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二年六月初旬,唐伯虎和徐经以银两折抵了应服的徒刑,又受到礼部黜罚为浙江布政署吏处分后,便离开了伤心之地的首都,步上了黯淡的归程。
蒸人的暑气、尚未愈合的棒创、饱受屈辱而刺痛流血的心灵;连遍地蝉鸣,和北京市街卖冰镇酸梅汤、果干所特有的铜碗叮当声,都变成了令人难耐的聒噪。
记得北上时节,斜倚在徐经的暖车锦被之中,任驷马在坚硬滑溜的冰雪路上飞驰,左右追随着健仆和伶俐俊美的优伶。笑语喧哗,不但消除了旅途的寂寞,也不觉得寒冷的侵袭。然而,在这时雨时晴的南归路上,不仅人人心情恶劣,映进眼帘中的,也尽是暗沉沉的浓绿;阴森、燠闷,漫长得像永无止境。好不容易挨过了长江,回返在狱中日夜焦思渴盼的江南,却又近乡情怯,不知怎样去面对师友,接受那些幸灾乐祸者的笑骂和讥讽。
回到苏州,已经是凄风苦雨的重阳前后,比嘲讽讥刺更令他痛苦悲伤的,乃是从他少年时代,就一直爱护、督导、栽培他的文林的噩耗。文知府于六月七日因背疽逝世,正是唐伯虎在北京的最后一段时日;文知府的灵柩和病重赶往照顾的文夫人,则比他早一步由温州返乡。不意虎邱之饯,竟成永诀,而自己竟这样糊里糊涂地落得一败涂地;文林九泉有知,也不能无憾于衷吧?
运灵返乡,同样陷于悲戚中的文徵明,不但料理丧葬事宜,更要强自振作,为好友辟谣,医治唐伯虎心灵的重创,并挺身斥责诬陷他的不义之徒。
在诗中,他以充满爱怜的笔触,描写唐伯虎功名梦醒,家庭破碎前后的生命低潮:
“皋桥南畔唐居士,一榻秋风拥病眠,用世已销横槊气,谋身未办买山钱。镜中顾影鸾空舞,枥下长鸣骥自怜;正是忆君无奈冷,萧然寒雨落窗前。”—夜坐闻雨有怀子畏次韵奉简(注一)
在多是多非的苏州,有关会试弊案的蜚短流长,比遥远的北京,似乎更加混乱。传播者绘声绘影,仿佛耳闻目睹般的真切。
传说,仗着灵活的手腕和雄浑的财势,徐经勾结主司,贿买考题,非只一遭;早在戊午年乡试的时候,就曾经得手。预知考题的徐经,在心中寻思:
“非唐先生莫可与同事者”;为了想借重唐伯虎的聪明才智,预作文章,以便临场默写,徐经乃将青云路上独得之秘,公诸伯虎。伯虎再和好友都穆分享,因此,唐伯虎固然高居弘治十一年南京乡试的解首,徐经、都穆也同享荣耀,共登黄榜。
于是,对唐伯虎感激莫名的徐经,坚邀唐伯虎同载北上,提供金钱的挥霍、奴仆和优伶的服侍,乃至春闱中的再一次携手合作;不料这次同样分享秘密果实,却满怀妒意的都穆,非但没有感恩图报,反而成为整个事件的首告者(注二)。
传说里,也生动地描述都穆告密的过程:
在谣言纷纷,群情激动中,会试已然考过了三场。揭榜前的一段时间,正是天下举子焦急等待的时刻。有一天,饱受考试冲击,患得患失的都穆,在马侍郎寓中饮酒;同席就有户科给事中华昶。席间,有位要宦来访,马侍郎不得不告罪,起身到厅中接待。
“唐寅又举第一矣。”
隔着墙壁,模模糊糊听到这消息的都穆,想到自己的潦倒,想到唐伯虎行将平步青云;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态以及揶揄人的表情,也浮现在都穆的眼前。一时间,几分酒意转化成满腔的嫉妒和愤恚。
主人送走要宦回到席间,喜形于色地报道刚刚得来的讯息,赞叹伯虎的才华和光明的远景,更加速激发了都穆潜藏在心中的怨怼,终于抖出了那段震惊朝野的卖题内幕。
除了泄愤之外,都穆举发徐经、唐寅的直接好处是,复查的考官们,为了撇清嫌疑,凡是取中前列的举子一律黜落榜外,而成绩平平的都穆,反得高中了。
这故事,首尾相连,言之凿凿,如果细加分析,不难发现一些昧于事实的破绽:
徐经、都穆发解于弘治八年乙卯,比唐寅弘治十一年中举早了三年。
无论友谊、恩情,唐伯虎和文徵明交往,远胜于他和都穆;唐伯虎如果预知乡试考题,对性行端方的文徵明即使不便明言,也可以借着互相研磨而加以暗助;何以忍心令其一再挫折、潦倒于场屋之中?
会试揭榜之前,朱卷弥封,不到揭榜之日,启封、明对号籍,无论主考官、同考官和内帘官,均无由得知何人能中。传某要宦所谓:“唐寅又举第一矣”,恐怕也只是一种人云亦云的说法罢了。
最有趣的是,这破绽百出的故事,据说出于唐伯虎、都穆共同的友人文徵明亲口所述:
“人但知穆为文人,不知娼嫉反覆若是!”据形容,一向口不言人过的文徵明,说这话时,激愤异常,词色俱厉。
在时间的长流里,一个喧腾一时的故事,不仅会扭曲、变形,也会加梗添叶地成长和膨胀;到了唐伯虎的生命像流星般闪逝之后,前述的考试弊案故事,也有了十分戏剧化的结局:
悲伤抑郁的唐伯虎,誓言终生不与都穆相见。其中,有些朋友,尽力为他们拉拢与说和。
一天,唐伯虎在一位友人的楼上畅饮,斡旋者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一面通知都穆,一面让唐伯虎有些心理上的准备:
“穆且至。”
在斡旋者的想像中,好友间的误解、仇恨,终将为岁月而冲淡,为错误一方的悔恨,补赎而化解;然而,听了这话的唐伯虎,却顿时脸色大变,坐立不安。
满怀愧悔和歉意的都穆,以为说和者已经通情,好友间的仇恨和误解,冰释在即,因此,急急忙忙前往登楼相会。但,只见窗边人影一闪,在朋友们的惊呼声中,唐伯虎竟一跃而下。
“咄咄!贼子欲相逼耶?”
唯恐其摔伤的友人,追踪到唐伯虎家里的时候,发现他竟然无恙,只是喃喃自语,愤恨依旧;这也是两位不幸反目的好友,最后的一面,此后,终生不再相会(同注二)。
分析前述都穆构陷唐伯虎的故事,有昧于事实的破绽,有非出于一时一人之口,情节随流传而续接的痕迹;但,其中是否也有真实之处?从仅存的一些诗文里,也许可以印证出蛛丝马迹:
“……方斯时也,荐绅交游,举手相庆,将谓仆滥文笔之纵横,执谈论之户辙。岐舌而赞,并口而称;墙高基下,遂为祸的。侧目在旁,而仆不知;从容晏笑,已在虎口。庭无繁桑,贝锦百匹;谗舌万丈,飞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召捕入狱……”——与文徵明书(注三)
那是唐伯虎刚回苏州不久,写给文徵明信中的片段。不明会试案真相的乡里与士林,对他盲目地指责、唾弃,仿佛他那万恶不赦的罪行,已经使他们也蒙受到无法洗雪的耻辱。他不愿接受礼部黜充浙江布政使署吏的任命;也就是甘于穷困,不愿保留这样一个积劳补过,东山再起的机会,极不得续弦妻子的谅解,因而仳离。甚至家中的僮奴,都像门前狞犬一般,对他张牙舞爪。
在他举目茫然,一无所有,决意以橡实桑椹果腹,或寄口浮屠的时候,他可以不向任何人诉说内心的委屈,但是不能不把事实真相,未来的抱负行止,告诉他的知友。他可以不求任何怜悯,但他不得不求文氏照顾他那懦弱得无法自立的弟弟。
从这篇情辞悲壮的长信中,也不难看出陷唐伯虎备受屈辱、潦倒终身的,的确是他身畔的好友。
“……北至京师,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气,指目其非;征仲笑而斥之……”——又与征仲书(注四)
这是唐伯虎给文徵明的另一封信,其时,两人相交已三十年,均已年近半百,头发斑白。伯虎虽然早已皈佛,但心中余恨犹存。信中不仅再一次指责忌名排陷的朋友,也追忆到文徵明对不义之徒挺身笑斥的往事。
暡苏州府志暢的编者,整理前人往事有关的文献,于“都穆传”中,叙述得更为露骨:
“……穆少与唐寅交最莫逆;寅锁院得祸,穆实发其事,寅誓不与相见。而吴中诸公皆薄之;穆晚年亦深自悔恨云。”(注五)。
至于祝枝山在“唐伯虎墓志铭”中所谓:
“……二场后,有仇富子者,抨于朝,言与主司有私,并连子畏……”(注六)把目标转移到徐经的仇人身上,恐怕意在全都、祝、唐三人间的友谊于千秋万世之后吧。
弘治十二年腊月十一日,文徵明葬父文林于吴县梅湾凤翔冈,是苏州士林的一件大事。尤其是在文林老友沈周、吴宽、杨循吉……后进、门生如祝枝山、唐伯虎、徐祯卿等心中,更有无限的悲怆和震撼。
前一年暮春,虎邱饯别之后,文林便只身赴任。南行途中,尽管山水秀丽、景物清幽,但是,面对着两岸飘飞着的柳絮,雨后缓缓游动着的谿云,就会想到几位隐居着书、徜徉山林中的好友;孤独之感,蓦然弥漫在心头。
一天,偶然从舱中外眺,见林木上面浮现出山石累累,仿佛五代、北宋画中的矾头;这雄奇的景象,岂不与沈周所号的“石田”暗合?他的神思,也随着船身起伏的节奏,恍惚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苏州:
“回首未千里,相思犹十年;远情收短札,近事梦离筵……溪面浮林圃,山头垒石田;与君偶符合,来此了前线。”—忆石田(注七)
到离温州百里远近,忽然听到喧天的锣鼓,只见民众成千上万,扶老携幼,前来迎接睽违二十年的文知府。文林这才真正体认到温州民众对他的思念有多么殷切;不单是思念他这个人,而是他们受太多的压抑,有太多的冤屈,遭太大的盘剥;需要他来宽解、抚慰和洗雪;文知府的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官吏不肖,中官、豪强互为狼狈,镇守的将军,骄横跋扈;但,居民也有他们牢不可破的恶习陋俗。在四五年的永嘉知县任内,他对这东南一隅,了解得异常透彻:多盗、好讼、尚鬼、溺女……在温暖、宽慰之余,文林心中,也感到一付千斤重担,压向他的肩头。
远在苏州相城的沈周,知道好友受民众欢迎的景象,激动得老泪直流。进入弘治新朝虽然已有十余年之久,但,成化末年的种种人事和弊政,并未能完全清除;不过,民众这种热切望治的心理,何尝不是转变和革新的契机?他在“闻温州消息奉寄”七律中写:
“白叟黄童拥道周,提封百里候华書,国人皆好真难事,山水重临是旧游……”(注八)。
辨冤、释囚、拆毀淫祠、使成千上万的女婴,得到存活的机会……文林开始像二十年前一样,整治这片经常在风沙弥漫中的天地。只是,属县众多,辖区辽阔,远比壮年时代的永嘉令任务,更为沉重和繁琐。好在有些知州知县,或谊属同乡,或青年俊彥,多方响应,使许多乱政,很快地有了些端绪。温江孤屿上面的文丞相祠,对这位文天祥远裔子孙,仍是一种鼓舞力量和不屈不挠的象征。
然而,真正使文林气馁的,一个是以灾异自劾,趁机痛论镇守将军欺虐民众的暴行,和一些应革的章程;当政者却以牵涉太广,窒碍不行,使他只能空自太息。另一个,是他日益肥胖,衰弱的身体,和从福建九鲤仙祠所求得来的警兆。
文林半生,虽然尽力拆毀淫祠,破除迷信,但他相信运数。在他那丰富而庞杂的着作中,除了经论、奏议、漫志之外,也有医卜和术数。对生性刚愎的长子,文林似乎未抱太大希望,在他心目中,幼子文室尚小,一生所学,只有次子征明可以付托。进入壮岁的文徵明虽然读书精博,珍视家藏和祖、父的作品;但对于方技和术数,却从不涉猎。
“汝既不能学,吾死可焚之。”(注九)几次想传授爱子医卜术数的文林,遭到婉谢后,心中不免失望;只是他自己深信如故。
那天,为他求问寿数的人,在九仙祠中,梦见有人说:
“往山下,当有优人作戏,汝可观之。”
对这种文不对题的指示,求梦者并不满意,他说:
“太守令我祈问寿算耳!”
“有孔老人,还自问之。”孔老人是谁?求梦者同样一头雾水;但说话的人,却已渺不可寻。在隆隆的瀑布声中,求梦者爬下陡峭的山峰。果真有旗幡鼓乐引道丧车缓缓而来,宾客衣着鲜丽,一群穿着彩衣的优伶,在丧车前后,翩跹起舞,整个情境,如真似幻。求梦者小心叩问之下,知道是当地王太守的葬礼。这可不是吉兆!求梦者一惊而醒;原来,送葬行列、优伶之舞,只是另一场梦中景象。
现在,他焦急的是怎样回覆知府?千思万想的结果,他只好先隐瞒了梦中的大部份情节;只说:
“蒙遣祈问,一无所答,但令问孔老人,当自知之。”
孔老人,却并不是虚托的人物;不久工夫,文林就访察出这个生性耿介,直言无讳的老人;昨天才受到差遣,把一根大木,交匠人裁锯。
“汝计此合锯几何?”文林并未明言其意,只想在数字上,暗套消息。孔老人当然不解文林所问的是寿数,只说:
“已就锯矣。”
“即计木板,当得几何?”文知府继续探问。
“合得五十有六;中腐其一,数不得全耳。”
行年五十有五的文林,听到这句隐含玄机的答语,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但他仍不死心地佯作愤怒,想从孔老人的铁口中,套出一线生机:
“木材如此,何止此数,便可经营,复令益之!”
“数已定矣,复何及乎!”(注十)铁口就是铁口,文林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有限;他所奏劾的人事、措施,改革已经绝望。于是接二连三派人至京,要求去职;结果不是为爱惜人才的知友所阻,就是由温州士绅上书铨曹,百般慰留。
有时,他思乡心切,企图潜返苏州,和家人、好友作最后的相聚;深爱他的乡民,甚至紧闭城门,使他无法出关。不得已,他只有勉尽职责,教化郡民知礼守法,以自求平安多福。
病笃之际,有人请立遗嘱;文林依然豪气干云地说:
“我男子,死即死,再复何言!”
文徵明得知父亲病重,偕医前往的时候,文知府已逝世三日,温州城内一片哀戚,千千万万的郡民,如丧父母般的痛哭失声。先期而至的继母吴氏,已关闭廨舍,命仆婢不得随便出入。把官府簿书、私人图书文件,悉数封存,等待文徵明兄弟前来处理。整理遗稿时,文徵明遵嘱在父亲灵前,焚烧了他所不愿承传的术数;心中虽有一丝歉意,但他决心整顿其他着作,使父亲的心血和风骨,能够流传。温州所属州县,感于文知府的治绩和崇高的人格,致赙遗千金,文徵明谢而不受说:
“父在官无取于人,于此取之,上累吾亲。”
继母吴氏,见他处置得当,称许他:
“是无忝乃父矣!”
温州人为了表示对这对廉明父子由衷的钦敬,特别为他们修建“却金亭”,以为乡邦的美谈。
梅湾茔地,是文林生前亲自选定的,葬时,由好友杨循吉撰写墓志铭,吴宽写墓碑铭。这两人和沈周、文林,都曾相约长作林下之游;吴宽在碑铭中悲痛无比地说:
“……君与予相好久,尝约晚岁归老吴中,当寻山水之乐,以偿平生之劳;今吾归其时矣,而君先我而逝,则所与同乐者何人哉!”由于远在京师,吴宽只好遣侄儿吴奕与祭。
年未四十的继室吴氏说:
“其为我穿穴冢旁,吾且从公于茲!”
在亲友劝慰下,这位生时的伴侣,虽然没有追随泉下,却从此洗净铅华,独处一室,即使至亲好友,也难得再见一面;以整个心灵,伴从着性情耿直、勤政爱民的夫婿(注十一)。
注一、暡甫田集暢页八九。
二、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四二,水牛版。
三、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六曫,水牛版。
四、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六四,水牛版。
五、暡苏州府志暢页一九五六。
六、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二九,水牛版。
七、暡吴都文粹续集暢卷五二页八。
八、暡吴都文粹续集暢卷五二页一四。
九、暡甫田集暢页九曫曫。
十、暡异林暢,徐祯卿着,载暡明朝小说大观暢百家本页六六三,新兴书局版。
十一、有关文林生平,散见下列各书:
栙、暡甫田集暢页一“文先生传”,王世贞撰。
栚、暡匏翁家藏集暢页一五一“哀文宗儒”(五古)、页三四四“祭文温州文”、页四九一“明故中顺大夫浙江温州知府文君墓碑铭”。
栛、暡吴都文粹续集暢卷四一页九“明故中顺大夫温州府知府文公墓志铭”,杨循吉撰。
栜、暡震泽集暢卷三曫页一四“故中宪大夫知温州府事文公继室吴安人墓志铭”,王鏊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