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允明的右手姆指上,横生着一个枝指,为此,这位青年诗人和书家就以“枝山”和“枝指生”自号。然而,偕游一阵之后,唐伯虎就发现这位胸无城府,对他情同兄长的枝指生的枝指,不仅无碍于他书写遒润古雅的钟、王小楷,他的双手更像魔棒一般;凡是经他触及的事物,总是变得生动而美妙。
在赌博、奕棋方面,他是公认的高手。他作的曲子,仿佛江南暖风似的,往往不到一夜之间,就响遍了苏州城内外画舫和秦楼楚馆。经常,祝枝山聚集了一批和他同样沉迷戏曲的年轻伙伴,演唱他所编写的杂剧。然而,最使唐伯虎感到兴趣的,是祝枝山兴之所至,亲自粉墨登场的时刻,无论身段、神态和唱、做的工夫,都使得那些科班出身的梨园子弟,自愧不如。也使初出茅庐的唐伯虎,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偶而有些笔墨收入的时候,除一部分投注在戏剧和购买书画上,大部分花在酒楼和妓馆里。祝枝山的追随者,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嗅觉;不仅知道这位为学使所特别礼遇的府学秀才什么时候囊中富裕,更深知他获得笔润后的去处。酒食征逐之馀,他会把馀银往桌上一倾,任由人们欢呼分取而去。
祝枝山之出入青楼,大抵有两种时候:其一是阮囊羞涩时,一些法书的爱好者和古董掮客,知道这是求得他书扇、书联乃至生圹志、墓志铭之类的最好时机,因此也跟着他混迹在粉黛之中。歌舞管弦,日以继夜的欢乐之后,善解人意的妓女和掮客,会铺纸研墨以待。题诗、题词,祝枝山的灵思源源而来,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但是,那些古董掮客和法书爱好者也深知,一旦错过了这种机会,就是背着黄金白银去求他,也难以取到片纸只字。
他进入青楼的另一种时机,是腰缠钜金之际,这时在唐伯虎所说“翠袖三千楼上下”的欢场人们眼中,祝枝山就无异于财神的化身,往往挥霍净尽,才觉得快意。
渐渐地,唐伯虎也从祝枝山这种不修细节,看似放诞的处世方式中,看出他固执而严肃的另一面:
他心口如一,无论当面或背后,从来不谈论别人的过错。对人极为关怀,在他所写的传记和墓志铭中,即使一些细小的善行和长处,也不惜花费大幅笔墨,曲为表彰。为了劝都穆治疗从少年时代所患的胃病,及改变经常却饭不吃的饮食习惯。他竟从圣人,到愚人,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引经据典,写了封一千一百馀字的长信。当他灵思泉涌,真正从事著述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态,竟一反平日的散漫: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炙热、燠闷。百无聊赖中,唐伯虎踱进不远之隔,三茅观巷祝枝山的书房。赫然发现他心目中的偶像,竟一丝下挂地据坐案前,振笔疾书;那种浑然忘我的神情,给唐伯虎留下深刻无比的印象,不知过了多久,他那挥动的毛锥,才戛然而止“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伯虎悄声地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只见这位天体诗人,面不改色地吟咏出秦风“无衣”的诗句。
从祝枝山作品和言谈中,唐伯虎知道,除了文章、经国济世的策略和抱负之外,他心中另一认真而严肃的课题,似乎是是对妻、妾、侍女和儿子的情爱。
在以时文衡量一个读书人的能力和才具标准的世代,他还得经过乡试、会试、殿试等重重的关口,才能施展他治世的理想和抱负。至于他对妻、子的挚爱和责任感,则往往使人大惑不解:
众所周知的,祝枝山是秦楼楚馆的常客,礼法之士眼中的浪子。但以耿介严峻,好面斥人过著名的中书舍人李应祯(原名牲,后以字行),奉使过吴时,却一眼就看出祝枝山潜在的风骨和才气,毫不犹豫地把女儿许配给他;也把半生所揣摩出来的书法祕诀,传授给他。
书剑风帘别孟光,柔情无奈绕刚肠,速山寂寞闲张敞,流水潺湲误阮郎:——忆内(注一)
当时容易下阳台,仙梦萧条唤不回,流水每将春眼封,媚霞曾送晚妆来:——忆侍儿(注二)
在仆仆风尘的旅途上,有时他会因思家而失眠,对着山阁外面的明月,吟咏深情款款如“忆内”、“忆侍儿”、“病贻小妾”一类的诗篇。
祝枝山对他那三四岁的儿子祝续,不单出于天性的爱,更由于数代单传,因之,像培植一株柔嫩的幼苗似的,兢兢业业地灌溉,唯恐受到风雨的摧折。
此外,他对继母陈氏的恭谨与孝顺,似乎也与他平日放诞背俗的表现,不相符合。他这种但求大节无亏,下拘细行的处世方式,对少年唐伯虎,似乎具有强烈的启发作用,甚至成了他仿同的对象。
畅游太湖洞庭西山后两年,沈周才完成他那精雕细琢的“仙山楼阁图”。图中,以蔡氏楼阁作为主题,配以包山、震泽的胜景。人物的情态,草木的繁茂,山谷的变化,烟云的吞吐,乃至于寒暑、阴暗、远近等气氛的描写,无一不自然生动,而又不受自然和古人画法的拘束。
在画上,沈周同时写出两年来的揣摩与心得:
“……山水无有定形,随笔之及而已耳,然亦在人运致也。余作画特游戏;此卷留心二年始就绪,观者自能知其工拙。”(注三)
画卷寄到洞庭西山,有人认为沈周这两年来的心血结晶,不仅胜过他前此所作的送行长卷,并且足以媲美王维的辋川图和江山雪霁,卢鸿的草堂十志,米芾的海岳庵图;蔡蒙如获至宝地日夜展玩,不时拿来与山中实景互相观照。为了珍视沈周的友谊和这幅旷世杰作,蔡蒙把他的楼阁命名为“天绘楼”;深信他的家楼将因画而名垂不朽。在跋中,更殷殷嘱咐子孙,务必善加珍藏;虽然那时他的独子蔡习尚未诞生。
在这行年五十四、五岁的创作新高潮,除了山水画渐有独特面貌和得心应手的表现之外,对沈周,画竹是一种新的兴趣和尝试。同时,他也愈来愈习惯于面对不断掠过舷边的景物,在船舱中挥笔作画。
仙山楼阁图告成的前一年仲夏,积雨初霁,在城西阳山云泉庵避暑的沈周,策杖往访长洲名医韩襄(克赞、宿田)。
回想父亲过世那段时期,西山虎患频传,来往浒墅关到隆池墓地,总由好友韩襄和韩氏的几个儿子陪伴。一路上击锣鸣鞭,驱除山野的阴森和深印心头的恐怖。晚上便借宿白马涧的农家。那些饮酒谈虎的暗夜,每个人都有一种患难与共的感觉;想起来像是场恶梦,却又别有一番滋味。现在终于又可以独自策杖,彳亍于起伏的陵岗之间,听间歇的蝉鸣中,偶尔传来山农的歌声。
韩襄原是一个孤儿,奉祖父遗命过继于伯父韩伯济。他那精湛的医术,则受之于叔父韩伯尚及堂兄韩梅窗的教导。他个性耿介,好面斥人过。诊视病患时,像某些命相先生似的铁口直断。例如,尽管群医束手,指为“绝症”的,但只若韩襄认为可治,必得痊愈。有些同道纷纷下药,以为可治的患者,他说几个时辰后必登鬼录,几乎无不应验。此外,他也绝对不取份外之酬;因此得罪了许多同道。几次被荐为御医,都受到了阻挠,使他无法像祖父那样,凭医术荣受皇帝的宠遇。倒是长子韩金,得外祖父张御医的培植,已经成为京中崇王府的名医。
和沈周同庚,半生救人无算的韩襄,不仅是沈周和家人的守护神,连相城孤寡或庙里的僧人罹病,沈周也代为邀往诊治。但是,沈周这次冒溽暑往访,韩襄并没有为他讲论养生之道,或生平所遇的怪异病症;却取出珍藏着的吴镇“淇园春雨图”,请沈周鉴定。
几枝摇曳的疎竹,在绵绵春雨,和远方喷泄而下的悬崖瀑布衬托下,不仅可以使人感到潮湿和凄冷,耳边更仿佛响起了潇潇的清韵。
沈周画过点缀于山水的修竹或环绕茅舍莲塘间的新篁,却很少以三五枝疎竹、数丛风叶作为主题的表现方法。吴镇淇园春雨图中那种幽清的境界和笔墨神韵,引发了他强烈的写竹愿望。于不绝口的赞美之馀,他不得不向好友借回,放置案上,揣摩临写。当他送还原图,并把临本拿给韩襄评赏的时候,虽然沈周自知还没法表现出吴镇作品中那种苍劲之气,但这位沈周“松壑虎啸图”的收藏者,却极力称赏:
“优孟之学叔敖,其神肖下过也。”(注四)
接下去的那年春天,也在云泉庵中小住,并成为他作品丰收的一季。
阳山云泉庵,又称为“大石云泉庵”,是以数年前吴宽偕李应祯、史明古等前往登眺品题,才愈发引起人们的歌咏和游兴。在苏州城西的起伏群山中,阳山位置最北,也是比较高崇雄伟的一座。尤其从北麓仰望,巨石巉然突起;依吴宽太史的形容,很像一个弯腰驼背的巨人,背负着一块奇形怪状的骨头似的,给人一种不胜负荷摇摇欲坠的感觉。但更多人形容那巨石像一朶涌出山腰的莲花。
二月一日,好友存道来访有竹居,联成一幅两丈五尺左右的长纸,求仿吴镇的山水卷。由于另有访客中阻,所以仅仅画了二三尺长,就暂告搁置。
十天后,沈周取道阳山,山塘中巧遇存道,于是两舟相并而行。在颠簸动荡中,再次取出刚刚画开头的山水卷,继续挥毫点染。两岸山影田畴,飞掠而过,时光无声无息地流逝,不知不觉间,沈周这一由陆地而水上,别开生面的新作,竟完成了一丈有奇。
次日,舟抵大石云泉庵,面对摩天巨岩,崎岖回转的磴道,沈周奋力攀登。耳边呼呼风响,絮絮白云拂面而过,使他有再次置身于太湖缥缈峰上的感觉。进入庵门之内,竹木繁茂。满爬着薜荔的峭壁上,用木头支架成一间间的小阁,幽隐而奇特。冷冽甘美的云泉,从石上无终无止地流洩进灵池之中。在这隔绝尘世的洞天里,攀登时的危惧与艰辛,为之一扫而空。
庵的东壁,有李应祯书写的,吴宽和李应祯、史明古、张渊四人的“大石联句”。在庵主的怂恿下,沈周题了一首五古;来弥补三年前未得偕游,参与大石联句盛会的遗憾。又作“馀杭大石图卷”(阳山又名馀杭山),准备邮寄京师,供好友吴宽把玩题句之用。
在苏州,阳山云泉庵的泉水固然有名,而洶湧、飞扬于崖巅上的云,更有占雨的功能。在泉、云、石灵秀的感召下,沈周把馀下一丈五尺左右的仿吴镇山水长卷,也为之一气呵成,并命名为“云泉得意仿吴仲圭长卷”。他在画上题:
“然不知仲圭之妙,从董巨墨法中来,非草草可倣;邯郸之步,学者非直为难,将并故而失之矣。”(注五)
从画题和画识来看,沈周把半生心得。渐渐进入纯熟、独创的佳境,一部分归功大地的钟灵,一部分归功于董、巨、元四家等古人的启发。究竟是他性格的谦虚,或意在托古?似乎只有观者自行领会了。然而,无论如何,存道内心的兴奋,却无法抑制;他下住口地称证,甚至于像孩子似的欢欣跃动,把它看成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收获。
除了初游虞山,归棹时为吴宽写景,留作回忆。阳山路上,为存道仿吴镇山水长卷外;成化十九年腊月,沈周偕女婿徐襄有事赴吴江,舟中写景,更深得此中三昧:
在寒冬岁暮的旅途岑寂中,爱婿突然出纸,求画眼前所见的两岸风物。由于舟行迅速,帆影林木,转瞬即逝,沈周一面呵着僵冻的双手,一面放笔捕捉。这种任凭潜在思路所塗写出来的笔墨,浑然天成,别有一番逸趣。他题:
一:舟行景移,会意即著笔,甚适客怀。这种生活情趣和特殊的艺术体验下胫而走,竟使他尔后生涯中,即使旅途之上,他的心、眼和手,也难得片刻安逸。一如不惑之年那样,他依然时刻受到画债的催迫;他以“鹧鸪天”自遣:
“头发毵毵积渐凋,诗逋昼欠未勾销;大都教我生劳碌,一半因他解寂寥。山淡淡,水迢迢,门前秋色自天描,清风尽许奚囊括,明月还凭拄杖挑。壬寅。”(注六)这真是一件矛盾下过的事,下停的吟、画,使步向耳顺之年的他感到劳碌和一种发自内心的厌倦;然而,同样的一支笔,更不知化解他生活中的多少寂寞和单调。
吴宽远在北都。丁忧后的文林,带着儿子、家眷,转任到山东博平县。门生祝枝山的父亲祝書,祖父祝璟先后过世:一众好友,高飞者高飞,飘零者飘零。以前作为兴趣的诗画,忽而变成累赘,忽而成为生活和心灵的依傍。这种种寂寞与矛盾,有时使他自觉沮丧和老化。但,真正引起沈周感慨和抑郁的是周宗道——这位长沈周十七八岁,却一向乐观、单纯得像个大孩子似的长洲诗人。长髯飘飘的周老师,不仅在舍后隙地筑就生圹,作为日后的归宿,并且连寿衣、寿木甚至亲友所用丧服,统统准备就绪。
“而今而后,吾惟束手以待尽于天矣。”周宗道以近似达观而又无奈的口气说。回想他敦弟弟沈召,儿子云鸿读书,以及写“化须疏”,向他化须的往事,真有一种烟云过眼的感觉。
那日,周宗道突然以所写家世与生平大略,求沈周撰写生圹志。沈周一时惊讶的程度,就好像父亲过世之后,听到年已半百,两眼全盲的火工阿富,声称要出外谋生时一样。但盲眼阿富,出去一阵之后,终又重新回来,仍旧窝在伙食房内。而周宗道的神情举止,却像是准备就绪,行将上道的永诀;使沈周的心绪,久久无法平伏。
周宗道最深沉的悲叹是:
“天固绝我矣。”他有五个女儿,曾为长女妙妍招赘了一房女婿,以求宗祧有继。但,不久长女死了,他只好遣归赘婿。周宗道的哀叹,引发了沈周心中失孙的旧创。
四年后的耳顺生辰,他预备在所号“石田”之下,正式加上一个“翁”字,以“石田翁”自称。称翁之前,能否天赐一孙,弥补他心中的遗憾?望着周宗道早已变得霜白的须髯,沈周不由得一阵默然。
成化十九年,祝枝山的父亲去世时,留下一位年轻的继母,和年仅四岁的幼妹。同年腊月,祖父祝璟接着去世,整个家庭就愈发感觉凄凉。沈云鸿是枝山的表姐夫;师生复加上表亲,因此,沈周父子,也不免为祝氏的连续不幸惆怅、忙乱起来。
居丧期间,祝枝山无法像往日般地交游,大部分时间闭门读书、孝养继母、照顾幼妹。偶而就书中所见所感,随笔笺记!暡读书笔记暢就在这种情况下完成。其间所积下的诗、赋、杂文、也极为可观,无论词藻和义蕴,都有一种古奧之气,深具晋宋间的文学韵致。
祝枝山的深居简出,对年轻而渐渐习于冶游的唐伯虎,很有一种空虚和寂寞之感;他直觉到,整个苏州,都仿佛因祝枝山的丁忧,无端的沉寂下来,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和活力。好在十五岁那年,他就结识了同龄而比他晚生八个月零几天的文徵明。
多年以后,文徵明时居苏州,时而住在父亲任所。山东东昌府博平县的齐鲁风俗,和浙江温州府的景物,娓娓而谈,总听得唐伯虎津津有味。从文徵明的描述中,跃动在永嘉江边的弹塗,分别开着雌雄花朵的铁树,开遍田塍的红白夹竹桃,狂骤的飓风,乃至幻变不居的海市蜃楼,历历如绘地开展在唐伯虎的眼前。但是,提起这阊门内外的青楼歌馆,文徵明不仅瞠目而视,懵然无知,却连听来都会面红耳赤、吶吶无语;生恐亵渎了所读过的圣贤之书。
仅管在个性和生活经验上极端不同,可是无论文徵明或偶而请假家居的文林,对唐伯虎的心胸、才华和机智,都有种由衷的喜爱。文林总爱在宴客之际,找机会让这位后生朗诵其新作的诗篇,或传示唐伯虎的文稿,并不住口地加以称赞。当他知道伯虎犯有比较严重的过错时,他也会毫不容情的加以督责;直到改过迁善,才重又放出慈祥和蔼的容颜。
注一、暡祝氏诗文集暢页一一九。
二、同上。
三、暡清河书画舫暢亥页七。
四、暡石渠宝笈暢初编页一曫五三。
五、沈周“云泉得意仿吴仲圭长卷”,画录见于暡壮陶阁书画录暢页五八二。“馀杭大石图卷”,录于同书页五六四。后者所题五古有“奋然始问路,不避飞磴阻”句;语意上似为“初登云泉庵大石”——并有吴宽的“阳山大石岩云泉庵记”、“跋大石联句后”及暡苏州府志暢之山志、寺观志为该画之佐证。二画均作于成化十七年的二月中旬,为同一次出游之作。因之,刚注“淇园春雨图”上所题“成化庚子(十六年)仲夏,避暑大石云泉庵”,便有可疑。唯因该画既载录于暡石渠宝笈暢,且事涉名医韩襄及沈周画竹兴趣的引发,故百思不忍割舍。
六、暡石田集暢页七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