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娘望着门外那一遍荒芜的田野,心中一酸,眼泪象雨一般地滚着。目前美满的梦幻,已经给事实打得稀烂了。未来的生活全是那样渺茫的,甚至于毫无着落,她的心房,象给什么人挖去了一块。要不是怕儿子过份的悲哀哟!她简直就想这么放声地大哭一阵。
“天,天哪!你为什么专寻我们寡妇孤儿来作对呢?”
三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沧水铺,大渡口,许多地方,没有谷下种的田,通通改种了鸦片烟了。邓石桥,有很多在发起种,恐马上就会要实行起来。
“鸦片烟?那是害人的东西呀!不犯法吗?”
“犯法?还是团防局里吩咐种的啊!”
“为什么呢!”
“种鸦片烟赚钱啦。”
丁娘,她是一个恨鸦片烟的人,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个捞什子东西,但她听见人家讲过。
那是一种有毒的东西,吃着会有瘾,会令人瘦得同骷髅一样的,而且,吃了这东西,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她不懂,为什么人家都欢喜吃它,为什么团防局里还要叫大家都种。
“你也打算种吗?三胡髭。”
“怎么不种啊!至少一块钱一两,赚钱呀!你呢?”
“罪过哟!我是不种的。”
“不种?没那样傻的人哟!”
三胡髭便眯着那双老鼠眼睛,朝丁娘手舞足蹈地乱说起来。
“至少,一亩田,得收六十两,一块钱一两,就有六十块呀!……”
“六十块!”
“对啦!六十块,一亩六十,十亩六百,你家里十六亩,六六三百六,就有一千来块啦!”
“啊唷!”
丁娘险些儿吓了一跳。一千块她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大的数目儿。她不相信鸦片烟能有这样好。
三胡髭的话有些儿象是真的;但,又有些儿象是说谎,她可没有方法能决定。
“好吧!等大家都种了再说吧。”三胡子常常来游说的时候,她总是拿这么一句话儿来回答他。
宝宗,那孩子,的确有些使丁娘着急。不知道是怎么的,自从在县城里关了那回以后,就象有些变了模样儿似的。丁娘,她是时时刻刻地在关心着。她什么都得靠儿子,什么事情都得和儿子商量,她看儿子有什么不安时,她总得问个明明白白:
“你在想些什么呢?”
“妈!我想去年陈老三他们那些人啊!”
“想他们?做什么呢?”
“妈,去年,他们不缴租,他们是有些儿道理啊。要是我们今年同他们一样,不缴捐款,我们不是都已经泡了种吗?”
“狗屁!陈老三,枪毙了呀!不许你乱想!”
“还有柳麻子他们,还正在罗罗山呢。”
“狗屁!……”
丁娘的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她想不到这孩子竟会变到这样糊里糊涂起来了。她怕他真的要弄出来什么乱子,她总是寸步不离在他的左右跟随着。一直到全村子里的人,都开始播种烟苗以后。
烟苗,是团防局里散发下来的,将来收下来时,每亩田,应当归还团防局十两,算是苗费。丁娘,她本是不打算种的,后来是看见大家都种了,又禁不住三胡子那么说得天花乱坠地左劝右劝,她才下着那最后的决心。
种下来,就象蔬菜萌芽一样,很快地便蓬勃了,随着南风而逐渐地高长起来。不到几天,满村全是一片翠绿,正象禾苗张着苞的全盛时代,怪好看的。
人们的心中,又都随着烟苗的高长,而掀起着各种不同的变化。象三胡子那样的人他的计划是非常周到的。他差不多逢人就说:他这回一定要发财了。他有七亩田,他的烟比别人家的都种得好,一亩田,至少有七十多两东西好收。七七四百九,五百块钱稳拿。他发财了啦,他可以做几身好的衣服。他今年四十岁,他得那个,那个,他从来没有讨过老婆,他要吃得好一点……。
“是吗?我说,丁家嫂!我总得快活一下子啦。四十岁了,四十岁了,难得今年天照应……。”
“好啊!”
一次又一次的熏陶,将毫不把烟苗放在心上的丁娘,也说得有些儿摇摇欲动了。
“真有那样的事情吗?”她想。“三胡子说得那么认真的,要是真能够收七十两东西,我,我也得发财啦!……”
她真有点儿不相信。事实却又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那田野,那绿绿的东西!只要开花,结桃子……不就是三胡子所说的那样的世界到了吗?这,实在不能说三胡子的是鬼话。真的呀……于是,丁娘,也便暗暗地在她自己的心中盘算起来了:还债,修房子,讨个媳妇儿,一家人过着安闲的日脚!……因此,她每天都在向人家学习!什么时候能划桃子,什么时候收浆,收了浆,怎样地去晒土!……一切都学好了,都准备好了,丁娘的希望也一天天的坚实起来了。只有宝宗,他一个人不同,他总觉得这事情不大那个,不大象有希望似的。他常常劝他的妈不要妄想,世界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恐怕还有什么花样跟在后面呢。……可是,丁娘不相信,她总觉得宝宗是吃了什么人的迷魂汤,说疯话,她得看守他,不许他跟任何人跑出去。
日子过得真快,全村的罂粟花,都露出了水红色的面孔。一朵一朵的,象人们怒放着的心花一样。衬在绿叶儿的上面,是多么鲜艳啊!这令人可爱的家伙。
人们又都加倍地忙碌着。虽然,他们都是吃着蕃薯,杂粮,玉蜀黍来工作的,可是,他们却没有一点儿疲劳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眼睛前,已经开展了新的巨大的希望。
一切都是快乐的,欢喜的,快乐得象走上天堂一样。浆刮子,小刀儿,盆,缽,都准备好了,只等罂花一谢,马上就得开始划桃子的。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别扭,突然地——在乡公会大门前,闹出了一个象青天霹雳似的消息。
“什么,又来了委员?”
“委员!还有告示呢。一大张一大张地贴在乡公会的门首。”
“我操他的妈!他把我们,把我们一个什么名目?”
“名目:杂粮捐!”
“为什么呢?”
“他说我们有稻不种,种烟苗。我们都犯了‘穷法’,所以都要捐,每亩田,正附是四十三块,还有团防的烟苗费。……”
“‘有稻不种’!我操他归了包堆的祖宗!他不是不肯借谷我们吗?‘烟苗’,不也是他们自己发下来的吗……”
“是的!三胡髭。什么全是圈套啦,他们不发种谷,借烟苗,我告诉你,全是圈套。他要我们给他种了,他得现成。我们,我们得操他的八百代祖宗啊!……”
三胡髭闷足了一口气,脸上已经涨得通红的了。他尽量地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可是,他说不出。他只是气,气,……因为他的巨大的希望,眼见得又将成为泡影了。终于,他拚性命似地进了十来个字出来。
“去!我们都和这些狗入的委员算账去!”
下午,千百个人团集在乡公会的门前,由团丁和卫队们开了三四十响朝天枪,算是代替了委员老爷们的回话。
“怎么办呢?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
“怎么办?”宝宗从人丛中跳了出来,“说来说去,反正都是种的这鬼鸦片烟。现在,我们已经捞不到这鬼东西的好处了,我们不如大家齐心,把它拔了起来,一股脑儿全给它毁掉,大家都弄不成,看他还能派我们的什么鬼捐鬼税。”
“好,拔下来!反正大家都捞不到手了。”
“不给那班忘八入的得现成!”
只有三胡髭没有作声,“拔起来”,真是可惜!但是大家都跑到田中去拔的时候,他却又没法能够阻止他们。
“真可惜啊!”
夜晚,全邓石桥的烟苗便统统倒在田土上。
四
拔去了祸根之后,全邓石桥的农民,都象是非常安心了似的。都各别的去寻找着他们自家的出路。乡公会里的委员老爷们也偷偷地溜去了,光景总该再没有什么花样出了吧。
丁娘的心绪,又同那借不到种谷时的情形一样了。焦灼而烦乱地,想不出来丝毫办法。
生活差不多又已经走到了绝境了,而未来的出路仍旧是那么迷茫的。仅仅是有田,有蛮牛似的孩子,又能得到什么裨益呢?
在各种不同的刺激交集中,丁娘终于病倒下来了。然而,她还是不馁气。她还是一样地督促着儿子,指挥着儿子,做各种日常的工作。
在一个母子们闲谈的午夜。突然地,外面跑进来了一个行色仓皇的中年的男子。宝宗定神地一看——是三胡髭。
“为什么这样慌张呢?三胡髭!”
“不,不,不得了!县里又派人来征什么懒……懒捐的来了。上屋的王子和,同李老大,江六师公,都给捉了去。现在还到处捉人。很多人都跑到罗罗山去了,你,你……”
“什么?懒捐!?”
“是的!懒捐!拔掉了烟苗的都是懒鬼,都得抽懒捐。”
“抽多少?为什么这样快呢?”
“没有数!见人就抓!你得赶快跑!你是发起技苗的人,你得赶快跑……要不然!……”
三胡髭象怕人追着了他似地,话还没有说完,就拔着腿子逃了。
“怎么办呢?妈!”
“你!你,你赶快逃啦!”
“逃?你老人家?……”
“你去!你不要管我!去吧!平静了,再回来。”
“我,我不能放心你,妈!……”
“赶快去……”
丁娘,尽量地挥着手,样子象急得要爬起来,宝宗连忙跑上去将她扶着。
“好!妈!你睡吧!我去,我就去!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我!……”
天色已经乌黑了,远远地,有一阵嘈杂的人声,渐渐地向这儿扑来了。宝宗,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很急速地蹈出了自己的茅棚子,准备向着罗罗山那方奔逃着。因为那儿,还有早就被赶去了的一大伙呢。
回头望望家,望望妈妈的病床,宝宗的心房象炸裂了一样。腿子抖战地,象浸在水里。
他再用力地提将起来,向黑暗中飞跑着。
“妈呀!……”
第二天,全邓石桥象沉了似的。旷野里,看不到行人,看不到任何生物。除了那遍野憔悴的罂花,和一杆团防分队的大旗以外。
1934年4月6日下午十时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