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魅——歌声后面的故事
二呀么二郎山
高呀么高万丈
古树荒草遍山野
巨石满山岗
羊肠小道难行走
康藏交通被它那个被它挡……
二呀么二郎山
哪怕你高万丈
解放军铁打的汉
下决心,坚如钢,
要把那公路修到那西藏……
—《歌唱二郎山》
这是一首流传久远、脍炙人口的歌。50多年过去了,哪怕你不会歌词,但曲调也能哼上几句。或许,作曲家时乐濛当初并没想到它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二郎山在川西边缘山地中,不算大山,其最高海拔3437米,属邛崃山系中的一条山脉。从山系看,邛崃山是都江堰到天全一线岷江以西山地的总称,主要山脉有巴朗山、四姑娘山、夹金山、二郎山等,是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地理分界线。二郎山的“二郎”子继承父业,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茶马古道。人们为纪念这对同胸弟兄,便把这座山起名为“二郎山”。
15年后的4月,张国华、谭冠三、昌炳桂、王平任、陈明义等当年翻越过二郎山的红军将领,率第十八军3万人马再次翻过二郎山向西藏进军。进军西藏最大的困难是交通和补给问题。历史上清政府曾多次对西藏用兵,平定内乱和打退廓尔喀人入侵,但由于解决不了交通和补给,驻军甚少。我十八军进藏时,按毛泽东“一面进军,一面修路”的指示,于当年5月成立康藏公路修建司令部,陈明义兼司令员,经过近4年奋斗,以十八军为主力的筑路大军将公路修到拉萨。康藏公路于1954年12月25日通车,就在这一天,由西北军区负责的青藏公路同时通车。1955年10月1日,国务院撤消西康省建制,交通部将康藏公路改名为川藏公路,以成都为起点,全长2416公里,沿途翻越二郎山、雀儿山、达马拉山、色齐拉山等14座大山(除二郎山垭口海拔3212米外,其余均在4000米以上),跨青衣江、大渡河、金沙江、澜沦江、怒江、拉萨河等。这条公路现称国道318线,它的建成是人类公路史上的壮举。施工中,有3000多名壮士捐躯高原。二郎山作为川藏公路向西的第一座大山,施工由十八军一六二团进行,在为期一年的突击战中,官兵们激情创作了《歌唱二郎山》,经时乐濛谱曲后,歌儿像长了翅膀从深山峡谷飞向大江南北。
就像当年康熙帝修泸定桥使大渡河上的传统渡口从此冷落一样,川藏公路的建成,也使泸定桥的交通价值退居其次,更多地显现文物价值,茶马古道也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作为世界上最险峻的公路,川藏线缩短了西藏与内地的距离,对巩固国防、建设边疆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当年修路的红军将领和人民军队的战士,用血和汗,在西部大山中修建起的丰碑,至今厚泽来者。
二郎山:有多少记忆就有多少感情
从泸定往东翻越二郎山,是中央红军走过的路。当年,毛泽东在泸定经再三考虑后,决定放弃走茶马古道北上丹巴的近路,转而向东,翻越二郎山直取天全,再经芦山飞仙关北上宝兴。实践证明,这条路虽然多绕了几百里,但安全、有效。
7.年前的二郎山没公路,今天的公路修得非常好,虽弯多,但路面平整、宽阔,让人无法把它与川藏线上第一险要咽喉联系起来。二郎山公路的基础,是上世纪50年代十八军将士修筑的,现已拓宽了许多。
时值初夏,我爬上二郎山。极目山色葱郁,新枝嫩绿。蔚蓝的天空,悠悠的云朵,危岩,野花,藤蔓……山上的大小杜鹃盛开着,红、蓝、紫、白,飘舞其间的高原彩蝶让人满眼绚丽。在泸定我听人说,二郎山第一次被外人发现是著名画家张大千和叶浅予,他俩1940年到这里来写生,饱赏美景,回去后广为传播。其实,无论是千百年来为交换盐茶翻越二郎山的汉藏同胞,抑或寻路北上的中央红军,都比张大千们早许多,只是他们无心伫足欣赏罢了。
二郎山观景平台设在半山腰上,晴天可看到贡嘎山主峰。因天阴,我在观景平台上未能目睹老贡的尊容。平台下是深沟,大渡河谷的山峰迤逦远去。平台上有当地人卖山货,白生生的天麻喊价120元1斤。想买,又恐是假货,试了几试,终于罢手,这让卖天麻的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眼神好像在责备我:你个不识货的东西!这让我走出很远后还想倒回去。
从遥远、开放的唐代,直到50年代川藏公路修通前,茶马古道经天全翻越二郎山进打箭炉入藏,二郎山就是其咽喉要冲。自清雍正七年(1729年)天全设州以来,天全作为盐茶马贸易大集市,成为茶马古道北线最重要的集散地。马帮和商人以人背马驮的运载方式,向北和向西穿越横断山脉以及大大小小的江河,将如蛛网般密布的原始流通渠道覆盖了西部中国最大的两个高原,最后通过喜马拉雅山南部到南亚次大陆。随着茶文化和藏传佛教的兴起与传播,二郎山的地位日显重要,由于地势险要,有些路段常常连骡马都难以通过,人们不得不采取人工背运的方式。所以,在天全一带的计量单位是“背”而不是“挑”或“石”(音“担”)。天全、泸定、荥经等地不但多“背夫”,也多“背妇”。由于山地贫瘠,大嫂子、小媳妇乃至未嫁女都加入了背茶的队伍。每人背上40公斤至80公斤,在逼仄的山道和悬栈上蚁行,偶尔将沉重的背篼放在拐杵上,靠崖小憩。这拐杵还可以防身以抗长蛇豺狼。在二郎山残留的古老驿道上(包括川西马鞍山、大相岭、飞城岭等),石板中常常可以见到深深的杵窝。这是千百年来背夫们留下的碑记,它谱写了茶马古道上曾经的艰辛。
今天的二郎山公路,与当年茶马古道基本相叠,沿线有壮丽动人的风景,它在我眼中显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苍茫和旷世的沉寂。
二郎山上,山风清爽,不染红尘。
我站在山腰草丛中,看山下弯弯曲曲的公路,竟没有太多感慨。也许,这本无须感慨。我想,只有读懂了茶马古道,你才能懂得大山为何沉默不语。数百年来,从这条古道上走过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但没有一个背夫和赶马人留下过名姓。
但有些名姓却注定要永留心底。我想到张国华,一个曾影响我少年时代视觉的老红军。
1935年6月,张国华翻越二郎山时,21岁,是红军的中级指挥员。这位14岁就参军的江西永新少年,参加了江西苏区历次反围剿。15年后,当张国华率领十八军进藏再次翻越二郎山时,时年36岁。让一位36岁的人肩负和平解放西藏的重任,足见毛泽东和二野刘、邓首长对他的信任。5年后,他受衔中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将军。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长大的成渝两地少年来说,张国华、梁兴初、刘兴元、丁盛等将军的名字,在他们心中是永远的情结。特别在以武斗闻名全国的重庆,张将军为制止武斗,不知来过多少次。因年幼,我并不知他来重庆做的具体事儿,他惟一的公开露面,是1967年初冬,地点在朝天门江边的沙嘴。
当年8月,重庆发生造反派用三七炮击沉解放军重庆警备区一艘巡逻艇的恶性事件,艇上3名战士沉没江底。这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初冬,水退,部队工程兵队前来打捞。那天,朝天门两岸人山人海,人群中,一个11岁的少年挤在大人们的腿缝中。那就是我。工程兵把巡逻艇打捞上岸后,扳开锈蚀的艇壳,战士的遗骸找到了。由于在江底泡了几个月,牺牲的战士只剩下骨架。取遗骨时,一个意外发生了,只见张将军突然摘下军帽,缓缓走向前去,突然,他蹲下身,亲手用江水擦洗那遗骨。身边的大人们发出“哦”的一片惊叹,随即屏住呼吸。有人小声说,看,张将军好像哭了。这一幕如果非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直到张将军将遗骨整理好,再给他们戴上崭新的军帽,现场的数万人才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因隔得远我没看清将军的表情,但他为士兵的那一蹲,让我多年后读懂一个词:爱兵如子。记得当时驻重庆的部队是第五十四军,对外番号叫“七七八八部队”,一年后与驻云南的第十三军换防时,全重庆的百姓倾城出动,为远行的五十四军送行,那场面,就像电影里根据地人民送子弟兵一样,感人至深。五十四军离开重庆30多年了,张将军也于1972年去世,骨灰按惯例葬八宝山。不知五十四军军史中,是否记下了将军那一蹲?不知他的后人安在?
将军不朽。
离开泸定前,县委宣传部的刘英说,你们今天要过二郎山隧道,隧道这头是甘孜,那头就属于雅安了,一过隧道,两边就完全不同了。问她有何不同。她笑说,还是给你们留个悬念吧。
二郎山隧道开在半山腰。它西起泸定的别托村,东至天全县的龙胆溪,其主隧道长4172米,据称是目前国内公路隧道中最长、海拔最高的一条。花了4个多亿建成后,将川藏公路二郎山段缩短了路程25公里。进隧道前,我们停下来照相。身边是一个峡谷,风大,几欲将帽子吹飞。前面的隧道大张着嘴,将大大小小的车辆吞进去又吐出来。天阴得像要下雨,赶紧上路。
穿过隧道,眼前阳光四射。想到刘英设的小包袱,不禁笑了。两边的山色果然大相径庭:泸定方向的山虽绿,但少乔木,更难见森林,山势高大平缓,地貌呈干热河谷状态。天全这边的山势低矮许多,但峰峦叠嶂,古木参天,便知这边属雅安雨带,降水丰沛,四野葱茏。
天全是二郎山下的一个县,当年藏汉民族的盐茶互市早已飞散。如今的县城红红绿绿,与中国任何一个县城无异。倒是街上有一辆披挂整齐的三轮车惹人注目,上书“挥泪忍痛大甩卖,全是正宗上海货”。我想,要真有上海厂商见了,不扭住那车主打一顿才怪。过天全不远就是飞仙关,从这里再往南拐15公里,就到雅安了。当年中央红军到飞仙关后,并没理会刘湘、刘文辉驻屯雅安虎视眈眈的数十个团,而是掉头向北,奔宝兴而去。
二刘为何不在飞仙关设卡堵截红军?应该说这不是他们的疏忽。
“其一,蒋介石当年3月2日飞重庆后,大半年时间呆在四川,以布防军务为名,硬是将中央军楔入四川,二刘哪敢懈怠?其二,川陕四方面军曾闹得刘湘很恼火,他哪能容朱、毛又到川西来闹?何况,二刘根本不知朱、毛进川来干什么,更不知毛泽东只是借道四川。其三,贵州军阀王家烈的下场二刘是看到了的,老蒋这次下了决心,哪个敢松懈?”党史专家杨继宗认为:“二刘后来在名山百丈关打张国焘,没半点含糊。所以,飞仙关并非二刘放弃,前提是只要中央红军不攻雅安,二刘就不管。”
当我来到飞仙关下,却很失望。关无险,无古迹。问田间农人,有没有晓得红军的?农人停了手想,说,好像上头守庙子的李爷爷晓得。我顺山路爬到庙前。所谓庙,乃一幢川西民居,门楣镌刻着“二郎庙”。庙外有几株巨大的银杏树,树下坐着位老人。我想他就是李爷爷了。
李爷爷叫李治顺,84岁,圆脸,不知是胖还是浮肿,穿一件如今很少见的蓝色中山服。他一听我要问红军的事,脸突然间放松了,更显得圆,即招呼我:“快坐,坐下来,喝了茶我们慢慢说。”说罢,竟把脚从布鞋里褪出,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瞧李爷爷那神情,好像他已等了我几十年。李年轻时在雅安读过师范,教了几十年书,算这山野里很有文化的人了。“你要是再过几年来,这飞仙镇上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见过红军的人啰。”李爷爷叹了口气,“那是民国二十四年冬,薛岳的部队路经飞仙到天全和红军打仗,打得很凶。那年我14岁,啥子都晓得了。那年雪下得特别大,下了一百多天,河上全结了冰,中央军李团长命令过河,结果冰塌了,死了很多人,直到夏天还能在河里捞到枪支。李团长也淹死了,还是飞机把他的尸体运送走的。”说罢,李爷爷指了指山下,“你看,就是那条河。”
山下田野平畴,绿得腻人,竖躺着两条河,近点那条是从夹金山流下来的宝兴河,远点的叫荥经河。“它们在飞仙关汇成一处,往下流去就叫青衣江了。”李爷爷突然狡黠地眨眨眼,说你是记者,肯定有学问,你说说看,山下面的景色该怎么形容好?
问得我脸红。李爷爷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苏轼路经这里时曾留下两句诗,叫‘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你觉得如何?”不等我回答,他突然大笑,得意得像个老顽童。
待笑过,我仍扭住他问:朱毛大军6月就过飞仙关了,冬天来的是哪支部队?李爷爷说是徐向前的。我从时间上推算,这是对的。因为此时毛泽东已住进陕北窑洞,而四方面军正在攻打天、芦、邛、雅,当时虽说雅安有4000多人参加红军,但红军在这一带打得很惨。“其实,红军也没啥枪,他们在镇上开大会,我去看了,听了他们的演说。”李爷爷说,“红军有些事也弄花架子嘛,比如说把女人组织起来叫啥鲜花队,战争时期嘛,一切应以军事为主,鲜花队能顶炮弹!”又说,红军衣服很少,走起路来吱嘎吱嘎响。我问为何响?老人叹了口气,说不少人穿羊皮,又没硝好,天冷,冻得硬邦邦的,走路当然就响了。
后来我查四方军军史,1935年冬此地果然大雪。薛岳为解雅安之围,派一个师攻飞仙关,其中一个团涉险过冰河,大部淹死,但另外两个团攻得很猛。红军弹药缺乏,被迫撤退。看来,李爷爷的记性不错。
李爷爷说,虽说后来中央军陆一师的杨步飞把红军打走了,“但飞仙镇还是有50多人跟着红军去了,他们大多再没回来。惟一回过乡的,叫鲜永成,听说曾官至团长,后来驻防黑龙江。如果活着,他今年应该95岁了。”又说,“我们这一带的人有反抗精神,古代被官府被蔑称为山獠,北宋时王小波、李顺在这里搞得很凶。”
风吹过银杏树,飒飒有声。有好一会儿,我和李爷爷都没出声。他闭着眼睛,阳光洒在那长满老人斑的脸上,不知他是不是回到了70年前的岁月。山下的风光一如既往地秀丽,只是已然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