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无常,但要笑着死去
1918年,纪尧姆·阿波利奈尔下葬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停战协议刚刚在两天前签署,这个一战的军官没能等到胜利,就死了。送葬的队伍很长,他生前所在的那个排的战友都来了,他的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毕加索、马克斯·雅各布(Max Jacob,法国诗人,1876~1944)、布莱斯·桑德拉斯(Blaise Cendrars,法国诗人,1887~1961)等,都是他在蒙马特和蒙巴纳斯生活结下的朋友。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在大街上喊着“阿波利奈尔永存”!他直到死,才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
墓在拉雪兹,也是夫妻合葬墓——妻子雅克琳娜·科尔布是在诗人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认识他并嫁给他的。墓的立碑上写着: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年8月26日~1918年11月9日
雅克琳娜·阿波利奈尔(Jacqueline Apollinaire)1891~1967
墓的横碑上,则刻了阿波利奈尔的两首诗,一首是:
我常常掂量生活
尽管它反复无常
我却可以笑着死去
……
另一首是心形的状物诗:
我所看到的阿波利奈尔的墓,虽然是在寒冷的冬天,却鲜花锦簇,与墓边枯黄的落叶一对比,真是生机盎然。我在想,这就像诗人生前一样吧,除了死前因伤病使他生命的火焰有些黯然,之前的他,一直都那么生机勃勃,奔波在蒙马特和蒙巴纳斯两座“山”间,活跃在诗人和画家两个圈子里,将当时巴黎艺术界中出色的艺术家们连接在了一起,不自觉地把整个巴黎的艺术推向了欧洲。但他却像一个永远的浪人,一直都是一个无国籍的人,一直都没能找到一个真正能厮守的女人,而后,当他最终得到这些时,却已经一脚踏入天堂。
阿波利奈尔是个私生子,出生在意大利罗马,母亲是波兰贵族的后裔,父亲据说是一名意大利军官,在他出生后几年,离家出走,再没出现。阿波利奈尔则跟随母亲先后在摩纳哥、法国戛纳、尼斯等地生活,19岁来到巴黎。在巴黎当过银行职员、记者——他甚至当过股票杂志的主编,虽然他对股票一窍不通,后来成为评论家,撰写艺术评论,结识了蒙马特以毕加索为首的艺术家们,自己也真正踏入艺术圈,成为著名诗人。
读阿波利奈尔的传记,时不时让我捧腹大笑,他没有印象中的诗人那么敏感偏激,但却有一种单纯和率真的可爱,比如他爱吃,就死命地吃。据说他一吃起来总是狼吞虎咽,吃菜一盘接着一盘,直至酒足饭饱为止。他的朋友,画家夏加尔就曾经写道过:“酒在腹中翻江倒海之时,也不耽误他大块大块地吞肉。”
在餐桌前,他总是精神焕发,喜形于色,衣领大张,腰带松开,等待着冲锋的信号。信号一旦发出,立即向酒菜冲上去。双手抓着一只鸡,大口大口地啃着,嘴巴沾满了肉屑。在整个一顿饭过程中,他始终笑逐颜开,而在吞下两份牛肉和三份牛排之后,会突然站起身来,说:“等着我,现在我必须去厕所开大。”也因此他非常熟悉巴黎最好的厕所,常指导他的朋友去这家或那家的厕所。
他有时还喜欢搞些恶作剧。比如在路过街边糕点铺的柜台前时,将脚抬起放在糕点摊上,放个臭气熏天的屁,走了。
这真是与诗人的形象相去甚远,当然,谁也没说诗人就必须苦大仇深、悲天悯人,他这么一个快活的英俊大胖子,也可以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当时的他,被称为自波德莱尔开创的新诗运动以来极富才华的继承者之一,诗集《烈酒集》(1913)和《状物诗》(1918)使他闻名于世。《烧酒集》是他的成名作,集中反映了他诗歌才华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也因此奠定了他在现代派诗歌中的盟主地位。诗集出版前夕,他决定删除全部标点符号,这是诗歌史上的第一次。而“状物诗”(Calligrammes)是他自创的一个词,暗含中国书法(Callieraphie),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图画诗就像中国书法艺术一样,都有把文字和绘画合二为一的特征,但因为这种诗歌有很强的游戏意味和局限性,所以后继无人。
同时他还写小说和剧本,他的小说总是一些富有悬念的离奇故事,文笔诙谐、戏谑、嘲讽,善于从荒谬悖理中透出矛盾而真实的内心世界。而他的剧本《蒂雷西亚的乳房》,首创“超现实主义”一词,被视为超现实主义戏剧的开山之作。
正是因为他生性热情率真,广交朋友,所以成为当时巴黎艺术圈的一大人物,虽然他作为艺术评论家的身份备受争议——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其实他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是他对当时巴黎画派的形成,特别是立体派的形成,确实有着促进和推动的作用,甚至后世有人说:“没有他,就没有立体派”。
在蒙马特的日子里,他天天和毕加索等人把酒言欢,狡兔之家咖啡馆的名声就是由他们而起的。他和毕加索的友谊也充满了戏剧性。毕加索的成名有他的功劳,正是他的那些艺术评论,推波助澜,使毕加索声名鹊起。但毕加索后来却因《蒙娜丽莎》事件,深深伤害了阿波利奈尔。
1911年,《蒙娜丽莎》在卢浮宫失窃,有一个小偷拿了一件从卢浮宫偷来的雕塑到报社,嘲笑卢浮宫警卫的低能,并且声称知道《蒙娜丽莎》的下落,报道登出来之后,阿波利奈尔和毕加索吓坏了,因为他们刚从这个小偷手里买了几件雕塑,也就是赃物。他们想了各种办法销赃,都没能成功,最后用了一个现在看起来很愚蠢的办法——由阿波利奈尔把赃物交给一家报社,让报社还给卢浮宫,并让报社不要透露他的姓名。但报社在满口答应之后,第二天立刻食言了,把整件事情在报纸头版刊登,阿波利奈尔当然就被捕了,并被警方认定和那个小偷是同伙。他立刻傻眼了,便想到叫毕加索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结果呢,毕加索这位老兄也吓得不行,竟然矢口否认认识阿波利奈尔,两个人都在警察局里大哭。好在10天后,警方找到了新的线索,证明此事与阿波利奈尔无关,他才得以释放,但是报纸上却已经登出一张他戴着手铐的照片,这是他一生的耻辱。出狱后的他,离开了原来的朋友圈,从此不再提和毕加索之间的事情。而毕加索则在50年后,一次采访中才承认,他对在此事中所采取的态度感到十分羞愧。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同居6年的女友,画家玛丽·罗兰珊(M a r i e Laurencin)提出跟他分手——这段感情故事我们稍后会在介绍玛丽·罗兰珊时提到。这让快活的胖子诗人深受双重打击,郁郁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怜的阿波利奈尔,虽然很招人喜欢,但在女人这方面却并不是很成功,是一个失恋“老手”。他对待每个他喜欢的女人都是狂热的,像疾风暴雨般猛烈,又像脱缰的野马般奔放,这反而经常把对方吓跑。比如他追求过一个英国女孩阿妮,有一天,他把阿妮带到一处悬崖上,对她说:“要么你嫁给我,要么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阿妮还算聪明,当时稳住了他,既没答应嫁给他,也没被抛下悬崖,但第二天马上逃走了。从他身边逃走的女人可不止一两个,收到他同一封情诗的女人也不止两三个。
1914年,一战爆发,阿波利奈尔从军,申请加入法国籍,两年后得到批准,这个一直无国籍的浪人直到死前两年,才终于有了国籍有了身份。而这么积极的要去保卫一个并不是他的祖国的国家,他的朋友们怀疑这其实是他的一种逃避,为的是治疗心中那挥之不去的10天牢狱的阴影,以及失败的爱情。
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我们多情的阿波利奈尔仍然不忘谈情说爱,直到1916年头部受伤回到巴黎治疗,他又经历了两三次爱情,但却都短暂,且令人伤感。始终,诗人在感情上一直在流浪,一直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和他真正相爱厮守的女人。就像他那首著名的诗《米拉波桥》所说的:
……
爱情已去一如桥下流水
爱情已去
岁月慢得可悲
而“希望”却偏偏暴跳如雷
愿钟声响暮色霭
韶光逝此易犹在
悠悠是岁月岁月仍悠悠
往日不返
爱情去而不留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在流
愿钟声响暮色霭
韶光逝此身犹在
最后,老天像是要给他一点慰藉,1918年,在他临死前4个月,他终于结婚,对方是一个年仅27岁的女子雅克琳娜·科布尔。但是4个月后,他不幸得了西班牙流感,这种病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内,比战争更快的将成批的人击倒,两年之内死亡人数高达2500万。在战场上,阿波利奈尔天天与死神为伴,但他从未害怕过,即使头部负伤,他还是从炮火中捡回一条命,而如今,这小小的病毒却无声无息就把他推向死亡,他异常的恐惧,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活他,并非如他诗中所说“可以笑着死去”……
这一年的11月9日,傍晚,毕加索在巴黎街头散步时,遇见一位寡妇,战争刚刚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一股突如其来的大风把寡妇的黑纱刮到了毕加索的脸上。毕加索大惊失色,回到家,对着镜子长久地端详自己的面容,他从脸上看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他用画笔画下了这张暗含恐惧和不祥的脸。而后,电话响起,预兆变成了现实。毕加索默然站立着:他刚刚获悉的正是阿波利奈尔的死讯。
紧接着,就是文章开头送葬的一幕。
我觉得,最让阿波利奈尔欣慰的,应该是他年轻的妻子,即便共同生活的日子那么短暂,却一辈子都忠于他,在将近50年后,终于去到天堂与他团聚。而曾经深深伤害了他的毕加索,也在1929年,诗人去世10周年时,为他立了那块我们所看到的碑。我想,这是毕加索道歉的一种方式吧——他之前从来没就蒙娜丽莎事件道过歉,而阿波利奈尔在天堂里,也可以原谅毕加索了——事实上,就阿波利奈尔的为人而言,他应该早就原谅毕加索了。
在诗人的成名作《烧酒集》中,开篇之作是长诗《空地》,《空地》的结尾是:
你喝着这烧酒
烫得像你的生命
你喝着你的生命
像喝烈酒一瓶
而这滚烫如烈酒般的生命,仅仅38岁,便遁入永恒的空间,但也将吟唱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