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能忘记的
跟伏尔泰一样,让·雅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现在依然名声甚大,但阅读他的作品的人却甚少,他也是星辰般的人物,闪亮却遥不可及。而在这两个人所处的年代,他们在学术上就像是绝代双骄,都是启蒙运动的精神领袖,可私底下却从朋友到反目成仇,最后老死不相往来。好笑的是,两人死后都入住先贤祠,并且受到同等的厚待,两人独享一间墓室——这在先贤祠中是少有的,两个灵柩对望,也不管他们自己心里愿不愿意,反正,在历史的安排下,这两个冤家对头在死后就这样长相厮守了。共处一室的他们,灵柩也是同一款的,都是古典的红木棺材,卢梭的灵柩上写着:
“自然之子、真理之子长眠于此。”
但这都是盖棺定论的话,卢梭生前可没有这么崇高的声誉。大器晚成的他,38岁才天才涌现,后来又因《爱弥儿》一书横遭迫害,最后穷困潦倒而死,远远没有伏尔泰那么幸运。而且卢梭在性格上,在为人处世方面都很乖戾,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1712年6月28日,瑞士日内瓦,一个钟表匠的家庭,一个年轻母亲的死,换来了怪人卢梭的诞生。这一家人,祖上是从法国流亡到瑞士的新教徒,家境贫寒,致使卢梭从小几乎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早熟的他十岁出头就当起了童工,做过学徒、杂役、家庭书记、教师、流浪音乐家等。在打杂之余,读书是他最大的消遣——基本上,所有有成就的人都热爱读书,读者您千万要记住这一点。后来,怀抱梦想的卢梭离开了瑞士,来到法国,试图在法国的名利圈中谋得一席之地,但始终都不是很成功,惆怅的卢梭深有怀才不遇之悲切。
直到1750年的一个夏日,38岁的卢梭去看望被捕入狱的朋友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路上没事随便翻阅一本期刊,不期然发现了一条征文消息,题目是《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是有利于伤风败俗还是移风易俗?》,据卢梭自己的描述,当时看到这一题目后,他立刻“被1000条光线刺穿了”,兴奋到极点的他,直接倒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在精神亢奋和混乱中度过了半个小时。他说:“从那一刻起,我住进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人”。过后,他为此而写的文章获得了头奖,一下成为巴黎名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文思泉涌,杰作连连。
但因为他过度敏感且神经质的性格,他在生活中,始终与人、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他几乎和每一个身边的朋友都要不欢而散,包括狄德罗、伏尔泰等。另外,与伏尔泰截然相反的,他不屑于赚钱。当他打出名堂之后,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凭借作品和名声来得到可观的收入,过上富裕的生活。但是,卢梭的观点是,为了面包和牛奶而写作,必然会窒息、消耗、浪费他的天才,甚至最终会毁灭了他。在他眼里,作家的地位只有在它不是一个行业的时候才能保持,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生计而去思考,那么他的思想是很难高尚起来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这也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大仲马先生,当他发展起他的写作工厂时,他跟“作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当然,像伏尔泰则是另一种生存方法,他不是靠自己的作品而是靠其他方面来赚钱,这又另当别论,但很明显,没有多少人能成功做到这一点。卢梭是个很纯粹的人,根本无法完成这些八面玲珑的事情。他是一根筋的天才,因此就常常陷入困境之中,以致他最后觉得自己“在巴黎比鲁宾孙在他的岛上还要孤独”。
过于孤独的人总是容易精神分裂、心理变态,“性虐待”、“露体狂”,这是卢梭身上两个不大为人所知的标签。他在自传《忏悔录》里曾提到,8岁时受到女教师的鞭罚,带来了一种“肉欲的快感”,“正是这种惩罚注定了我终生的趣味、欲望和感情”,导致他年长后,钟情于年轻少女,一心渴望受到她们的鞭打。他还曾躲在黑暗的街头,向陌生女子裸露他的臀部,他说他知道这是非常愚蠢的,但每次却都能得到极大的性满足,因此欲罢不能,直到被人抓拿。
一生中与多个女人有染的卢梭,主要跟两个女人关系比较密切。一个是华伦夫人(Madame de Warens),一个单身的贵妇人,卢梭在16岁时认识她,对方比他年长12岁。之后,当时可以说无家可归的他便住在华伦夫人家中,一住就是将近十年之久。卢梭称华伦夫人为“妈妈”,这个“妈妈”不仅给了他舒适的生活,还充当他的老师,启蒙他身上的音乐细胞,花钱送他去神学院学习等等,他丰富的知识,包括在上流社会活动所必需的礼仪知识,主要都是生活在华伦夫人家中时学到的。用卢梭自己的话说,他可以算是华伦夫人的一个作品。
而有着“女冒险家”之称的华伦夫人,在卢梭17岁的时候,就把他纳入自己的情人名单中——看卢梭的画像,多么俊朗清秀的一个男子啊!对卢梭来说,华伦夫人则是他的第一个情人。卢梭是爱她的,在《忏悔录》中,他这样回忆初见华伦夫人时的心情:
“我跑着赶上前去,我看到了她,追上了她,和她谈了话……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地方。此后我曾多少次把我的眼泪洒在这个地方,用我的热吻吻这个地方啊。哎!我真想用金栏杆把这块幸福的地方围起来,使全世界的人都来瞻仰它!谁尊重人类得救的纪念物,谁就该跪拜前进到该纪念物的跟前。”
噢,其实他是多么深情的一个人啊!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话——很多人怀疑这本自传体小说的真实性。离开华伦夫人,来到巴黎之后,1745年,卢梭和他在巴黎旅馆的佣人黛蕾丝(Thérèse Levasseur)开始同居。这位黛蕾丝不仅其貌不扬,而且几乎目不识丁,但卢梭不仅和她生了五个孩子,还结了婚,并死在她的照料之下——这让我想起了海涅和他的妓女老婆。谁也说不清,黛蕾丝身上有什么吸引卢梭的地方,卢梭自己都声称他对黛蕾丝从来没有半点爱情。但也许和无知的黛蕾丝在一起,卢梭可以拥有足够的优越感吧,黛蕾丝是完全臣服在他脚下的,一向与别人难以相处的卢梭,面对黛蕾丝,也许能自在些。这是男人的自卑造成的,我想。
在卢梭和伏尔泰闹翻之后,伏尔泰曾经写下了一本专门攻击卢梭的小册子《公民们的感情》,号召把卢梭吊死!这么尖刻的语言其实不是谩骂,而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卢梭和黛蕾丝之间所生的五个孩子,全部被卢梭送进巴黎的育婴堂!这可以说是卢梭一生中所做的最严重的错事,简直是千夫所指!
他的教育学著作《爱弥儿》,阐述了他那独特而自由的教育思想,至今被认为是一部儿童教育的经典作品,但如此一个“教育家”却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实在太让人无法接受了!究其原因,却很简单,卢梭是在1768年,56岁时才与同居了25年的黛蕾丝草草结婚的,在此之前生的那些孩子都是没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用卢梭自己的话说,在那时的巴黎,将风流生活的意外结果奉献给育婴堂,乃是最正常不过的安排。但这样的解释明显说服不了任何人,伏尔泰就怒吼:“你的五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有人会说,这样一个心理变态,又犯下天大错事的人,怎么有资格来当人们的精神领袖?并且还允诺要给人类指出新的道路呢?这问题我压根无法回答,或许,生活和精神真的可以完全分裂吧,卢梭他可以在生活上至堕落,但却在精神上至崇高?——实际上,前面不是已经有过很多这样的例子了吗?这些名人,包括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圣人。
晚年的卢梭是在归隐中度过的,他写完《忏悔录》之后,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僻且近乎神经质的人,患有“逼害性心理分裂症”。他住在巴黎郊区阿蒙农维拉(Ermenonville)一处简陋的住房里,谢绝参与一切社会活动。事实上,这时的他,已经在之前因为《爱弥儿》一书中所体现的教育革命思想,触怒了封建教会,被围攻、批判、追捕,被迫流亡,重返巴黎的他从社会名流沦落为“人民公敌”,朋友四散、穷困潦倒、陷入绝境。但就在这种状态下,卢梭写成一本极其优美的散文集《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
他说:“如今,我在世上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也就无所畏惧了。……只要我一想到我的心灵曾经达到的境界,我就会把那深重的苦难、我的迫害者以及我蒙受的屈辱统统抛到脑后。”
他还说:“我必须在冬天才能描绘春天,必须蛰居在自己的斗室中才能描绘美丽的风景。我曾说过多次,如果我被监禁在巴士底狱,我一定绘出一幅自由之图。”
……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但语音未落,书未出版,他就死了。1778年7月2日,他66岁,死前被马车撞翻,又被狗扑伤践踏。与两个月前,伏尔泰风光无限的死相比,真是凄凉之极。但在死后,他却备极哀荣,被誉为“自由的奠基人”。他的一些观念甚至成为一种流行的时尚,年轻人模仿《爱弥儿》,要做“居住在城里的野蛮人”;路易王太子也推崇卢梭的教育观点,并以此教育他的儿子,学一门手工匠人的手艺——据说,这就是路易十六那个著名的嗜好——业余锁匠的由来。
歌德曾说:“伏尔泰结束了一个时代,而卢梭则开始了一个时代。”但在我眼里,虽然他们并未真正在一起并肩作战,但却在无形中一起创造并完整了同一个时代。今天,在先贤祠共处一室的他们,也许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正一起用他们冥冥中的力量让他们的精神永存人间吧。
最后,借用卢梭在《忏悔录》中的一句说来结束这篇文章:
“爱,是不能忘记的。”
对你,对我,无论是哪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