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宸濠所献十美装束就道前后,也就是唐伯虎佯狂求归的日子。路途的劳顿,心情的懊丧,杜门谢客一个多月,唐伯虎才走出桃花坞,往访张灵。
阔别经年的张灵,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毫无生意,只有听到伯虎到访,才从床上跃起,急切地叩问豫章佳人的讯息。唐伯虎也只能神色黯然地以崔莹图摹本,和题写在行乞图上的崔莹诗相示。
“愿持此复张郎,俾知世间有情痴女子如崔莹者。”
崔莹的话,十美装束进京的讯息,恍如雷电般击打着张灵虚弱而绝望的生命。
张灵仆倒在地,鲜红的血液,一口口地吐出。屋上的茅草,昏暗斑驳的四壁,更助长了生命衰竭的气氛。唐伯虎再也无法想像出行乞图中,当日手持刘伶传,洒脱、豁达的张灵,耳边倒好像响起了崔莹离家前的恸哭声。
三日后,张灵遣人邀伯虎往见,断断续续的语句,已经是永诀的口吻:
“已矣,吾死矣,乞此图殉葬。”他指着伯虎摹写的崔莹图。
随之,他奸像凝聚了所有的一点生命力,要来纸笔,写:
“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
像是对崔莹的“俾知世间有情痴女子如崔莹者”的一种回应,也像是给自己困顿潦倒而放诞的一生,下了个定评。生命之火和手中垂落的毛笔,同时沉寂下来。
恸哭、愧怍之余,唐伯虎葬好友于玄墓之麓。
依暡存余堂诗话暢(注一)所载,张灵临终前三日,口吟七绝一首:
“一枚蝉蜕榻当中,命也难辞付大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
玄墓,遥望无际的太湖,寒梅白雪,浑然不分,松涛云影,相互辉映;伯虎是否因此而为他选定埋玉之所,亦未可知。
不过,从张灵辞世前二日的遗诗中,又可以体会出,尽管穷困潦倒,却也无憾于此生:
“仿佛飞魂乱哭声,多情于此转多情,欲将众泪浇心火,何日张家再托生!”
大约六年后的夏秋之交,身着素服,芳容憔悴的崔莹,泊舟吴门,遣老仆崔恩,邀唐伯虎会于舟次。
十美献抵都城之际,正德皇帝在中官、边将的怂恿下,正耽迷抄身背弓矢,跨着战马,不断地巡狩边境,以军国大事,作为嬉戏。因此,也使四方进献的佳丽,冷落于宫廷之中。
正德十四年宁王的背叛,虽然转瞬间便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阳明敉平;但,为了要饱尝御驾亲征的乐趣,并借以游幸江南美景,逋从北边回銮的正德皇帝,便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率军南征。
十五年秋,正德皇帝在南京接受王阳明献俘后,班师还朝。北上途中,一面游幸大臣和太监的园林宅第,接受他们的款待和奉献,一面亲自射猎捕鱼,享受田野的情趣。乐极生悲的是,深秋九月,严霜遍地的时候,在清江浦的积水池中,皇帝操着小舟捕鱼,不慎翻覆落水。左右急忙救援之下,虽然幸脱灭顶之险,龙体却因此不豫。至正德十六年春;班师回京未久,就驾崩于豹房。
正德大行后,大学士杨廷和,请太后传遗诏,放还四方进献的美女返乡;以此推测,崔莹回到江西,应在当年六七月间。经过宸濛变乱,以及皇帝随征诸佞幸借口勦捕宸濠余党,请旨前往江西,广事杀戮劫掠;崔莹眼中的故乡,早已满目疮痍。老父也已捐馆,停殡未葬。因此,虽得放还归里,却是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为父亲举行葬礼之后,幸有老仆崔恩相从,遂想到苏州会晤朝思暮想的才子张灵,希望能重续未了的前缘。
“辱君钟情远顾,奈梦晋福薄;已物故矣。”舟中,见到随崔恩前来相晤的伯虎满面泪痕,听到他亲口说出的噩耗,崔莹好像骤然被推进无底的深渊。
“命也已矣,夫复何言!”再一次想到被迫离家,赴宁王府邸之前,面对父亲和张灵行乞图的悲叹;其时她日夜寻求自尽,一次一次被老父劝阻。
呜咽失声的崔莹,与唐伯虎相约,翌晨启碇,同往玄墓之麓,祭奠一代才子的亡灵。
张灵生平文章,先已自行焚毀。崔莹所能见到的,只有唐伯虎代为收拾的诗草,和他所绘制的行乞图。她把行乞图悬在墓前,焚香祭拜。伏地痛哭之后,独自坐在石台上,取出张灵的诗,一面吟诵,一面举杯痛饮,凄然地叫唤张灵的名号。唐伯虎和崔恩伫立一旁,心中也为之感到无比的悲酸。
由于不忍见那至极凄怆的情景,唐伯虎、崔恩,一个先行下船,一个到丘珑间徘徊。及至崔恩回到墓前,想继续加以劝慰的时候,发现崔莹早已自经墓侧,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袅袅香烟,和随风翻动的诗草。
“大难!大难!唐寅今日见奇人奇事矣!”唐伯虎惊闻这不幸的讯息,赶回墓前跪拜叹息。
他把张灵行乞图、诗草,放进崔莹棺中以为殉葬。并开启张灵墓圹,使这一对饱受命运摧残的有情人,同眠穴中。
出身贫書,纵酒放诞的张灵,生平甚少交游,但,文士大夫,却为张灵、崔莹至情所感,争至吊書,同声哀悼。这段感人肺腑的情缘,也为之下胫而走。
前述张灵与崔莹的故事,所据为崇祯进士黄九烟的“补张灵崔莹合传”(注二),有关正德南征,则稍参明史。至于九烟何所依据则不得而知。
黄文所描述的张灵出身、性格放诞、无意功名,伯虎的江西之行,以及正德末年,四方进献美女获得放还各节,参照张灵、唐寅的传记,颇多吻合。张灵所留诗及书画甚少,生平文章,更未见留传;合传中指张氏死前,曾自焚文稿,似亦可信。
至于文中称枝山为“祝京兆”,写崔莹死后,将易服棺殓之前,发现“莹通体衫襦,皆细缀严密,无少隙,知其死志已久。”
按,其时枝山尚未步入仕途;任应天(南京)通判,更在多年以后。崔莹自尽之前一日,与伯虎相晤舟次,始得张灵噩耗,约翌晨往祭,又何谓“死志已久”?大约昔贤为文,往往忽略其中的时间性。关抄崔莹的密缝衫襦,至无法易服事,可能是受到传统节妇烈女故事的影响,而为画蛇添足之笔。
张灵生卒年代,一向不详,唯近据仇英所画“东林图”上的题跋,和文徵明所撰“鸿胪寺寺丞致仕钱君墓志铭”,两相参证,推测可能生于成化七年,小唐伯虎一岁。
记载中,他有一幅嘉靖十年所作的“松下安坐图”(注三);倘资料正确,则张灵卒年当在嘉靖十年之后,享寿较伯虎为高。
张灵生平事迹,散见于徐祯卿暡新倩藉暢、阎秀卿暡吴郡二科志暢、陈田暡明诗纪事暢、钱谦益暡列朝诗集小传暢、朱承爵暡存余堂诗话暢,乃至暡苏州府志暢等。其中,徐祯卿生于同时,与祝、唐、文、张均为好友,故其记述应最为翔实。可惜祯卿后游京师,加以英年早逝,未能见到张灵后来的生命轨迹。
暡存余堂诗话暢,录张灵临终前三、二日所吟七绝各一首。其余各家记述大同小异,多以张灵早年放诞生涯为主;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憾。
“……内无童仆,躬操力作,饔飧不继,父母妻子,愁思无聊……”
“……杵臼不闻舂,稚子前告饥;宁逢猛虎斗,安忍儿女啼……”
从徐祯卿暡新倩藉暢,张灵小传中的描写,不但可以体会出张灵家计的艰难,更可以看出夫妻牛衣对泣,子女牵衣号饥的凄凉景况。
在(唐伯虎尺牍暢中,有多封写给张灵的短简,不外乎招饮佳酒,或相约到某僧寮里,分享和尚的新酿解馋。
描述如何扮乞儿,向游山玩水的富贾炫耀诗才,赚取酒食,使人疑为神仙。畅谈他与祝枝山化装道士,在扬州向盐运使化缘修观,所得银两全入酒肠的趣事,使张灵恨未能躬逢其会。连在南京受名妓冷落,他赋诗讥诮,致使秦淮脂粉羞惭满面的事,他也不忘在信中绘影绘声,以博因酒罄心情不爽的张灵一粲。
和张灵同游罗浮胜景,流连忘返,是二人经常津津乐道之事,但也一直惋惜祝枝山和周臣未能偕往。这一切点点滴滴,即可以了解唐伯虎和张灵的情谊,也可以略窥张灵洒脱不羁的性情。
“吾虽不才,然自谪仙而外,未敢多让。”壮岁的张灵,固然可以像黄九烟笔下那样恃才傲物,豪情不减。但使君有妇的他,是否仍然目空四海佳丽,一意等待心目中的双文,始结连理,则大有疑问。甚至死后与崔莹同穴而葬之举,恐怕也不是唐伯虎所能作主的。
精神分析学派中,有主张神话故事为民族集体潜意识的说法。如果加以推衍,才子佳人故事,何尝不可视为冲破礼教、禁忌的民族集体潜意识!
在没有进一步具体证据下,张灵与崔莹的奇情故事,可信与不可信,倒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
文徵明乡试失解,虽经王宠、王鏊等为诗劝慰,仍免不了落寞无聊,缠绵病榻。不久,赶赴明年春闱的好友,钱贵、王守、祝枝山……在寒风雪雨中,陆续起程北上之后,在文徵明感觉中,整个苏州像是空了下来。对他而言,正德八年的冬天,真是又孤独,又寒冷,又漫长。尤其入夜之后,辗转无眠,对着茕茕烛光,冷凝的空气中,隐约传来槌衣的砧声。展卷在手时,不仅心绪零乱,两眼的视力,更觉模糊一片:
“茆屋寒初重,无眠对烛光。疏砧何处月,残叶满庭霜。揽物惊时改,供愁有夜长。空余强笔心,抚卷视茫茫。”——寒夜(注四)
无论邢丽文到访,王宠前来探病,或是宜兴杭道卿封寄阳羡茶,都会引发他岁月流逝,两髯斑白的感叹。
他与邢丽文相交最久,但却同样功名不偶;相见时,依然旧习下改地取出八股文近作,互相研讨。一顶秀才冠,也同样戴得破烂陈旧,只不知何曰才能像祝枝山那样,高吟“别書衫”。但,别了秀才書衫,是否就能一帆风顺,前程似锦?祝枝山本身就是一个例子;多少年来,或独自,或与儿子,仆仆于京国道上。前次廷试,儿子入选翰林,此次,则又形单影只地步上北京之路。文徵明只有为这位亦师亦友,年逾半百的老孝廉,衷心祝祷。
感叹之外,近些年来,孤独岑寂中的文徵明,对这些多年的好友,总是恋恋不舍:
“……为说流光堪恋惜,故盟从此莫教寒。”——邢丽文顾访小斋话旧(注五)
“……无计留君得,依然日暮回。”——病中辱履仁过访之一(注六)
“古洞花深谢豹啼,春来频梦到荊溪,坐消岁月浑无迹,老惜交游苦不齐。……”——寄宜兴杭道卿(注七)
事实上,寂寞的他,何止“春来频梦到荆溪”,居住南濠溪楼的王氏昆仲、洞庭西山的蔡羽、苏州东城的汤珍、为官南京的顾璘和王书,都时刻在他想念之中。
常常独坐西斋,仿佛闻听外面有马车之声,以为王宠来访,急忙开门探视;所见的竟是空庭鸟雀,和在微风中款摆着的榆柳。当悠然飘浮的白云,为午后的虚窗凭添了许多变幻的景色时,却没有人与他把酒清话;于是他的一颗心,早又神驰于王氏小楼之中。
他想像着临近清江口的雨后江流,在暖风中摇曳生姿的荷花,突然惊起的翠鸟,与随之而起的吴娃荡桨的歌声……
“……相望不可即,长吟一搔首。”(注八)
在他写给王宠的诗笺尾句,往往流露出类此无可奈何的感伤。秋闱不第的王宠,也成了他往返锁院的难兄难弟。
大约正德九年二月前后,正为拒宁王之聘事惹来纷纷议论的文徵明,受沈汝融家人之托,题沈周摹“米敷文大姚村图”卷。沈周此图,追摹于弘治五年重九;那时,他二十三岁,跟石田师学画的第三年。
成化末年,乡前辈沈汝融医师失去“米敷文大姚村图”的故事曾盛传一时。他刚投入沈周门下,就不时见到沈汝融因绝望而憔悴的容颜;失去世传的名画,不仅使他了无生意,更认为罪孽深重,死后也将无颜见地下的先祖。
沈汝融虽然以济人济世的医术驰誉乡里,但他心理的痛苦和罪咎,似乎只有沈周才能着手回春。因为当代名家中,以前只有沈周借临过大姚村图,也只有他,临摹一过的名作,便能凭着记忆追摹,逼近原作。
当沈周不负所托,终于为沈汝融完成追摹本时,真是哄传一时的盛事,面对这幅颇富米氏云山神韵的长卷,苏州士大夫奔走相告,纷纷称贺。吴宽、杨循吉、都穆、祝枝山等,先后题跋。
然而转眼间,沈周摹作已流传二十余载,老人下世也已六个年头;文徵明则由青年子弟变得满头飞霜,披览图、跋,其内心感慨,不难想像。
“……忆昔書人贿为囿,黩财更假狂阉手;千里珍奇归捡括,故家旧物那容守。沈氏藏兹二百年,一相(疑”朝“字误)掣去心茫然……”(注九)文徵明感慨系之地,从自古尤物媒祸,萧翼赚兰亭故事,写到王胬仗势攫取沈汝融大姚村图的往事。然后,笔锋转向石田老人的手泽、人品造诣和独特的风骨:
“……岂余钝眼错颜标,抵掌真成孙叔敖。区区不独形模似,更存风骨骊黄外。一时点笔迥通神,得微小米是前身;从来艺事关人品,敢谓今人非古人。”(同前注)
由此,也愈发增强他对中官、贵冑的警惕;他以“法之所禁”,直接了当地拒绝与藩邸、中贵人往来。
正德十年,九月望日前后,文徵明、汤珍、王宠,同游城西葛氏墓。
从金阊门楼升起的圆月,照射在野草衰歇的山径上。阵阵凉风吹过,青松林里,响起一片呼啸。几个携带美酒佳肴的好友,踏着枯草和霜露,向松林的深处行去。究竟想寻求一份幽静,或者想在其中获得一些人生的启示,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清。
仰望一对高耸的石阙,和古老幽宫前面断裂的巨碑,使人不难想像墓中人生前的显赫。但满目蔓草荒蒿,却又分明与一般的牛羊牧场并无二致;大概早已断了香火和春秋的祭扫。
对尘土藓苔所封蔽着的石碑,文徵明也不觉得陌生,他曾三次来到这座荒坟,剔藓读碑;只知上段所题为葛氏生前的爵禄,下面所表,则是他的不世之功。然而究竟是什么爵禄?何等丰功伟业?由于年代久远,龙蛇漫灭,根本无法卒读。
片片浮云飘过,月影乍隐乍现。想着多少长辈、好友的凋零,又多少人把身后的碑铭、墓志托付给他0h文徵明不禁悲从中来:
人生脆弱,一如瓦上之霜,草头之露。其中更有的壮志未酬,身先陨灭,有的含冤受诬,有的身负绝学,只能藏之名山,有的功勋盖世却横遭劫夺埋没……唯一的希望寄托于百年之后的公评。可是,眼前所见,即使铸鼎隽石,尚且如此,还有什么可以不朽,可足仗恃?也许只有绕墓的青松,可以为古往今来,作一番见证。
他在长诗中,宣泄他那悲怆的情怀:
“……见树不见人,青松仍坚固;乃知人易凋,独以婴情故。鉴此念前人,云胡不悲慕!惊风西北来,肃然动情愫。扬杯谢诸公,愿言保迟暮。”——月夜葛氏墓饮酒与子重履仁同赋(注十)
前年十一月,朱存理落葬,文徵明在所撰墓志铭中,痛感存理一生,搜书,着书,终日挟册,吟哦不辍;到了年老体衰,精力不继时,则藏书及着作大半散失。
他描写这位勤于耕耘的学者晚景:
“……又坐贫无以自资,而其书旋亦散去,每抚之叹息;其意殊未已也,而岂意其遽死耶!”(注十一)
存理生平,不业仕进,文徵明则孜孜于举业却功名不偶;其余两人性格、嗜好,几乎没有多大差别,存理的遭际,也许就是他的一面镜子。
无法确知,究竟是年齿增长,时势的扰攘,或者存理老境、月夜中古墓断碑的启示,文徵明在迈向半百之年的人生路途上,无论思想、着作,隐隐约约地都产生一种蜕化,像一穗逐渐饱满坚实的麦子,又像日益芳醇的佳酿。
注一、暡存余堂诗话暢朱承爵着,影印自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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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暡中国美术人名大辞典暢页八八九“张灵”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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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册四页三九五、暡甫田集暢页一八九及本文第十四、十七两章暡故宫文物月刊暢第三四、三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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