的村镇和外来的游客。

外公还请金炯八老倌把他的事和有关的文物保护内容编成道情,这是南方的一种民间说唱。在现代科技飞速发展视听手段日新月异的今天,这种古老的的民间说唱在南方仍然深受大众喜爱,金炯八老倌就是枫岗的说唱艺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金炯八老倌果然厉害,熬了两个夜晚就编出一段道情唱词,在老词堂里试唱时听众反映热烈。

二舅那天也路过老祠堂,偶尔听了一句唱词,看见人头攒动,就禁不住好奇挤了进去。听完后也连连拍掌,说:“好好!编得好哇。”他突然想这节目要拿到“老房子节”开幕式上表演,那可真是顶顶好的一件事。内容和形式都很吻合。关于保护古屋的内容完全相扣,道情这民间艺术又是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古老艺术也如同艺术里的老房子。二舅不由自主“啊啊”了几声,好在那时候大家专注于金炯八老倌的表演,没人在意小学校长的失常。

二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舅和张亘,两人果然连连叫好。

二舅说:“金老倌一唱我就突然有了灵感,‘老房子节’的主题应该立足于古民居的保护这一核心命题上。”

张亘说:“对对!是这样!”

张亘很高兴,觉得二舅到底是枫岗的知识分子,想问题和其它的人就是不一样,要高素质的村民多一些,那枫岗的事就要好办的多。这事张亘也曾经跟我和表弟说过,他甚至问我和表弟将来读了大学愿不愿意来枫岗工作,他说当然最好是学旅游专业。我说我要是选了旅游专业那是因为我想做个世界各地都走遍的游客。张亘说你看你光想到玩了。表弟康小为的回答小心翼翼,他说他会选择考古专业学文物,枫岗要是需要他一定会来。张亘说还是小姑娘家玩心不重,但考古专业不太适合女孩子读。

听了他这话我躲着又畅笑了一回。

外公完全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彻底从腹泻之后生理上的和老墙事件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中走了出来,他笑容满面。二舅说道情一事的时候他也在,他喜笑颜开。觉得金炯八老倌道情的由来还是他的功劳,可外公并没有声张,自老墙事件以后外公突然变得谦虚和小心了起来。

仿古区是整个枫岗新规划中的一个主要内容。这是张亘给出的主意,他说:“我们得搞出特色来,旅游既然是项产业,那就充满了竞争,得有创新意识。”

张亘说了一大通,说得外公和大舅直点头。

大舅召集了一次村民大会。“这是个大事得大家讨论决定,你给大家说说。”他说。

张亘就在全村村民大会上把自己的设想说了,说仿古区就是让时空都进入当年的情境,枫岗几个古民居集中地辟出两处来,一处是明代景区,一处为清代景区。景区内一切都和历史上的一模一样。家具农具一切器物都是古的,居住者无论男女老少都着古代服装,饮食习惯甚至宗教风俗都依照当时的情形原原本本复原。

听着听着村民就激沸起来。别说村民,就连我和康小为后来听到这消息也十分亢奋。我们倒是在一些书里看过类似的样式,比如美国在一些地方保留了印第安人部落的原始的生活形态以吸引游客。可这种事情突然要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实在很那个。

“噢噢!”疯三他们一帮孩子先叫了起来,他们觉得在那么个境地很新奇很好玩就狂呼滥喊了起来。他们看过清代明代的影视,觉得那个年代的人活得很好,比如小燕子什么的,又不用做功课也没人管着,想干嘛就干嘛是多么开心的日子?

“啧啧!”大家啧着,觉得这个创意妙不可言。

人们浮想联翩。心里滚动了汹涌波涛,他们就跃跃欲试想说点什么。他们故意弄出些问题来拿张亘开心。

“那我们就是清代的人了。”有人说。

“当然,你们最好那么想,就像演戏演电影要进入角色一样。越真实越好。”

“女人留小脚不?”有人说。

“当然不留,那是摧残人的封建残余,坚决不能要。”

“不抽纸烟了,抽水烟鼻烟?”有人说。

“最好什么也别抽,抽烟有碍健康。”

“最好能抽大烟。”有人说。

“那你就别在那住了,去牢里吧。”

“哈哈哈……”

“嘻嘻嘻……”

大舅说:“别瞎起哄了。让人家说正经的。”

“就是!”二舅也说道,“人家博士就是博士,想的就是不一般。多听听人家的。”

张亘说:“这也不是我的发明,美国等地早就有人这么做了。深圳有个民俗村,其实也是这个思路。”

“说下去说下去!”大舅说。

张亘来了兴致,竟然滔滔不绝起来,但后来效果就没开始那么好了,下面像煮沸的一锅水,乱七八糟的。张亘像上课一样,说了一大堆数据和专业名词。你想那些山民怎么听得懂,连枫岗的秀才的二舅也听得云里雾里。

后来,嘈杂倒是没了,有大半人睡着了。

大舅跟张亘说:“博士,反正是那么回事,不说了不说了,明天开始干吧。”

那个晚上,我亢奋得一夜没睡,我想枫岗这天晚上肯定有不少人没睡好,至少我外公是这样。

外公家这一片被辟为清代景区,有三户人家。这和我想的一样,我想要是真按张亘规划的那么做,外公家肯定是罗列其中的。

这三户人家的老屋保持得较好,而且周边的地形也有利,草木葱茏,道路通畅。以外公家的这幢老屋为中心,副射了两处院落。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工程并不复杂,老屋的一切丝毫不能动,也没必要动。这些屋院本来就是典型的清代建筑,只要稍作整修,把屋里的器具换了,你走进去,就真实地感觉一切都回到了清代。

为此,张亘还从北京特意请来他的朋友帮忙,那是个扎着一束长发的年轻男人,我开始以为是个艺术家,大家都那么以为,其实说他是艺术家也并没有错。他是影视圈的人,就是做美工和道具的那种人,在圈子里很有名气,做过很多历史电视连续剧的美工制景,那些剧都播的较火,连枫岗这地方的老少都耳熟能详。我和康小为平常很少看那些电视剧,我不是不爱看,是我妈不让我看,守着电视像守着什么似的。那部《还珠格格》,还是同学家租了碟我们几个躲在同学家像一伙图谋不轨的歹人那么蜷那间小屋子里看完的。康小为连这也没有,他很自觉,从不上网看电视。我说过他是那种只埋头题海的好孩子。我想,他要看了《还珠格格》什么的,也许会有所改变,不至于这么书呆子。

张亘的朋友有个怪怪的名字叫旗人,我以为是个艺名笔名什么的,可有一次我看见他身份证上标着的也是这两个字。我后来还专门上网查了一回资料,才知道中国确实有这么个姓。旗人是清代满人的一种特殊阶层。我就想他是不是真就是清王朝皇族的后裔,我甚至想琼瑶在《还珠格格》里写到的某个满人,是不是就是旗人的祖先?

其实长头发叔叔他很漂亮,我们不叫他的名字,直呼其名有些不太礼貌,因此就叫他长头发叔叔。我是说做美工可惜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他去演戏一定也很不错。我跟张亘聊起这事时张亘十分吃惊。

他说:“你怎么知道他演过戏?”

我说:“我不知道我那么想来着。”

张亘说旗人确实是演员出身,可后来改行做美工了。我对这一点也不意外,影视界行当内改来改去的事好像很好,比如张艺谋就是从摄影改行为导演的。

我说:“也许长头发叔叔有一天会改行当导演。”

张亘说:“呀,你这个男孩真聪明的可以,旗人真的有这种打算,他下一步就想往导演方向发展。”

我想旗人肯定能够是个不错的导演,我看他把我外公家改头换面的本事我就知道他非同寻常是个奇才。长头发男人很有办法,他指导木匠很快就把该做的那些农具家具都做了出来,哪儿该摆个什么,哪儿该有个什么,他一清二楚,驾轻就熟。

经他那么一弄外公家就真的回到清朝了。

那天二舅妈从镇里回来,她去参加教师辅导班学习,有小半月没在枫岗了,回来后说去公公婆婆那看看,才进门又拔腿退了出去。弄得院里晒衣服的大舅妈一愣一愣的。

“翠花,你怎么了?”大舅妈喊道。

我二舅妈虽说是个乡村教师,可有个地道的农家女人的名字叫林翠花,可外公家里人都叫她翠花。他们翠花翠花那么叫他的时候我就想起雪村唱的那首《翠花,上酸菜》的歌来,以后每当听到外公他们喊二舅妈时我都禁不住喉咙里往外直冒酸气。像刚刚用醋漱过口一样。我还想起三国里那个著名的典故了,我想要我渴极就用不着望梅止渴了,只要叫二舅妈的名字就成。

那时二舅妈揉着眼看着大舅妈好一会儿说,“我没走错门吧?”

大舅妈说:“这是咱家。”

二舅妈这才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进来后东瞧瞧西望望,眼睛里一片诧异。看见我和康小为,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又摸摸康小为的头。“纯妹?!”她说。康小为没吭声,二舅妈的怪异模样让他把重要的事情忘了。我拉了他一下,我说:“哎哎。二舅妈叫你呢。”康小为才恍然大悟那么连连应了两声。

“为伢!”二舅妈又喊了我一声。

“哎哎!”我也故意高声应了两声。

这才似乎证实眼前的一切确是事实,二舅妈方从惊愕中走出来恢复了常态。她拍了拍手,喜笑颜开。“啊啊,这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时候二舅妈的模样活脱像个孩子。

那模样让康小为也不由地笑了,他说:“真有意思。”

但康小为很快就不这么说了。

那个早晨,康小为早早地就溜进了我的屋子,进门后小心地拴上门,行迹诡秘的一种样子。

他一脸的愁眉苦脸。

“怎么办呢?“我拖着这长辫子是不是很难看。”他小声说。

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说:“一点也不难看,你看上去就像小燕子了。”

他说:“我非得穿这些花衣服吗?还有裙子?”

那些天,大舅他们搬到学校教室里住了几天,因为老屋子里满是油漆的那种混浊气息。那是从崭新的仿清家具上散发出来的。张亘说那气味是油漆里挥发出来的有害气体,为了大家的健康搬出去住些天。大舅在枫岗小学的空教室里暂时安置了那几户人家。几家老小一起住在一间大屋子里的情形一定很好玩。二舅考虑到康小为做奥赛习题需要个安静的场所,特意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康小为,可我和康小为怎么也不肯离开老屋。你一定知道那是为什么。不错就是那只马桶。我们不可能去用小学公共厕所吧。

大家拗不过我两,只好让我们住在老屋子里,外公外婆也留了下来,说是让两个伢住这么空荡的屋子不放心。

就那时候,我们也没想到会有新的麻烦。我们在显得空荡了许多充满油漆气息的老房子里心安理得地睡了两天两夜。

我们一直为老屋的变化持续亢奋着而忽略了一些具体的事情。事实上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十分麻烦,尤其对于康小为来说。

昨天下午,大舅抱着一大堆东西进屋,那是些服装和假发。表哥疯劲又上来了,他拿起一顶瓜皮帽扣在头上,看上去像一个小丑,惹我们狠笑了一回。

大舅说:“疯三你别疯了!”

疯三就收敛了些。

张亘把那些东西分发给各人,说你们试试,我们才意识到要改头换面了。当时我们都试穿了那些衣服,我和疯三是男孩,戴的是那种特制的帽子,就是瓜皮帽后拖着一根长辫的那种,通常街上也常见有这种帽子买。而康小为则不同,旗人为他准备了一顶定做的假发。

旗人把那顶假发扣在康小为脑袋上时,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表哥当然笑得最厉害。他笑着笑了好一会捂着肚子蹲下来喘着气还那么笑着。表哥金以奇不那么笑,表弟也许好些。表哥那么笑,表弟浑身的不自然,摸了摸那假发对张亘说:“就不能不戴这个?”

旗人说:“那怎么行!清朝时期不可能有蓄这种男子短发的女孩,连男孩都拖着根长辫,女孩就更要讲究头发了。”

“多麻烦。”

“不留发的那是尼姑。”

“那我就做尼姑吧。”

外婆听了猛地喝了一声,眼就鼓了起来。她平常很少指责别人,一些小错就得过且过。外公常说疯三的坏毛病都是外婆给惯出来的。但外婆很忌讳一些话,乡村老人都有些禁讳。过年过节的不能说没呀无呀说少啊什么的,得说有,难怪年三十的餐桌上年年必有鱼,那是年年有余的意思。表哥说他从来有办法在年节边上弄到零食。只要在外婆面前明知故问说我们家没什么什么吗?外婆就会把什么什么拿出来,以证实家里有呢,不仅有还很多。现在康小为这么说,外婆能不着急?好好的一个家说成尼姑庵了,什么话,荒唐嘛。

康小为只好把那假发戴了。

然后是穿衣。

旗人不仅懂美工布景,他还精通服装,看得出他平常确实在做着做导演的准备。人们在学校的教室里躲避油漆的挥发物时,他把大家的服装都赶制了出来。其实那时候他正在作一部戏的拍摄准备,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大舅还有表哥最先试穿各自的那套仿清服装,他们没觉得有什么,我看看,觉得他们真像刚刚从清代走出来的一样。他们自己也觉得很自然,我想,这事真有些怪。

其实一点也不怪。这是因为枫岗是个古朴的山村,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反映了枫岗的封闭。这不是我说的,是张亘说的。我后来把这事跟张亘说时,张亘就给我说了这些话,让我感觉你真是不得不钦佩这个人,到底是博士,人家懂得的就是多,不仅懂,而且也能举一反三联想到其它的方面。我突然想,我对学习的态度是不是真该好好调整一下,过去老师和我妈常跟我叨叨这事,可我没觉得这事重要紧迫,我不爱听他们的。不仅不听而且很反感。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莫名的抵触情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我自己却突然有了醒悟。

我想,不仅我,还有我妈和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得好好思考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