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样呢?”他说。一面用手拍拍那愤慨得象疯牛一般了的陈德隆。“现在,关于你老婆的事情,我们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带你到她们的会中去!……”
“去,妈的!”陈德隆叫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
“你不会赢的!”正会长又真心地劝道,“你的理少!……”
“她们的理在哪里呢?我不怕她们!”
“好,走吧!”
镇上,陈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觉得生疏起来了。他看看那些街旁的房屋,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似乎与平常不同了,都似乎已经摇晃起来了,都似乎在对他作一种难堪的,不可容忍的深深的嘲讽。
“嘿嘿!你这乌龟!”
“嘿嘿!你连老婆管不了的,假装刚强的,愚笨的家伙!”
陈德隆的心火一阵阵地冒上来,头上直流着细细的汗珠子。他觉得他走的不是冬季的,冷冰冰的街道,而是六月的,布满了火一般的太阳光的荒原!他热,热!……他是什么事情都不曾落过人家的下风的。在村中,他是唯一有名的刚强的男子。而目前,他半世的威风,眼瞪瞪地就要丧在这一回事情的里面了。他紧紧地捏着他那毛蟹爪般的拳头,他的心中频频的冲击着。
“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我不怕她们的!我寻着她,刺死她!寻着他,挖出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看她们将我怎么办?……”
正会长在一个庙门前头停住着。他又露了一露他那非常亲切的笑容。
“现在,你站在这里!”他说,“我看她们里面有没有主持的人来?”
陈德隆牢牢地盯着庙门,盯着那挂着的长长的木板。那木板上面的字,他都能认识,他将它念了无数遍。
一个老妈妈跑出来,将他带到一个从前供菩萨的殿堂里。
正会长和一个青年的,卷发的,漂亮的女人坐在那里。另一群也是短发的,剪成各种各式的头样的妇人,在她们的两边围观着。
“你叫陈德隆吗?”那漂亮的女人间。她的头发卷得象一丛小勾藤似的。
“是!”陈德隆应着。他的心火不能按耐地燃烧了好几次。他瞪着那通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们。
“告诉我,陈德隆!”那漂亮女人板起了她的粉红的面孔,又问,“现在,你跑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我要我的老婆的。”
“你要你的老婆?……你懂得我们这里规章吗?”
“不懂得!……她偷了人,丢了我的脸,我是要将她领回教训的。”
“好!幸亏你还不懂得。你要懂得了时,你还会将她活埋掉呢!你把她打的头浮眼肿了,你还来……”
“她是我的老婆啦!”陈德隆截断了她的话头叫着。
“别提她是你的老婆吧!”那女人气冲冲地站起来了,“告诉你!你的老婆爱上了旁的人了,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这里的规章是这样:女人爱谁就同谁住。并且还不能打她,骂她,折磨她!……前晚的事情,我们饶了你,是因为你不懂得。现在,你去吧!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她是我们这里的人了。她在我们这里养伤,养好了我们自己教她回去。”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是将她杀了呢?”
“你敢?我们抓到了剥你的皮!”
“好!”
陈德隆一言不发,回转身子就走。他的脚步沉重地踏着台阶,他的牙齿喳喳响着,他的眼睛里放着那可怕的红光!
在后面,妇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正会长老远老远地追着他,叫他的名字:
“陈德隆——陈德隆——”
他不回头,也不响,脚步更加使力地走着。过了街口,过了桥头,他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在堤前,他坐下了。
他定神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那土地庙旁边的一截枯腐了的白杨树的身干……突然地,他走过去,使力的一拳——把白杨身干打穿一个大洞!
六老黄瓜很扫兴。副会长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陈灯笼又不肯将他当知心人看待。他去找陈灯笼几次,陈灯笼都不在家。就连那野婆娘们的家中都不去了。
“妈的!真倒运!”
今天,他听说陈灯笼回来了,并且在找人卖牛,卖鸡,卖家中的用品和农具;他特地跑来看他的。
陈灯笼满脸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说:
“来,朋友!晚间到我家来喝酒吧!我要出门啦!……”
“出门?”
“嗳。”
“还有谁来呢?”
“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黄瓜走了几步,心里想道:“不错,妈的!还是好朋友,还是知心人!不请旁人,单请我!……”
夜间——陈灯笼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间,点着小油灯,一缸酒,五大碗热烘烘的鸡肉。
老黄瓜奇怪起来:
“陈灯笼,你为什么弄这多的鸡肉呢?”
“卖不脱,自己杀了它。来,我们喝酒吧!”陈灯笼斟给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里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谈它,喝酒吧!”
老黄瓜的心里更加奇怪起来。他看看陈灯笼好象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鸡,好象连骨子都不愿意吐般地横吞着。他的光头上的青筋凸着!他的眼睛里放着血红血红的红光!……“嗳!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嗳!……”老黄瓜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想。
只在一刻刻功夫中,一缸酒已经只剩了一点儿边边了。
老黄瓜的视线模模糊糊起来。他是很不会喝酒的人,他给陈灯笼三杯五杯地,便灌得熏熏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象一股不能抑制的蒸气般的,跟着米酒的冲力面翻腾上来了。
“陈灯笼!”
“怎么?”
“她,……她们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来。小灯光变成无数团火花飞动着。
“谁呀?”
“梅——梅春姐……和黄?——”
“管她呢,老黄瓜!”陈灯笼似乎在笑着,“男子汉,大丈夫,老婆只能当洗脚水,泼了一盆又来一盆!随她们吧,老黄瓜!”
“对的,对……的!……”老黄瓜的身子渐渐地倒下来了。“陈——灯——笼!……你的蛮……蛮……对!……”
陈德隆站起身来。
“怎么,老黄瓜?……”他走来将他的身子踢了一脚,就象踢着一团烂棉花般的,老黄瓜滚到门弯中去了。
陈德笼用了一种迅速的,矫猿般的动作,将桌子轻轻搬开,将那磨得发亮的梭镖,从床头取出。将梭镖头拨下,用纸张包好,插在胸襟内。又将梭镖棍子当扁担,挑起了衣包来,开开门,向荒原中走去!……银霜散布着夜的荒原。象那哭丧似的,哀叫的虫声,几乎完全绝踪了。月亮圆滑地从云围溜过,星星环绕在那泛滥的天河旁边,频频地目夹眼。
陈德隆踏着大步地向镇上奔来。寒气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强而凶猛了。一种沉重的杀机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牙齿切得喳喳地响了!好象那黄的星一般的眼睛,好象那老婆的变节的身子与剪发的头颅,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来一团团烈火,将他的灵魂燃烧着!
完全沉没在夜的风寒中的街镇,展向他的前面了。他在那桥头前停了一停,均匀了一回心头的喘息,酒意朦胧地,就开始进到街中了。他找寻她们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墙,把一个狭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围了。陈德隆在那里停着。为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见,他躲在墙角弯中,取出梭镖头来插上,将衣包就塞在那弯弯里。然后便跃身翻过矮墙来,在月明的光辉下轻轻地向着那第三个窗门爬去!
“不会错的!”他抑制着他的朦胧的酒意,坚持他自己。他用梭镖头将窗子撬开,向里边爬着!……是他过于性急呢?还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当他使力的将梭镖向白色的床前一刺!就听得到:喳——喳——“哎呀!”
一声粗暴的喊叫,将他的梭镖头,震落到窗门里了!随后,他便只身如飞一般地跳出垣墙,偷偷地听着!
显然地,里面嘈杂的人声,完全不是!他气的提着衣包飞跑着!他的酒意,完全清醒过来了。
“唉,妈的!我怎么弄错的呢?我费了三天功夫才打听出她们来啦……唉!我到哪里去呢?……她妈的,妈的!……唉!……”
四、
一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来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黄一道回的。当她在镇上听到那癞子陈德隆,因要杀他们却错杀了旁人而逃跑的时候,她就想要回来的。因为她的伤还不曾全好,才迟了几日。
她非常高兴,她从镇上的漂亮的女会长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再住从前的那所旧房子了。她是和黄同住在大庙旁边的另一个新房子里的。她不曾再回来看过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悬念她家中的用品,鸡、牛和农具!……她不再怕人们的谣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来了。她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整天都在村子里奔波着:她学着,说着一些时髦的,开通的话语,她学着,讲着一些新奇的,好听的故事。
姑娘们,妇人们,都开始欢喜她,同她亲近了。老头子,老太婆们,都开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远了。
当她一遇见了人时,她就说:她也要在村子里组织一个什么女人们的会了,那会完全是和男人们的会一样的。因为女人在这个时候通统应当自立起来,和男人们共同作事的原故。
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们的,而且,男人们也不能够无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象陈灯笼过去折磨她的那样——因为女人和男人们一样地都是人啦!……并且女人们从今以后,通统要“自由”起来: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作主,男人是决不能在这方面来压制和强迫女人们的!……女人们还偷着,留着没有剪掉头发的,限时通统要剪掉!……村子里不准任何人再折磨“细媳妇”!而且尤其是不准“包细脚”和逼着死掉了丈夫的女人们做寡妇!……这些话,梅春姐通统能说得非常的时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从前都赞誉过她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就格外地觉得希奇,嫉妒,卑视而且渐渐地痛恨起梅春姐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鬼气的事情啦!……老太婆们都气着说:
“这样的规矩啊呵!——鬼哪!鬼哪!……贞节的妇人怕缠魂鬼哪!……”
老头子们都呕着说:
“这样的规矩!——我早就说过的哪!女人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可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妇人们却恰恰相反,她们大半都象疯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话,心里乐起来了,活动起来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里的某一个人家,她们就成群结队地将她包围着。她们都愿意加入和赞成梅春姐的这一个会,并且还希望梅春姐把这一个会早些日子成立起来!……这真是一件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世界还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很多老头子——象四公公他们,和老太婆——象黄瓜妈她们,都几乎要气得发叫起来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兴地活动着。并且夜间,当她疲倦地从外面奔回家来的时候,她的黄也同时回来了。她便象一头温柔的,春天的小鸟儿般的,沉醉在被黄煽起来的炽热的情火里;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他们能互相亲爱,提携;互相规勉,嘉慰!……黄还时常教她读一些书,写一点字;叫她做一些新鲜的,有意思的玩意。她也更加地爱护他,甚至于连一根毫毛都怕他伤坏。
白天,他们又各自分头地,在村子里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地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当她的女人会开过第一次筹备会的一天的早上,忽然的,她对黄说:
“黄,我……”
“怎样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么……”她羞惭地将头儿低下。
“嗳哈!……不开通!不开通!”黄笑着说,并且急急地扶起她的头来:“是陈灯笼的吗?……”
“不,你的!”她把他的眼睛指着。“是你这双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黄扪着他的眼睛笑起来:
“随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人能生养就得啦!我们的大事情还要紧得很哩!姐!……”
梅春姐还是不依地,矫羞地,狠狠地将他的眼睛盯着。
“唉,你的这双鬼眼睛!真撩人啊!……”
二
那个最欢喜搽脸红的,平常总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荡的妇人柳大娘,也开始变得和梅春姐一样了。她也学着说起开通的,时髦的话来了,学着讲起新奇的,好听的故事来了。那是因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们自己的会,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时,柳大娘也当选了会中干事的原故。
她奉了会长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开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波起来了。她的话虽然说不到梅春姐那么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会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说出去,也是很能打动一些闺女和妇人们的心的。因此那班守旧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见了她,就比见了梅春姐还痛恨得利害。
“呸!……那是怎样的东西呢?……完全,……下流货呀!……鬼婆子,你还要学她吗?……”
“现在,无论谁啦!——如果再叫那个脸上涂得象猴子屁股的骚货进门,我一定要打断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却丝毫没有畏惧,仍然是高兴地,大胆地搽着脸红,在村子里的许多人家穿进穿出。她要是遇见了那些特别顽固和守旧的老头子、老太婆们,她就格外地觉得起劲了,因为她很能够抓到和指出他们的丑恶和错处来,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骂或威吓的原故。
“你们还装什么假正经呢?公公,伯,叔,婶婶!……你们的闺女和寡妇,不也是一样地在家里偷人吗?……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明白地嫁掉呢?……你们还偷着留着头发在头上有什么用处呢?……你们都应该晓得——现时不象从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应当‘平等’,‘自由’。……你们都以为大家通统是聋子和瞎子吗?……你门一天到晚守在家里逼寡妇!折磨‘细媳妇’!……强着给小女儿‘包细脚’!……这都是罪过的和犯法的事情呀!……你们通统都不懂得吗?……你们都想戴高帽子‘游乡’,吃官司和坐班房了吗?……哼!……我并不是梅春姐会长啦!你们还有心暗中来笑我,骂我哩!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但是谁还能大胆地当面回骂一句不赞成或反对的话呢?因为这世界完全变了样子了呀!你假如要骂——那你就要算作反动或不动的人了,并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乡”的危险的。因此,每当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会中人来村子里宣传的时候,顽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将闺女和“细媳妇”们收藏起来,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里用小舌头骂着,怀疑着:
“妈的!怎样呢?世界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
“妇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吗?……能当权吗?……不依规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觉吗?……”
“寡妇能再嫁吗?……女儿能分家产吗?……”
“剪掉头发了,不‘包细脚’,还象一个女人吗?……”
“嗯!他妈的!……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规矩!……这都是她们那些下贱的东西自己造出来的啦!……”
“操她们的妈妈!一个老法宝——不让她们进屋!”
“她们会自己塌下来的!放心吧!……”
可是,无论他们这些顽固的人是怎样在怀疑、暗骂和反对,女人们的会在村子里底势力,是一天一天地扩大起来了。她们不但没有“自己塌下来”,而且反将那些被收藏的闺女和“细媳妇”们,通统弄出来加入了她们的会。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老头子和老太婆们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气出来、呕出来了!——他们或她们还能对这样的事情生什么办法呢?假如真的是鬼人到女人们的心里了,谁还敢去阴拦她们呢?……当柳大娘和其他的女会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里摇来摆去的时候,他们简直连胆都要气破了啊!
“妈的!……通统揍死她们吧!——只要她们自己塌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塌下来”呢?——他们却不知道。
三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店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现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繁琐的事务,就象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着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象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当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