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我在心里喊了一声。他们真把我当男孩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我剪的是像男孩那样的短发,我从小喜欢这种发式,看上去精神而且省事。
我穿的也是一身牛仔, 我也喜欢穿这种衣服,反正这么副打扮我穿了合适……表弟身上的装束和我一样,他的脸本来就长得白,长期呆在屋子里细腻白晰得确像女孩。重要的是他那种神情,会让人觉得文静柔弱,还有他的沉默,都会让人有女孩的错觉。
一
那个主意是姨妈出的。
每到假期开始,家长们就要讨论给我们这样那样的安排。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熬着挣着终于等来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日子,但他们的一句两句自以为是的主意就把这些日子搅得乱七八糟寡淡无味。
一到假期,我们最怕的就是大人给我们作“安排”。
那时候,她们两姐妹就聚在我家的客厅里煞有其事给我和表弟作暑假的安排。我妈我姨正好这些日子要去参加一个很特殊的活动。有人搞了个首届双胞胎才艺大赛,给她们发了个邀请,她们二话不说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就去了。现在人们为了寻找商机能弄出各种各样门类繁多的活动来。要是别的什么事,我妈我姨就不会去掺和了,其实她们的工作也挺忙的,但这个关于双胞胎的活动,她们很热心。应该说凡和双胞联系在一起的事她们都很热心。这是他俩共同的与生俱来的骄傲。
我一听到她们要去参加什么才艺大赛的消息就忍不住直想笑,才艺大赛差不多都有模特型的表演,那个暑假每当我想起我妈我姨穿着紧身衣和紧身裤在舞台上表演样子就要笑得喷饭。
可那会我没想,我有些紧张,我等着她们的“安排”就像等着某个判决一样。
她们要去那么些日子,得把我和表弟好好安置一下,不然她们不放心。
她们说话的时候我妈老看着我,她担心我会嚷嚷,我才不再做那种傻事了呢,嚷嚷有什么用,到头来你还得服从他们的安排。
今天我很老实,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才翻看一本杂志。我想她们不会讨论出个什么新鲜名堂的,反正总是老一套。
姨妈说不如叫若纯和小为到枫岗去呆些日子。
妈妈说:这主意好这主意不错。
“好哇好哇!”我拍着手跳了起来。
这让我妈和我姨十分诧异,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我。一个小时前我嚷着叫着要去庐山黄山,我知道他们不会答应,不是钱的事,是他们都忙。去那种地方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他们不会放心,非得有大人跟着。也许他们很想我们能到处走走,我妈就曾经说过,一个人应该到处走走见见世面。有时候她也会把那当作一种“奖赏”。若纯,要是你这回考了前三妈带你去张家界旅游。我考不了前三,就是真考出个前三来我妈也不一定会兑现她的承诺,倒不是我妈不守信用,而是她根本没有时间。她张罗着一家礼品店,越是节假日越是忙。而姨妈开的是一家糕点铺。一到节假日也是忙得像只砣螺。我说砣螺对姨妈有些不恭,她听到了非要拧我耳朵不可。因为她那肥胖的身躯在不大的糕点铺里忙碌时就像一个绘彩的大砣螺。我妈跟我讲一个人小时对某件事的执着怎么影响他的一生时总会把姨妈的事搬出来,她说你姨妈打小就爱吃糕点,你看,现在她把一个糕点铺经营得多么红火?那时我就想,难怪姨妈这么胖,原来是奶油蛋糕给弄的。那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些奶油是如何涌进姨妈的嘴巴和喉咙,把她的肌肤像吹气球那么慢慢拱胀的。想到这些,忍不住我就笑出声来。不过我很快就不相信姨妈的胖跟奶油密切相关了,因为我妈也迅速地胖了起来,现在跟姨妈不相上下了,不然说她俩是双胞胎人家不会轻易相信,参加竞赛肯定不占优势。
反正我妈从没带我出去玩过,我爸是个飞行员,过去在部队,现在在航空公司开飞机。你想,这么个职业的人更没有时间。所以我一直没作什么指望。有时候嚷嚷了只是嚷嚷,不嚷嚷心里不痛快。
姨妈的建议让我心花怒放,起码可以暂时离开这座城市。
枫岗在离我们这座城市二百公里的地方,那是个山区,有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村子,村子清一色老是老房子,其中有一幢老房里住着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他们都已经七十多了,但身体还可以。他们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那时候还没搞计划生育,这一点也不奇怪。两个儿子一直在村里,而两个妹妹人长的漂亮不说,还是孪生姐妹,成绩也一直很优秀,双双考入了艺校。
你一定已经猜出我说的是我妈和我姨。我妈和我姨在地方剧团当演员,直到剧团解散他们各自自谋出路做了店主。
我和表弟康小为小时都在枫岗呆过,直到三岁该上幼儿园了才回到城里。我还留有对枫岗的模糊印象。
我一直想回枫岗住些日子,可一直没能有这么个机会。这回姨妈却主动提出这么个事,我当然高兴罗。我看了表弟一眼,他坐在桌前无动于衷。他是那种习惯于让大人安排好一切的人。他除了看课本做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外,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我想,这是表弟一直被姨妈管着的缘故,这次能离开姨妈一个暑假真是表弟的一大幸事。我想,我一定好好帮帮他。
其实虽然是他是我表弟,可只不过比我小半个月。这没办法,小一天小一个小时你也得叫我姐。我妈只比我姨小十几分钟哩,可就得管我姨叫姐叫了几十年了。也许我妈在我外婆肚里是早发育的那个,外婆临产时我妈和我姨在娘肚子里转悠,转转正好把我姨转到前面去了。这很难说。可就这我妈得叫我姨做姐,什么都得排在我姨的后面,这没办法。
你说这有什么办法?
我姨那么一说,我顿时心花怒放。我觉得美妙极了妙不可言。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可后来发生的事有些偶然,那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好在结局很好,以后你就知道了,结局很不错。
这不能怪我,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那些事看起来对表弟大有好处。当然,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二
我和表弟坐上了开往枫岗的旅游大巴。
枫岗是赣东北的一个小小山村,这么个村子最近几年突然时来运转,先是几个搞摄影的外国人在那拍了一组照片,他们把那些照片发表在美国的一家杂志上。然后是著名导演张艺谋将他的几部电影的外景选在枫岗,而这些影片无一不在国外获奖在国内票房可观。这样,枫岗就像一个藏在深山的美人,突然地展示在众人面前,裴声海内外。后来有人就在故纸堆里翻掘,据说找出些确凿的证据,证明国家的某个重要领导人的藉贯就在枫岗不远的某个村落。
就这样枫岗和附近的一些村落一夜间名声大震,不断有国内国外的游人来这地方。
哇呀!他们说。
多好的地方呀!他们说。
世外桃源世外桃源呀!他们那么说。
其实就是那些老房子,属于明清时期的民居。我妈我姨他们的祖先据说是商贾出身。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款。他们在苏杭一带做绸布或大米或别的什么买卖,他们腰缠万贯富甲一方。那时候的富人也和现在一样,有了钱,要建别墅,有了钱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家小安置了。于是他们就找到这么个美丽地方。其实我猜想我妈我姨的祖先还有更深层的考虑,我是说肯定当时社会治安不那么好,匪盗猖獗。那么家小钱财得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就选了这么个偏避的地方大兴土木。也正是因为偏僻,这些古建筑免去了战火和别的什么人为的破坏得以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数百年后,他们当年住过现在已经非常陈旧其中的一些甚至可以说破烂不堪的房子会成为摇钱树,要是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表弟说:“会大跌眼镜。”
我说:“那时候或许还没有眼镜。”
表弟说:“那你说他们会怎么样?”
我和表弟想的不一样,我老和表弟想不到一起。
我说:“他们会捋着一把山羊胡子,把眼睛笑成一条细缝。然后说风水宝地呀风水宝地,连破屋朽木也成了摇钱树哩。”
我还是说说大巴上的事吧。
枫岗和周边的村落成为旅游景点后,政府引资专门修了一条公路,有专门的豪华旅游大巴直达枫岗,这也是我妈和我姨放心让我和表弟两人上路的原因。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和表弟都是十一岁上初中的人了。
大巴上坐满了乘客,除了我和表弟,他们多是去旅游的,因此叫他们游客更恰当一些。这些游客很亢奋,他们唱着歌说着笑话。一般出外旅游的人都那么。
我也跟了他们瞎唱,虽然我是去外公家,我不是去旅游,没有出门放松的那种期望和打算。可我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不由地就唱了起来。
我就是那么种人,容易被感动。
可表弟却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总是捧着一本书。
我说:“你会成为一个四眼猫的。”
也许他真的怕成为四眼猫,把手里的书放下了。可他那副表情更糟糕。我以为这歌声和笑语会让他那张脸舒展一些,不能什么时候都苦大仇深的一种表情吧。可我想错了,表弟还是那么副一成不变的表情。我已经习惯了他那种蔫不拉叽的样子,平常他总是这么一副表情,看上去永远都在苦思冥想着。姨妈对儿子的这种表情很赞赏,她把表弟的那种表情当作思考的结果。但外人可不这么看,有人跟姨妈提出过这个问题。姨妈一句话就把人家顶了回去。
“怎么了,陈景润不是这么副模样吗?”姨妈说。
人家想想,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啊,谁能说金芸娟的儿子将来不会是个大数学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知道呢?金芸娟是我姨妈的名字,我妈叫金芸娜。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说:“哎哎,你欺负人家女孩了吧?”
我说:“有没搞错?那是我表弟。”
那男人笑了起来,“你这男孩真逗……”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再说,我也不是男孩。”我说这话时把脸上的肉绷紧了些,那样显得很严肃。我想我得严肃些,这是个重大的事情,不能让人搞错了。
“哈哈哈……”一车人都大笑了起来。我没想到事与愿违,我的表情把大家逗乐了。
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说:“你以后可以去说相声。”
我说:“为什么?”
女游客说:“你能把一件事颠倒了说说得像真的一样。”
天哪!我在心里喊了一声。他们真把我当男孩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剪的是像男孩那样的短发,我从小喜欢这种发式,看上去精神而且省事。我穿的也是一身牛仔, 我也喜欢穿这种衣服,反正这么副打扮我穿了合适。我也不愿意弄女孩们常弄的那些小饰物。这也许和我小时在部队大院生活有关,那时候成天和男性在一起,邻家的几个小孩子都是男孩。因此很多方面都和女孩不一样。我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有人说我像个男孩,但只是像而已,没人这么固执地把我当作男孩。再看看表弟,表弟身上的装束和我一样,他的脸本来就长得白,长期呆在屋子里细腻白晰得确像女孩。重要的是他那种神情,会让人觉得文静柔弱,还有他的沉默,都会让人有女孩的错觉。
游客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说着刚才的话题,我希望有人慧眼识珠能看出事实真相来,可是没有。没有人相信那个事实。
我没继续申辩下去,这没什么意义,其实他们信还是不信没多大关系,反正一下车就更分东西,以后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这有什么?
我咧嘴朝大家笑了笑。
三
我的笑让表弟很诧异,他看着我,眼里跳出些问号来。
我的那个念头也是那时跳出来的,我突然的有了个主意。
我挨近表弟坐了下来,悄声跟他说:“这没什么不好!对吧?”
“什么?!”他当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到了枫岗你就没办法呆在屋里看书做作业了。”
表弟说:“为什么?”
“男孩子有男孩的事做,农村里男孩成天呆在家里会叫人看不起的,他们不时会来找你,直到你答应跟他们出去玩。”
“这怎么好,我妈每天给我定了作业的,那是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暑假一完我得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没时间去。”
“那就是了,所以我这主意好。”
表弟说:“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我把那主意说了出来,表弟眼睛大得能塞进鸡蛋。
“这行吗?”他说。
我说:“没人分得出来,我们本来就长得有几分相像,又一样的发式装束,加上这几年外公他们谁也没见过我们。”
表弟有些犹豫,这很正常,他就是这么种人,很多事上都迟蹰不前犹犹豫豫。
我说:“这样你就有时间了,这样你就能免去许多麻烦。”
表弟大概想到这些,他点了点头。
我伸出小姆指和他拉了个勾。
“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天起直到离开外公家,你叫朱若纯,而我就是康小为了。”
表弟依然点点头。
我说:“你挺得住了?”
他又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可能会在称呼上出问题,就说,“你别叫我表姐了也别叫我名字,一叫就坏事了。”
他眨眉眨眼地看了我好一会,“那叫什么?”
我真想笑出声来,可没笑,你看读死书读成这样,这么简单个事也想不明白。我说:“叫什么,什么也别叫,就叫哎。”
他又点了点头。
我说:“试试!”我说:“咱们演习一回。”
于是我朝表弟哎了一声。
他小声地应着。然后又小声地朝我也哎了一声。
我也响亮地应了一声。接着爆出一串大笑,我实在忍不住,这事太好玩了。一车的游客都报刊过头来往这边看,他们当然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看了看表弟,他的脸像只猴子的屁股。并且很快把头埋在了两臂间,我想那时他狠不得大巴车坐椅下的地板上裂出条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