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魅——陈云出川并最早向世界介绍长征
宝兴旧称穆坪,因土司名而取地名。
中央红军渡过大渡河后,于1935年6月7日占领天全。红军先头部队仍为王开湘、杨成武率领的红四团。在芦山飞仙关,红军突然掉头向北,于8日突破川军脆弱的芦山、宝兴防线。接着沿茶马古道向硗碛方向快速行进,准备翻越夹金山。
就在红军中央纵队即将从宝兴灵关启程赶往夹金山时,中央通知陈云停止长征,执行“泸定会议决定”,出川赴上海。“泸定会议”在党史、军史和中国现代史上,都没有记载。据陈云回忆,那次会议是红军夺取泸定桥的当天晚上(1935年5月29日)开的。参加会议的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和陈云等人。如果从时间上推算,当天毛泽东仍在磨西,准确地说这次会议应该叫“磨西会议”。对此,在泸定研究红军史达40余年的专家王永模作了证实。会议主要决定了两件事:红军将北上(但没研究是从泸定直接向北走丹巴还是向东先攻天全),避开人烟稠密地区,派陈云去上海恢复白区党组织,与上海共产国际取得联系。
6月12日,陈云接受任务后,立即从灵关启程。由于路途遥远,沿途戒备森严,陈云又一口江苏口音,没有可靠的当地人护送绝对不行。经慎重考虑,中央选定经验丰富的地下党员、灵关小学校长席懋昭和从冕宁随红军北上的地下党员陈梁护送。为严格保密,即使中央领导人中也只有几个知道陈云的去向。
陈云三人为避开追击上来的薛岳兵团,决定先绕道荥经,再折回雅安奔成都,继而再下重庆。这一路的惊险在电视剧《陈云出川》中已有详细介绍。差不多半个月后,陈云闯过1400多里险途,终于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安全登船。席懋昭、陈梁等返回川西。9月,陈云转赴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报告了长征及遵义会议情况。
值得一提的是席懋昭的命运。1938年2月,席结束在延安的学习后回川,从事地下工作。1948年3月8日由于被叛徒出卖,他在雅安被捕,后密押重庆渣滓洞监狱,1949年在“11·27”大屠杀中牺牲,年仅37岁。多年来,席懋昭的身世一直难以定性,直到1983年4月,陈云才得知席的情况,立即向四川省委询问。当省委将复查情况和席的照片报送北京后,陈云经认真审阅和仔细辨认,亲笔为席懋昭写下翔实的证明材料,证明席确曾担任过灵关殿(村)小学校长,他的爱人也在该校当过教员,“这和我的记忆完全吻合,因此可以断定,席懋昭就是当年护送我从灵关殿到重庆的那位同志。”
1984年5月,四川省追认席懋昭为革命烈士,追记大功一次。这时距离席送陈云出川差不多过去了50年。
在一般人印象中,埃德加·斯诺是向西方介绍红军长征的第一人,其实,最早向世界作介绍的是陈云。早在1935年秋,陈云就化名“廉臣”,假托一位被红军俘虏的国民党军医,撰写了《随军西行见闻录》,生动、细致地记述了“1934年10月赤军从江西出发至1935年6月到四川天全的经历。”1936年春,该文首先发表在巴黎共产国际主办的《共产国际》杂志(中文版)第一、二期合刊上。同时,巴黎《全民月刊》予以转载,尔后,又在莫斯科出版单行本,并很快传到国内,在国民党统治区广为流传。
我在宝兴,只要一提到长征,无论问到谁,人们说得最多的是陈云和席懋昭,特别对后者,无不充满惋惜:“好精灵一个人哟,可惜了,死得太早了!”
锅巴岩:还要承担人们多久的饭碗
在汗牛充栋的描述长征的文字中,我认为陈云文笔之老辣屈指可数。兹录两段《随军西行见闻录》于下:
自云南省走向金沙江时,路上山峰嵯峨,千奇百怪,状甚可怕,夕阳西照时,山峰照耀如黄金……愈下山,越觉热,一到江边,天气更热,赤军士兵莫不痛饮冷水。江边借渡船为生者,因春夏气候炎热和秋冬气候严寒,故均开凿山洞而居。相传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地,即系此处。《三国志》上并云江边气候极热,马岱过水之二千人,中水毒死了一千五百人,或真有其事也。
这是对金沙江干热河谷的描写。下面是关于彝人的:
彝民之服装与汉人完全不同,头包青布而脑门坠下一尺布,如上海之印度马巡,有些鼻穿银环,不论男女,均悬耳环,耳环不是金属制,而以骨制。面部熏黑。身上穿如和尚之袈裟,系由羊毛自织而成,腰系带、彝民所居山上日气候数变:中午炎热,下午四时发巨风,晚八九时下雨,次晨天晴。彝家每人身携利刃,用以防身,也用以割肉进食。足有绑腿,终年不穿鞋袜,只少数穿草鞋,但善于爬山,赤军从山路行进时,彝民则由路旁之山石攀登而上,上山之快,宛如猿猴。
用如此洗练的文字状物写人,在我阅读的长征文献中真不多见。但恰恰对宝兴,陈云几乎没着笔墨。就在他离开宝兴70年后的同一天(2005年6月12日),其子陈元来到这里,祭奠父辈英灵。
宝兴确实是个好地方。从灵关大峡谷往北走,你会觉得眼睛被染绿了。到处是树,水也是绿的。位于川西平原向青藏高原过渡的这块风水宝地,取名自《礼记·中庸》“宝藏兴焉”,其幅员3114平方公里,现有人口5.4万余,1930建县,县城就在穆坪镇。这里居住的多是藏族,但老唐不同意这个说法,“准确地说应该叫青衣羌人。”老唐的依据是,宝兴自古为青衣羌人的居住地,汉代为青衣县辖地,唐武德元年(618年)曾在境内设置灵关县,天宝元年(742年)改灵关县为灵关镇。清朝沿袭元、明制,设四川穆坪宣慰使司即穆坪土司。天全设州后,穆坪土司隶属天全州。雍正七年(1729年),清庭正式收缴了天全高、杨二土司印信封号,实行改土归流,结束了760余年的土司统治。但穆坪土司直到200年后的1928年才真正废除,“可见其势力的强大。”老唐说。
宝兴全境褶皱密集,形成以高山为主的地貌。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地表崎岖。最高峰狮子山海拔5328米,最低大溪乡宝兴河谷750米,全境相对高差4578米。
县城临河,两岸山峰对峙。我眼前的河岸,照例修建着滨江大道,让人不由感慨中国所有的县大老爷,似乎审美观都是由某一课本统一培训出来的。我发现河边的栏杆,居然是真格的汉白玉,与故宫已经暗黄的汉白玉比,鲜亮耀眼得多。我问老唐,这汉白玉是真的吗?老唐说真的肯定假不了。我说怎么可能呢,你们县还真有钱到北京房山县拉汉白玉吗?老唐大笑,说我们宝兴的汉白玉比房山的好,北京还得到我们这里来拉呢!
这才知宝兴是石材王国。邛崃山石料丰富,对宝兴格外照顾,这里出品宝兴白、青花白、青花灰、东方白、中国绿、宝兴墨晶、菜花黄、翡翠绿等30余种,总储量达30亿方,其中尤以宝兴白最著名,被石材商公认为“天下第一白”。后来在硗碛寨,宝兴县水利局吕富永副局长告诉我,宝兴白不仅储量大,品质好,易开采,还被权威机构评为“罕见的优质大理石材”,质量超过意大利名贵的蓝旗大理石。开采后的粉末还是工业用碳酸钙的原料。
好在我脑壳没昏。不昏,就得提问:你们这样开采不影响环境吗?
问这话时是晚上,我已坐在硗碛香巴拉旅馆简陋的餐桌前,桌上是刚刚端上来的豌豆片炒老腊肉,杯中盛满用蜂桶寨蜂蜜酿的酒。按公关常识,这本是勾兑关系、广交朋友的最佳时候,我却撞了对方一下腰。我想说白了,今晚这一餐酒你不请我,我就自己掏腰包,但如果心里的话不吐出来,这酒喝了我也会呕吐。
这事发生在当天下午,蜂桶寨以北约10公里、一个叫锅巴岩的地方。我们的车行至此,公路突然变得坑坑包包,抬眼一看,两座高耸的悬崖立在眼前。悬崖下立一块硕大标语牌,上书“还我一片青山绿水”,落款是“锅巴岩河道治理小组”。再看那悬崖,几十丈高的岩壁早被剥得裸如新婚的女人,别说树,连一根草也难见。岩壁錾凿整齐,肯定是人为。这让我觉得那标语牌做秀做得太拙劣了。
这叫不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转过一个弯,前面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整整两座山被剥得白花花的一片,左边那座山碎石从山顶一直滑入山脚,山脚处正在扒拉的工人小如蚂蚁;右边那座山被凿得线条分明,整整齐齐地直上直下,山脚下数台工程机械正轰隆隆施工。两山中的宝兴河里堆满碎石,水位被抬高了许多,从高处漫下,急如奔马。公路边上,堆码着加工好的石料,一群工人正装车。一眼看去,我就知道这里开凿时间已经不短了,没人管吗?
我找到现场一位老板模样的人,他姓蒋,黑瘦,30多岁,成都口音。问他:石料多少钱1方。回答一般1万多元1方,好点的价格更高。问这山开采多久了。回答说至少20年了,“我当娃儿时,这里就在开山放炮了。”我指着右边的悬崖问:“你说那座山有1万方没有?”蒋乜斜一眼,说:“1万方?亏你哥子敢说出口!那山起码有5000万方!”我心里咯噔一跳,真要挖下去,岂不比愚公还厉害?
蒋从我脸上读出了故事,问,你哥子是记者?我已无法回避。蒋并不紧张,说记者又能咋个,给你讲个最简单的道理,“人饿了要吃饭,对不?我就知道你们当记者的又以为这里可以大做文章,但二三十年了,为什么这个矿还得开?”蒋笑笑,“就因为人要吃饭,对不?”他的眼神像个哲学家。
我想既然已经不必再作暗访,索性挑明了谈话。蒋也爽快,有问必答。我问他这里为啥叫“锅巴岩”,他说你看这山嘛,山上的大理石一层一层的,不像锅巴像啥。又问,这样开矿对环境有影响,难道没人管吗?蒋说咋个没人管?管的人多了去,但宝兴作为农业县,从今年起农业税取消了,前几年又不准砍木头了,恁多人吃啥呢?说罢,他指着右边那座山头问,你知道它卖了多少钱?
我哪知道。
“30万块!”蒋伸出三个指头比了比,“是十多年前卖给一个台湾林老板的,共30年的开采权。”我问贵了还是便宜了。蒋有点生气了,又乜斜我一眼,“贵不贵我不晓得,我只晓得现在哪怕三千万,你也买不到了!”我不死心,继续问:“难道就这样挖下去?”蒋说不挖怎么办,除非你不吃饭去当神仙!
到底该谁当神仙呢?在硗碛的餐桌上,我把锅巴岩的事抖出来,并面带猪相、心中瞭亮地盯着吕副局长问,“锅巴岩难道不在蜂桶寨风景区吗?把两座山挖得稀烂,不光难看,潜在环境问题和影响,难道不该重视吗?”我可能有点咄咄逼人。
没想到个子不高、鼻正口方的吕副局长不慌不忙地放下已经端起的酒杯,说,你们当记者的关心环境,我佩服,如果我坐在你那把椅子上,我也会这样问。来,我们先喝一杯再说。
我说酒先不慌喝,我想听你把话说完。吕吱地一声将杯中酒喝个精光,不慌不忙地说,“你刚才问开采有多大影响,我不讳言,开采对环境肯定有影响,但我认为这是发展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吕提高了嗓门,“就像有些专家们坐在北京的高楼里讨论滇西怒江该不该修电站一样。这样的清谈谁他妈不会?专家们每月收入可能是8000块,可当地老百姓每年的收入才800块,让每个月拿8000块的专家感叹每月不到80块的未庄人不革命,这不他妈的很阿0吗?”吕越说越来气,“咱们宝兴人又不是猪脑壳,怎么会认识不到环境的重要性?如果,国家能全面解决三农问题;如果,县一级政府机关人头费能统一解决,如果,宝兴的基础设施不再欠账,那么,莫说一个锅巴岩,就是10个我们也把它给关了!”吕长富认为,整个宝兴的环保没有大的问题,抓得很紧,“你沿途过来也看到了,到处青山绿水,因此,我们才将构筑水电能源、石材工业、生态旅游、生态农业作为四大产业来抓。真要把电力工业搞上去了,我们对石材的开发肯定会降下来,甚至关闭石场,但目前宝兴作为一级政府组织要运转,既不能砍树,又不能收农业税,几千号人要生存,你说该怎么办?”
他把球踢回给我。
我无语。我想,如果我是这儿的县大老爷,也无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