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烂漫满屯坞,风烟酷似桃源古;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青山寥绝无烟埃,刘郎一去不复来;此中应有避秦者,何须远去寻天台。”——唐寅·桃花屋(注一)
明天启二年,距嘉靖二年苏州才子唐寅(伯虎、子畏、六如居士)逝世,已整整度过了一百年的岁月。他的坟墓,早已掩埋在荒烟蔓草中,无从寻觅。晚年,他隐居桃花坞里的桃花庵,如今也只能从他的诗、画里去追寻和想像。
有人概略指出,桃花坞就在苏州城西北角上,齐门里那片荒地;至于桃花庵遗址,恐怕就更加渺茫了。
白天,那里牧放着羊群,牧童燃烧野火,或投石嬉戏,时而赌徒、乞丐出没其间。周边,错落的田舍、菜畦之外,也有些雕版印制年画的作坊;在一片荒芜杂乱中,男女老幼为着生活而忙碌。
夕阳西下时,晚风猎猎,群鸦乱飞,隐约可以听到阊门外寒山寺的钟声。入夜后的荒丘,就更加苍凉,不但闻不到当年香传十里的花香,听不到庵前鹤唳和夜宴的弦管,看下到石栏回护,桃林掩映的梦墨亭影。蛙声虫鸣中,只有土埠乱石,槎枒老树上三数声枭叫,和草丛间的点点流萤。
沧海桑田,世间一切都在不停的演变;姑苏台不也已成为一片废墟?响展廊、馆娃宫、西施洞,只剩下一点依稀的遗迹,连虎邱剑池的水,也有干涸的时候。桃花庵并不例外,无法逃出自然的轨迹。
其实,这种苍凉,这千古不易的铁则,唐伯虎体会得比谁都深,他在“响屧廊”诗中写:
“……响屧长廊故几间,于今惟见草班班,山头只有旧时月,曾照吴王西子颜。”
无如后之来者,总希望能在榛荊荒莽间,寻找出这一代风流才子的足迹。仿佛这样,才算为古人尽了一份心意,对昔贤是一种慰藉,也为来者,树立下一个典型。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存良、敬堂),就怀着这样的心境,他想寻求桃花庵的遗址,修复古迹。但由于种种人为的阻碍,使他怀恨以终,在给沈钟彥的手札中留下:
“百年遗迹,竟付衰草斜阳!”的喟叹。
这一年春天,又该是桃花盛放,群莺乱飞的时候,桃花坞荒芜依旧。只是在比较平坦的地方,建立了几间精舍。这时的桃花坞,部份被杨大溁(汇庵)买了下来,由供禅僧闻宗照顾着,正开工动土,准备修建“准提庵”。
孩子们在环绕精舍四周的池中嬉戏,供禅僧悠闲地望着那些脱得光赤的小孩儿,望着雨后碧绿如洗的山岗和斜向天边的彩虹。忽然间一阵哗叫,孩子们从池中发现一块水渍苔封的巨石。他们好奇地呼喊,等到大人聚拢了捞起来看时,发现石碑上刻的竟是唐伯虎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注二)
看来,这里就是唐伯虎读书、画画,和祝允明(希哲、枝山、枝指生)、文徵明(原名壁,更字徵仲)、王宠(履仁、履吉):饮酒作乐的桃花庵了。有人说,这是缘份一杨大溁和唐伯虎的缘份;无意间,他也成全了韩世能的心愿,使这位长洲诗人和史学家,含笑九泉。
供奉僧闻宗,到处奔走相告,散播着兴奋、感叹和议论。
接着,文徵明为桃花庵所题的匾额也出现了。人们纷纷从古册中,摹写唐伯虎的画像,从笔墨间,揣摩他那秀朗的面容,和清狂玩世的神情。苏州梨园,也以一种对才子的虔敬与热情,把传说中的三笑姻缘搬上了红氍毹,活化了唐伯虎点秋香的风流韵事。
勘破了世情与生死的唐伯虎,曾经留下一首最值得玩味的绝笔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注三)
桃花庵发现了,落成后的准提庵中,供奉着一大一小两尊唐伯虎的塑像,让骚人墨客、多情的男女唏噓凭吊;然而,埋玉之冢,渺然如故。)
崇祯十七年,暮春时节,雷起剑等六七好友,泛舟于吴市西南的横塘。
一片野水萦绕的荊棘、杂草丛中,有人指说是唐伯虎墓之所在。若敖鬼馁,不但没人祭扫,恐已成了牧竖践踏,牛羊往来的牧场。
“墓在横塘王家邨”,想起祝枝山“唐伯虎墓志铭”中所载,与眼前这片苍茫烟水,似乎颇相符合,因此,几位游春的诗人深信不疑。
有人说,唐伯虎虽然乏嗣,一任荒凉至此,为朋友的恐怕也难辞其咎;各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戚然之感。
也有人说,干载以下,读他的诗词、玩赏他书画的人,谁又不是他的朋友呢?于是,几个人舍舟登岸,披荊斩棘,除草添土地祭奠起来。
两个月后,一座无人看管的孤坟,不仅立碑、植树,更筑起几间屋舍,作为奉祀之所。在邻近田夫的协助下,他们在桃花坞废址寻到一位孀居的老妇;据称是唐伯虎的侄孙媳妇。或许,这就是他仅有的后裔。
但这一年,也是数以亿计的汉族人,记忆中最为哀伤悲痛的一年。不仅遭逢前所未有的疯狂动乱,更身受着改朝换代,异族蹂躏的剧变。狂飙巨浪中,下但几位诗友对南京解元唐伯虎身后萧条的感叹,像一滴细小水珠般被淹没,连阊门内粗经整建的桃花庵,也重归荒寂。一些破败的房舍,又像蔓草野藤般地,覆盖在那片起伏的荒丘上面。
发现桃花庵址七十几年后的秋天,一位不知名的过客,偶然在一间破败、简陋、透着霉腐味的草舍里,发现一块掘得的石碑。碑上刻着:
“明唐解元之墓”,右傍为:
“中议大夫赞治尹,直隶苏州府知府,天水胡缆宗书”,左侧则刻:
嘉靖五年,岁次丙戌,冬十二月上浣吉旦,弟申立石。
立碑的时间,距唐伯虎结束多采多姿,而又凄苦潦倒的一生,已整整三年。埋骨的地方,则在准提庵西,正是他赏花、赋诗的地方。花落时,则与三二知友,对花痛哭。命小僮一办办的拾取,盛储在锦囊中,葬在药栏下面。然后,在泪眼模糊中,唱和沈周(启南、石田、白石翁)一首又一首的“落花诗”;想不到,他自己竟与花同葬。难怪他诗中:
“阳间地府俱相似了”。
祝枝山所指“墓在横塘王家邨”,既然不可能有误,想是死后三年,始由胞弟唐申迁葬于故园之中吧?他的墓,也相近唐朝佳丽贞娘之墓(注四):
“独有贞姬香士在,风流合伴解元坟。”因此,在人们心目中,也就更增加了浪漫情调。
发现唐伯虎墓碑的这年冬天,另一位过客——平湖诗人沈季友(客子),作客桃花坞。在友人的指引下,凭吊过唐寅墓后,他把那种凄凉、零落的景象,告诉了江苏巡抚宋荦(漫堂、牧仲)。
一双双紫燕,穿梭于溪流、草亭之间。男女游人,通过修整的墓道,向那位前朝才子,昔日的桃花庵主墓前,焚香膜拜。一道蜿蜒的白墙,在起伏的丘埠间,围成一片隔绝尘嚣的世界。陵谷之间、坟墓和草亭四周、溪流两岸,错错落落地栽植着成千上万的桃树,人们不难想象数年后春天,繁花烂漫,莺飞蝶舞的景象。
康熙二十三年(一六九四)端阳节前十日,重临桃花坞的沈季友,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前次,巡抚邀宴时的几句感慨,竟在短短的数月间,点化成一如唐伯虎诗画中所描绘的桃源。在他离开苏州之后,这位爱好风雅的中丞,不仅率众前往墓前奠祭,并商同士绅、地方官吏,捐金买下这片废置已久的荒地,种花修池,树立门屏,恢复了桃花坞的旧观。茅草覆盖的才子亭中,唐伯虎外,更奉祀著文、祝、张灵(梦晋)、徐祯卿(昌谷、昌国)等吴中才子。
生活在异族的高压和严密文网下的诗人墨客,借着对才子佳人的凭吊,发抒出积郁已久的故国之思。借着古城一角桃花坞的复建,进而在心灵深处复建起明朝盛世的苏州,和反映于当时文人生活中的“吴趣”。
月夜,人们恍惚间听到祝枝山扣门索饮的声音。
曲水流觞,在溪流两岸的桃树下,男女席地而坐。艳丽的服饰,与红桃绿柳,相互辉映。才于们高吟低哦,举行传自古昔的春天修禊。
朱衣金目,带着几分酒意的张灵,在虎邱可中亭下,忘情地跳着“天魔舞”,连围观的游客,也变得如醉如痴。
年逾古稀的沈周,丰神健朗依旧,每隔月馀,必定自相城搭船到苏州小住。大部分时间,寄寓在齐门内的承天寺中;他爱那里的无拘无束和清静。偶尔被邀到文徵明的停云馆,唐伯虎的吴趋里小楼或祝枝山家中。他那慈祥的面容,风趣的谈吐,仿佛把江南的春天,一起带到了吴市。当唐祝二人纵酒狂歌之际,他和文徵明都酒量有限,因此总是拈杯微笑,以有趣的眼神,像看着雨个被娇纵的大孩子一般。沈周搜集笑话和阴气森森鬼故事的兴趣依然不减,并随时录进他的暡客座新闻暢、暡笑笑集暢中。所以酒后的连篇鬼话,也成了几位后进之士对老师的一种奉敬。
出身贫苦,和唐伯虎同样受教于周臣(东邨)的仇英(实甫、十洲),总是默默地埋首于绘画之中;彩笔、丹青,仿佛就是他全部的语言。
……
一时,古老苏州的高人逸士、清狂才子的事迹,萦绕于人们胸臆里,也复苏于诗文之中。
沈季友,向苏州、扬州两地诗社,广征和诗,歌咏一时的胜事。
“……何人不旅,即此言归,风悲一邱,夜长万古。嗟呼!飞霜不击,冤狱谁明,落桂无枝,孤坟入恨……”长洲诗人韩書(慕庐),以一篇充满悲凉意味的诗序,抒写墓碑发现的过程,和人们心灵的震撼,以及对才子的无尽怀思。以“更辟桃花旧兰若,钟声敲月伴黄昏”的诗句,来抚慰漂泊已久的孤魂。
另一堪称唐伯虎千古知音的长洲名士尤侗,奇伯虎之才,悲伯虎命运的坎坷,曾在昕纂暡明史暢中,列伯虎的事迹于“文苑传”里。
“桃花坞中有狂生唐伯虎;狂生自谓我非狂,直是牢骚不堪吐。渐离筑,祸衡鼓,世上英雄本无主。梧枝旅霜真可怜,两袖黄金泪如雨。江南才子足风流,留取图书照千古。且痛饮,母自苦!君不见可中亭下张秀才,朱衣金目天魔舞。”(注五)
尤侗更以所作“桃花坞”一阕,编入暡明史暢“乐府”,使唐伯虎璀書的才华,古昔英雄般的气度,照耀于史册。在那充满创造力和浪漫情怀的世代里,叠石、莳花、淡泊名利、但求悠游于山巅水涯!被陈继儒(眉公)称作“吴趣”的生活形态,也因为这些异代有心人的追寻与发扬,长存人们的心中。
苏州流行一则笑话:
每年腊月二十四日,所有灶神齐集王帝座前,奏明人间功过。众灶神各个面目黧黑似炭,连衣服也像在染缸里染过一般。唯独一位灶神面容白皙,袍服鲜洁。帚君追问缘由,灶神下得已,才带有几分难为情地说:
“臣系苏州府吴县船场巷陈孟贤家宠神;其家经岁不动火,何有薰及;衣白如故。”
陈孟贤(名宽,字醒庵),是五经博士、官拜检讨陈继(嗣初)的长于。陈氏父子立身严谨,生活尤为节俭。传说作客陈府,每每宾主相对,仅以清谈为乐,少有烧茶待客的时候,更别说是杯酒言欢了。
从七岁开始,沈周就跟陈宽读书。
“作诗必情与景合,景与情合,始可与言诗。”——这是陈继著名的诗论。他进一步举例:
“如‘芳草伴人还易老,落花随水亦东流。’此情与景合也。’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此景与情合也。”
唯有情景相合,方能言之有物,使诗不至无病呻吟,流于空泛。
陈继是沈周伯父沈贞(贞吉、南斋)和父亲沈恒(恒吉、同斋)的老师。在他的教导薰陶下,沈贞、沈恒不仅在诗、画方面,千锤百炼矜重异常。平日更是身穿古式衣冠,窗明几净,器物古雅,案上陈列着盆景奇石;连家中僮仆,也能舞文弄墨。因此,从童年起,沈周就仿佛生长在一个古典的天地里面。
陈宽的性格、为学,以及教道学生的方式,与乃父似乎毫无二致。启蒙时代的沈周,继续生活在一个严谨、典雅而古老的世界里。
但,沈周祖父沈澄(孟渊)的性情和生活方式,可就大异其趣了。
明成祖永乐初,正值英年的沈澄,和王璲(汝玉)等十人同时以人才被征。经地方大员以盛大隆重的礼节,华丽雄壮的车马护送到南京。试官的结果,由于这位相城征士,气质和治事方式所具有的那份古意,在当政者眼中,留下迂缓、近乎腐儒的印象。
或许沈澄自己也看出了未来宦途,并不如何乐观,因此正式授官之前,他就以病为借口,归隐不出。
沈周曾祖沈良琛所遗留的丰厚家产,足供这三代同堂的家族,在一种富裕典雅的气氛下,过着悠游的岁月。他们下以绘画出名,更不靠文章和绘画收入,来维持生活;这也是他们祖孙数代以来,在创作上严谨慎重,只求作品深邃完美,不为财势所动的主要因素之一。
不久,这位急流勇退的才人,在江水环绕,原野开阔的相城西面,广种花竹树木,修建亭馆假山,命名为“西苑”。和陈继父子相较,沈澄不仅境遇不同,性情和生活习惯也大异其趣。广交苏州一带的名士宿儒。每逢佳节良辰,便穿着伟岸的衣冠,佩起铮铮锵锵的玉佩,揖让于宾客之间。家人僮仆,优雅而恭谨地陪侍着。举觞赋诗时,那派雍容朗爽的气度,看来有如紫府仙人一般。即使平日,他也准备佳肴美酒,等待宾客的来临。有时空等不见人影,他会派子孙或僮仆到溪边守候,在暮霭沉沉中,望着过往的风帆。直待好友蒞临,他才开怀畅饮。子孙们即使并不善饮,为了欢娱老亲,也都尽力相陪。
在环境的薰陶,老师的敦诲下,少年的沈周,具有祖父的好客与豪迈,和伯父、父亲的淡泊与宁静,也有老师的俭朴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无论诗、画,他都能恪守“情与景合,景与情合”的师训。
注一、暡唐伯虎全集暢页十八。水牛出版社(简称水牛)。
二、暡唐伯虎全集暢页十九。水牛版。
三、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二曫。水牛版。
四、按唐代吴妓真(贞)娘墓在虎邱。但唐伯虎墓碑在桃花坞出土后,数位名人唱和诗中,均指与真娘墓相邻,不知何者为是;或真娘墓亦有二处。
五、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三二一。汉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