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祖韩愈,诗法苏黄”,是道、咸时期士大夫阶层托文采以显身价,籍诗酒以抒情志的社会现象。不同志向和兴趣的群体,各有各的活动时间和地点。冯志沂等人常去的地方有慈仁寺(今称报国寺)、顾亭林祠(报国寺西侧)、龙树寺(陶然亭公园西北角)。每逢时令佳辰,或纪念历史某名人,就去雅集,或称“消寒会”。
还从这年的三月说起,礼部举行会试,接着在殿试中,广西的龙启瑞和王拯双双金榜题名。
王拯,原名锡振,字定甫,号少鹤。钦点的是户部主事,后升大理寺卿,官至通政使。
龙启瑞,字翰臣,亦字辑五,为本科的头名状元,即授翰林院修撰。曾担任过学政、主考、布政使。
两位老乡同科考中,朱琦高兴得不得了,专设盛宴庆贺,冯志沂应邀陪饮。席间,经朱琦的介绍,和龙启瑞、王拯当下订交,愿结金兰之谊。以后的消寒之会,常见他们相随参加的身影。
秋初,冯志沂由余坤、朱琦引荐,拜谒了名噪京师的桐城派古文大家梅曾亮。
梅曾亮,字伯言,江苏上元(今属南京市)人。道光三年成进士,因不愿去京外做官,纳资为户部郎中,居京二十年,因传授桐城古文而声望日隆。京师官员余坤、朱琦、陈学受、曾国藩、张岳峻、刘椒云等人“时时载酒从先生游”。
此前,冯志沂还不算这些“弟子伍”里的成员,有点像汉朝时的郑庄,以贵下任侠自喜,街邻发现这个小京官人缘挺好,又会弹琴、弈棋,若有旬休,就齐来凑热闹。
碰巧秋初的某天,朱、余两人不期而至,看到满屋子乱哄哄的情景时,频皱眉头,相互一交换眼神,便拉上他就走。顺着棉花四条胡同,进入一家四合小院,瞧见有位长须飘逸盛服儒素的长者,正在客庭宴请宾朋,欲避之际,长者从屋内出来说:“不必介意,我请客不碍你们的事,请暂先到别屋小坐。”朱与冯耳语:这就是引你来要见的“隐宦”——桐城古文大家梅曾亮先生。
直等到夜深客散去,梅先生才进别屋面晤了他们,经朱、余二位说明来意,先生高兴的拍手表示欢迎,且呼厨仆再备酒菜;转身对三人说:今宵咱们不分主宾,须尽情畅饮,吟啸不忌。
一顿酣畅淋漓,秉烛宴饮过后,冯志沂对梅先生洒脱超然的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为自己有幸投师桐城嫡派传人的门下而喜形于色。
什么叫桐城派?
桐城派是清代的一个散文流派,始创于桐城人方苞,继承和发展者很多。桐城派的文论以“义法”为中心,主张古文崇尚“雅洁”,反对俚俗和繁芜。桐城派的文章基本不用骈句,不罗列材料,语言流畅,清新自然,很有特色。
其实,山西代州冯氏和桐城派的人物,早有过从。乾隆五年(1740),冯志沂的叔伯高祖冯光裕,病死在湖南巡抚任上。当时,桐城派的开山之主方苞,官任礼部侍郎,奉诏到代州给冯光裕主持恤典,还为其撰写了墓志。
继方苞之后,桐城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姚鼐,世称桐城古文的集大成者,强调“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合一”,以“兼能为贵”。姚还把众多不同风格的文章归纳为“阳刚”“阴柔”两大类。
姚鼐,清代著名的散文家,安徽桐城人,字姬传,又字梦谷,室名惜抱轩,人称惜抱先生。与方苞、刘大并称“桐城三祖”,晚年主讲南京钟山书院时,梅曾亮是其得意门生。
冯志沂早知姚鼐的大名,拜梅曾亮为师后,彻底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师承关系,专请京城的篆刻高手,刻了一方“惜抱私淑弟子”的印章,并把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纂》作为随身必读的书。
立冬之日,冯志沂接到梅先生宴请的手信。这天来了十几个人,先生亲自掌勺,烧了几道别有风味的南方菜,大家吃得很开心;当即,冯志沂赠诗道:“在官共有闲事乐,好事谁摹雅集图?人慕刘臻称作圣,我逢颖士愿为奴”。表达了对梅先生的敬意。(刘臻,仕隋,位至仪同三司,博涉经史,尤精两汉书,人称汉圣。颖士,即唐代的散文家萧颖士,致力于写作古文,格不近俗。)先生接着和诗曰:“懒作咸阳五白呼,也无樱笋学官厨,同穿东郭先生履,笑拟西园雅集图”。师生咏唱相随,屋内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梅曾亮与同时期的管同、方东树、姚莹被学界称为“姚门四弟子”。
梅曾亮对古典文学讲贯尤深,他告诉弟子们,文学思想的核心,在一个“真”字,主要是“因时立言”,次以董仲舒、韩愈、欧阳修为榜样,发扬道统,辨析社会变乱。受梅先生言论的感召,从游其门下者,越来越多。在梅曾亮六十生日的时候,都中的学生们齐聚于龙树寺,首次隆重的举办贺寿宴会,答谢先生的教诲之恩。
龙树寺又名龙树院,因寺内有状如卧龙的古槐故名。贺寿之日,来者有朱琦、王拯、邵懿辰、彭昱尧、唐岳、王茂荫、冯志沂、孔宪彝、秦瀛等多人。师生坐对云林之境,诗酒谈饮,陶情悦性,在各自的诗、书、画中,留下情真意笃的艺术佳作。
邵懿辰首先高咏了奉赠先生的诗,冯志沂次其韵赋赠二首,诗中说:“先生隐于文,众妙出真静。宗风继方姚,笔力破余境。”又“贱子闻名来,幸得免麾屏。奇文许商榷,疑事咨请”。“不惜提命劳,庶使聋聩惊。耄耋祝聪强,风雅赖持秉。”
秦瀛(字淡如)“雅善绘事”,将画成的《祝寿图》敬献。
王拯写《龙爪槐寿筵记》纪其事:“主宾翕然,冠履彬彬,仆马不腾,酒肴维具。觞宴再终,流连竞晷。谈谐间作,礼仪弗愆。于时春暮,天日晴美。林薄微翳,禽鸟悦人。惠风飘然,草木自馨。”
师生雅会,阵容如此强大,梅先生酒气胀红的脸上,焕发出奕奕神采,为自己身边拥有众多的文彦俊才而倍感欣慰。集会后写道:“……得交陈君艺叔,朱君伯韩,吴君子序,又因伯韩得交余君小坡及冯君鲁川,王君少鹤,……盖六、七年来,余与数君子游处之适,文酒讽议之欢,旷乎礼而不流,肆于言而不岐;庄庄乎其相推,傥然而无所随,虽昔之意气相得者,其乐盖无今日之盛。”
冯志沂更以“惜抱私淑弟子”自居,津津乐道:“士闲居时,有朋友聚处之乐,其治学也,又得砥行能文章之儒为依归;此其乐,宜举天下快意之境无以易之”。每次学习古文时,仿佛有一种“如鱼脱罟鸟出樊”似的自由感、新鲜感。师生不拘身份,从容谈饮的氛围,比在等级森严,“枵腹从公”的政权机关里不知强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