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重走长征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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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丹巴·中路

历史之魅——它的魅力不仅仅是碉楼

丹巴县位于大雪山与邛崃山的交汇处,大小金川(河)也在此汇流,始称大渡河。丹巴也叫大渡河上第一城。作为嘉绒藏族的发祥地之一,人类在丹巴的活动史可上溯到5000年前,县境内有被藏区称为“四大神山”之一的墨尔多神山,有号称“千碉之国”的丹巴古碉群,也有独具特色的嘉绒藏族服饰和绚丽多彩的锅庄,当然还有丹巴美女。丹巴幅员5649平方公里,人口5.7万。红军经过丹巴70年了,只有屹立在村寨中的碉楼寨房仍为历史的见证者。

丹巴是嘉绒藏族的聚居地。著名藏学家任乃强认为,嘉绒藏人与党坝人有密切的血缘关系。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灭西夏,西夏皇族的一支侥幸带着嫔妃逃到丹巴,回到数百年前他们祖先出发的故地,换言之,也可以理解为丹巴美女是西夏皇族的后裔。据《旧唐书》中的《南蛮西南蛮传》记载,丹巴及以北的金川一带,曾属东女国。东女国人着“缁衣”,首饰多用各种珠宝,华贵富丽。今天你行走在丹巴,妇女装束服饰不管多么漂亮,其色彩基调仍以黑色为主。

由于山高谷深,交通不便,使丹巴的文明遗迹得以保存。这里是神秘的千碉之国,至今耸立着数百座藏羌碉楼。自公元前3世纪至今,那些仅以黏土为黏合剂的巨型石室碉楼,历经千年风雨依然耸立,实为建筑史上一大奇观。创造这一奇观的嘉绒人,是二三千年前中国西部最大族群——牦牛羌的嫡派后裔。牦牛羌的一支在公元前3世纪~2世纪进入藏南,逐步统一青藏高原各部,到公元7世纪创建了强大的吐蕃王国,并形成今日的藏族。

中路绿荫:碉楼下有个藏人叫甲麦

中路乡坐落在丹巴小金川左岸高山上,海拔2300米。甲麦的家在中路乡克拉依村,全村70户,户户绿树成荫、鲜花满园,乍一看,还以为到了香格里拉。其实,丹巴在地理学上已划入大香格里拉范畴。

在村口,我遇到了喇嘛丹增,一个很随和的僧人。一听他的名字,我笑了:“你们藏人是不是十有七八都叫丹增?”丹增也笑,说没那回事儿,全村只有我一个叫丹增。丹增身材高大,穿暗红袈裟,光头,蓄小胡子,约三十出头。我问他是不是红教?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穿红衣嘛。他大笑,说:“我是黄教。红教黄教不是以服装颜色区分的。”说话间,到了甲麦家。

这是一座典型的藏楼,5层,像袖珍版的布达拉宫,朱红屋檐、白墙,门窗图饰艳得难以想像。正是中午,硕大院落静悄悄的,只有樱桃树、梨树和桃树在风中沙沙吟唱。我有点担心,问,有没有藏獒?丹增说哪来,藏獒不是人人能养的。

一条汉子从藏楼里出来。丹增说这就是甲麦。甲麦身材魁梧,蓄小胡子,头发微卷。一见我们,先笑:“你们从重庆来?重庆离这里大约750公里哟。”我说你怎么对里程这么清楚。甲麦说他当过货车司机,“开大东风,开了20多年,云贵川藏跑遍了,现在不开了。”又说:“原先我经常去重庆,哦,重庆大哟,蛮漂亮哟!”

“你们整过饭没有?还没有,我打电话叫老婆回来弄,我弄不来。”他说。

趁他老婆弄饭的工夫,甲麦说,走,我带你们看碉楼去。最近的碉楼隔甲麦家有几个院落。他和丹增带我们穿过石砌的篱笆和成片的果树,来到碉楼下。碉楼主人说每人收费5元,“这是县旅游局定的”。

碉楼的门开在二楼,甲麦说这是为打仗设计的,底楼无门。上碉楼无梯,得顺着一根砍着缺口的圆木往上爬。钻进去,里面大约七八平方米,有残留的包谷屑和麦草。再往上爬,每一层都铺了土,越往上楼层面积越小。终于到了顶,只有约4个平方米了。甲麦说,先前每座碉楼顶上都有一块整片的大石板,“平时可以盖上,打仗时再揭开,还可以防火攻”。我问他晓不晓得乾隆打金川的事。甲麦说咋能不晓得,你看,我们这里的碉楼当年发挥了大作用,每个碉楼互为犄角,“特别看河对岸就更清楚了”。顺着他的指点,果然,河对岸的碉楼并不是平行排列的,而是建在山脊或山腰间,以互相能看见对方为视界。“这样,一打仗,烽火一点,上百公里的山沟里互相传递,不消半个时辰就全部准备好了,比决马还快!”

从泸定到丹巴的路上,我已见识了众多碉楼。大渡河流域的高山峡谷地带,垒石为室是藏羌民族延续了两千多年建筑技术,他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用泥土和石片垒筑起雄伟壮观、坚固异常的石屋碉楼。甲麦说,垒碉的泥土就是田里的黄泥巴,“什么也不加,几百年也不风化。如果用水泥,反倒不行了。”问何故,回答说不知道。“反正祖先就是这样弄的,何况那时哪来水泥?”

这些碉楼的防御功能,在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应该说,藏人碉楼的技术还是从羌人那儿学去的。早在《后汉书·西南夷传》中就有“邛笼”的记载,“依山居止,垒石为屋,高者至十余丈”。1930年代,任乃强先生从岷江河谷起向西考察了整个康藏高原,他发现碉楼一直延伸到了尼泊尔、北印度甚至亚洲西部。据藏人自己记载的史书说,碉屋直到公元7世纪他们才有,至任乃强考察的1930年代,“康东一带修建房屋,还必须到羌族地区延请匠人。”据称羌人民间石匠技艺高超,农闲时常外出做工,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工程,就凝聚有古代羌人的血汗和智慧。甲麦说丹巴的碉楼分三角、四角、五角、八角、十三角,“角多并不是功能的需要,而是为了显示工匠的手艺”。这些碉楼用一片片自然山石稍加修整垒砌成楼,且无钉无榫,真是匪夷所思。

丹巴现存的碉楼大多是明清以后的。我翻阅《清史稿》,在乾隆讨伐金川的战争中,碉楼让清军吃了不少苦头。从乾隆十二年至四十一年,战事断断续续历时近30年,几乎经历了整个乾隆王朝的黄金时期。《清实录》中多有与金川战事有关的文字。清两次用兵金川,当地土司蕃兵凭借地势险要,坚碉林立,粮食充足,使清军屡战无功,伤亡惨重。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殿试一甲状元赵翼在他的《皇朝武功胜记》中写道,“尺寸皆山也,插云摩天。羊肠一路纡折于悬岩峭壁中,虽将军大巨亦多徒步,非若沙漠之地可以纵骑突也。其扼要处必有战碉……于墙垣间以枪石外击,旁既无路,进兵必须从枪石中过,故一碉不过数十人,万夫皆阻”。

甲麦说,“当年要不是云梯营和叛徒,乾隆爷可能打不下金川。”所谓云梯营,即清军专门挑选了两千名壮丁,组成“健锐云梯营”。实际上是一支专门攻打高碉的特种部队,并在云梯锐营中组建了一支由当地番子组成的“番子佐领”,《大清全典》中有载:“金川移京番子编为一佐领,额设番子,领摧四人,甲马五十六人。”把金川番子编入“健锐云梯营”显然是明智之举,因为他们既熟悉当地情况,又对高碉结构了如指掌,最后终于打下了金川。战后,被虏金川匠人调往北京,在香山仿建高碉,至今仍存。

但清廷没想到二打金川会是大清立朝以来最艰难、最残酷的一次战争,“兹金川小寇,地不逾五百里,人不满三万众,成功亦迟至五年”。金川战事如此艰难,正是高碉在战争中发挥了惊人作用,连文治武功的乾隆皇帝也深感打金川太棘手,“地险碉坚,骤难取胜”。

行走在丹巴空旷寂静的山地间,我的思绪飞得很远。从很多年前看电影《甲午风云》开始,我对满族人就产生强烈反感,认为他们卖国。那时的局限使我等哪里知道,如果不是这些强悍的马背民族打下的疆土,今天的中国版图该是啥模样?历史学家谭其骧认为,我们今天能形成这么大的一个中国,“少数民族特别是蒙古族、满族对我们的贡献实在是太大了”。设想一下,在12世纪中国分成了七八块,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是南宋,东北和黄河流域是金,宁夏、甘肃的河西和鄂尔多斯是西夏,云南是大理,新疆是西辽,西藏是吐蕃,分裂成许多部落的蒙古高原上是蒙古各部、突厥各部,整个中国分成七八块,每一块中间还不统一。正是由于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祖孙三代的经营,才出现了大统一的局面,这个大统一局面很珍贵,流了很多血!而1644年,清从明手里接过的疆土只有350万平方公里,1911年它交给中华民国时,是近1100万平方公里国土!在清朝扩张的年代,世界还没有国际法律的约束,如果是今天,哪怕你占了人家一寸土地,全球都会闹得沸沸扬扬。感谢这些祖先,让中华民族今天能有960万平方公里国士——这是谁也不能再割走一寸的!

基于此,我很理解乾隆为什么要让丹巴和小金当年血流成河了。

丹巴另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故事是美人谷的传说。

“哪里还有啥美人哟,她们就像春天的桃花、梨花,开过,但谢了,看不到了。”在甲麦家五楼的晾台上,他指着掩映在绿荫中的村子说,“这里的景色比美人好看。”晾台下是湍急如箭的小金川,它从巴朗山流下来,再往前数公里,在丹巴县城外与大金川汇合后,始称大渡河。

我笑甲麦,说丹巴没美人,难道是你把她们藏起来了?甲麦也笑,龟儿子的,我藏得住吗,不信你自己到美人谷去看嘛,还剩了点老太婆,年轻的都出去了。“去成都,去北京,去深圳,你没见大城市里的歌舞团都有丹巴去的演员?”

42岁的甲麦曾在丹巴云母矿工作,19岁学开车,足迹遍及川藏线和云贵高原,前两年回乡,专事旅游接待。在甲麦家平房的门楣上,钉有县旅游局的定点接待牌,平房里有厨房,还专门设置了一个“锅庄房”。甲麦说跳锅庄是他们的一种娱乐形式,融歌舞为一体。“全村有4家人被旅游局选定为接待点,我只是其中一家。”问甲麦家楼房有多大,回答说大概三四百平米,有23间客房,“已经接待过不少游客。”盖楼房花了30多万元,单木材就用了120多方,石料也用了几百方,坚固得像一座碉堡。我笑甲麦:你这楼房要在重庆,起码值300万哟!甲麦很得意:“300万?还看我愿不愿卖呢!”

“我最敬佩的人是邓小平,是他老人家让我们藏民富了。”甲麦穿上他那花一万六千元购置的全套藏服说,他家现有5口人,生活比20年前起码好了十倍以上。“记得我读初中时,要走六七公里,中午啃干粮、喝冷水。现在的孩子读书多幸福呀。”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拉萨工作,另一个在泸定读高中,“几年读下来光学费就要交二万四呢!虽贵,我还是要让他读,今后的社会,没文化咋整?”

甲麦现有8亩麦地,加上是县里定的藏族民居接待示范户,生活过得殷实而安泰。在甲麦家的晾台上,小金川河谷秀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右前方是高耸入云的墨尔多山,甲麦说它是丹巴地区最古老的宗教即黑教的神山,海拔5100多米,山顶雪峰直刺蓝天,“那上面可东眺四姑娘山,南望峨眉金顶,西眺岗底斯雪山。每年来转山的人数不胜数。”甲麦又指着左前方一处山脊说,看见没有,那里叫鹦鹉岩,70年前一支红军路过时,突然塌方,牺牲了一些人。后来挖路时,还找到了步枪和驳壳枪的残件。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碉楼和藏房都是平顶、无瓦?”甲麦说:“你没发现这峡谷里风大吗?平顶和无瓦,都是为了防风,今天的风算温和的,它真要烈起来,可以把我俩从房顶吹下去。”

远处,是中路乡无处不在的碉楼,它们高高低低错落在山谷里,巍然屹立了多少代,谁也说不清。甲麦说,以前中路有个传统,谁家生了男孩,就要建座碉楼,“听老人们说原先这里有七八百座,现在只剩127座了。”

就这127座,已让我大开了眼界。甲麦们,可得保护好哟,它是你们长久的幸福之源。

1935年5月29日,杨成武红一团飞夺泸定桥后,毛泽东于6月2日进泸定。就在当天,红一团接军委命令又出发了,目标是翻过二郎山前往天全一带。中央红军主力在泸定作短暂休整。

“毛泽东之所以要在泸定滞留几天,是因为要认真考虑该走哪条路与四方面军会合。”王永模说。按索尔兹伯里的调查,当时没有事实证明毛泽东或其他中央领导知道红四方面军已经进入了松潘藏区,同样,四方面军也不知道中央红军到了哪里。长征初期,一、四方面军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联系,后来就断了,“据称是四方面军丢失过一个密码本,担心它已落入蒋介石之手”。更主要的还在于两支大军都在运动中,当毛泽东带着大队人马在云贵高原兜圈子时,张国焘的部队正强渡嘉陵江,向四川西北角运动。因此,索氏认为毛泽东率中央红军翻越夹金山去与四方面军会师,是“下了赌注的”。

王永模和在松潘研究红军达30年的专家杨继宗均认为,索氏的判断不准确。随着这些年军史研究的深入和相关档案的解密,我们知道一、四方面军懋功会师前互相是了解情况的。从1931至1935年,红四方面军粉碎了国民党军多次围剿,于当年4月放弃川陕根据地,向岷江地区转移。此时红四方面军已发展到5个军11个师33个团,共计8万多人,其序列包括:第四军,军长王宏坤,政委周纯全;第九军,军长何畏,政委詹才芳;第三十军,军长余天云,政委李先念,第三十一军,军长王树生,政委张广才,第三十三军,军长王维舟,政委杨克明。总指挥徐向前、政治委员陈昌浩,最高军事领导机关为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张国焘任主席。

5月上旬,当红四方面军获悉红一方面军渡过金沙江的消息,就在江油附近召开了高级干部会议,研究策应和欢迎中央红军事宜。6月2日,红二十五师师长韩东山被紧急召到理番(今理县)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总指挥徐向前布置他前往懋功接应中央红军。韩率二十五师为先头部队,由三十军政委李先念指挥,6月7日占领达维镇,接着李先念在懋功县城设立指挥部,迎接毛泽东的到来。

6月2日,中央红军先头部队突然收到了来自雪山那边红四方面军的电报:中央:

红军西路军先头部队指挥员望转呈朱德、毛泽东、恩来诸同志:

一、我们已派一小队向西南进占懋功与你们取联系、你之先头部队确取联系后,请即飞示以后行动总方针,我方情况请问我先遣之指挥员同志,即可得知大概也。

二、川西一带情况有利于我们消灭敌人作巩固之后方根据地。

国焘、昌浩、向前

这封来电如同一阵春风,很快传遍了中央红军各部队,引起一片欢呼。

因此,王永模认为毛泽东率队北上并不是盲目的。只是他面临三种选择:一是从泸定沿马帮的山路直取丹巴进入藏区,这条路最近,约200余公里;二是翻二郎山走天全、穆坪(宝兴)原邛崃茶马古道北线,再翻夹金山进入藏区,这条路大约500里~700里,且不太好走,三是出雅安沿邛崃山与四川盆地边缘北上松潘,这条路好走,但危险太大。党史专家杨继宗告诉我:“无论走哪条路,毛泽东心里都非常清楚,红军进番区只是借道,决不会久留。”

那么,毛泽东最终为什么选择第二条线路?王永模认为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如果走第一条,“泸定以北属藏区,民风剽悍,乾降打金川时的艰难对于熟读史书的毛泽东来说,肯定是清楚的;走第三条,刘湘、刘文辉的120个团,加上蒋借机入川的10个中央师,正张网等着红军呢!”在毛泽东翻过夹金山5个月后,张国焘高喊着“打到成都吃大米”,选择走第三条线的南段,结果从百丈关惨败而归。

再者,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可以看出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是中国重要的人文地理线,即汉民族与西部少数民族的分界线。其中第一条仍属大渡河谷,泸定以上已是游牧区,这不是毛泽东愿意接受的,第二条即纵贯邛崃山系的夹金山脉,几十年来,很多读者把夹金山理解成红军翻过的一座山峰,其实它是一条山脉,从小金县一直向南延伸到天全县,长约200公里。这一线是藏羌汉杂居区,生产业态是农耕和游牧的混合型,又恰恰是地方军阀和国民党军事力量的薄弱区,因此这条线是毛泽东所能选择的最接近汉民族生活区、又能避免与敌主力遭遇的生存线。

在本章,我从泸定出发,向东翻二郎山,经天全到飞仙关,然后向北过芦山进宝兴,出邓池沟进蜂桶寨,最后来到夹金山下的硗碛寨。这一路属于邛崃茶马古道,包括了如今的甘孜和雅安地区,沿途景色秀绝,特别是芦山县城北灵关大峡谷,长近40公里,群峰欲合,危崖插天,不敢仰视。因下游修电站,峡谷中早年挟奔雷轰鸣的宝兴河渐成平湖。早在先秦,这里即蜀与番区的天然分界线,明代还设有巡检司,查验出入番民的腰牌。峡以西属石棺文化区,其东则是巴蜀文化区。东晋常璩《华阳国志》上说蜀王以“熊耳、灵关为后户”的记载是确切的。东汉至唐,这里开拓了百丈驿道,南下干道遂直趋雅安,前不久硗碛电站开工,挖出东汉崖墓群,亦证明这条路已存在两千年之久。

这条路上,还有多少故事等着我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