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创痛着!
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力,就象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繁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经在她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做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热的嘴唇的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三、
一
传言象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的!……”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头: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他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近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的小眼睛陕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的!……”
“我操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操你的妈妈!……”木头壳将一颗血淋的牙齿吐在手里,他哭着,面孔就更加象木头刻出来的。“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我操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着,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人们乌七八嘈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变的?还早呢!……”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胡须,象蛮懂的神气,说,“利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着那些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二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些话。就好象她已经陷入到一个深沉的,污秽的泥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样地在议论她;她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湖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象已经退下了许多,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横功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的芦草根中的黄底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象欲报复着他给予她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象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象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苇,和湿润的泥泞底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着,硬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刺死啦!
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人说了的。”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做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产草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象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罗!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云墨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地闪烁。
三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象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罗,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象两枝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人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罗,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象要试试那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象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象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在营门口,已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四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着什么灾祸的来临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的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的好呢?怎么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她实在不知她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一瞧那条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垂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癞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凶狞的微笑!……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的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送你的行的!……来啦!先烧点儿东西我吃了,我们再去吧!
……”
就象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轻轻地被抓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捡上来的霉污的衣服,吩咐着梅春姐给他烧点吃的东西。
外边非常阴暗。是黄昏的到来呢?是要下雨呢?还是梅春姐眼睛放花呢?……她偷偷地看着陈德隆喝着她烧给他的米汤饭,就好象在云里雾里的一般。她看着全屋子,全厨房,都团团地旋转着!她不能支持地战栗了好几阵!
木头壳第三次催她时,只看到陈德隆的半边脑袋就飞逃了。
他站起身来,揩了一揩嘴边的残液,走近到她的畏缩的,象一头小羊遇见狼般的战栗的身子。
“现在,”他说,“‘贤德的妇人’!告诉我吧!你的娘家的人都死尽了,你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家的呢?……”
梅春姐用手防护着头,紧紧地缩着她的身子。她不作声,不作声!……突然地——她是怎样地看见陈德隆举起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向她击去!她的头,象一只沉重的铁锤般地碰在门上。她的眼睛发着黑,身子象螺丝钉似地旋了一个圈圈,倒在地上。
整个的世界山一般地压着她!耳边的雷声轰轰地响着!
陈德隆又继续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几下!
她躺着,躺着!……五分钟,十分钟。不,也许还久长一点。她终于苏醒了来。她的身子象置放在烈火中燃烧般发痛疼着!她的脑袋,象炸裂般地昏沉起来!一块湿湿的膏糊般的流汁,渐渐地凝固着她那青肿了的头颅。
仿佛,她还能听得清楚:堂屋中满是嘈杂的人声。丈夫是怎样地在和会中人家吵骂着,又怎样地和人家打了起来,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么人抬起来,放置在一块冰凉的木板上。随后又轻轻地摇摆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远好远了,丈夫的那疯狂得发哑的,不断和人家的争闹,还可以清清晰晰地传到那伤坏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区中去告你们的!……我要到总会中去告你们的!你们将她抬走!……我操你们的八百代!……”
五
区中的正会长,是一个十分壮健而和蔼的人。他有两只炯炯光光的眼,和一双高高的颧骨。他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副非常亲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宽厚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