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个俘获刘女翁妈的连长,便也走上来了,他报告了他捕获刘女翁妈的时候的情形。同老太婆亲口说的一样,是躺在庙门外的那个石阶级下面。
旅长点了一点头,又回头对刘女翁妈说:
“黄妈妈,土匪们说的是要你同他们退到廖山嘴吗?”
“是的!……大老爷呀!但愿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将我送回,送回到湘阴去。我那儿还有两个孙子,我永生永世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你老人家禄位高升!……呜!呜!
……”
砰砰!……她连忙爬在地上叩了两三个响头!
“好的。你这老太婆也太可怜了。老爷一定派人送你回到湘阴去。”旅长说着,抬头又吩咐了站班的一声:“去!将杨参谋请来,叫他把军用地图带来看看。”
“嗯!”
“大老爷呀!你老人家做做好事,送我回到湘阴去吧!……”
“唔!”
杨参谋捧着一卷地图走出来了。
“报告旅长,要查地图吗?”
“是的,请你来查一查廖山嘴在哪里?”
杨参谋将地图捧上了神案,四五个人分途查起来:
黄金洞,刘集镇,三槐桥,栗子岭,……“没有呀,旅长!这个地方。”杨参谋报告。
“没有,平江四乡都没有!”
三个团长都回复着。连旅长自己也没有查出来。
“那么,黄妈妈你知道廖山嘴吗?”
“一个小谷子,在东边,五十多里路。……那里是我的娘家,大老爷呀!那里很久很久以前就没有人住了。……”
四五个人又在东面查了十余遍,仍旧没有查着。
“你能够引导我们去吗,黄妈妈?”
“我,我,大老呀!……我,我,我不……”
“不要紧的。”旅长轻声地安慰着,“你祗管带我们去吗!追着了土匪你也有功呀!而且,又替你的儿子报了仇,将来送你回湘阴时,还可以给你些养老费!……”
“我,我不能走,走呀!……大老爷,做做好事吧!……”
“我这里有轿子。黄妈妈,你不要怕,追着就可以给你的儿子报仇。”
“我,我实在,……”
“来!”旅长朝着下面的兵士,“将这黄妈妈扶下去,好好地看护她,给他吃一餐好的菜饭!……”
三
据侦探的报告,匪徒们确是从东方退去了。但不知道退去有多少距离了。旅长,团长,和旅司令部的参谋们,都郑重地商量了一阵,都以为是应该追击的。黄妈妈说的并不是假话,那样忠实的一个老年妇人,而且还被匪徒们击坏了腿子呢。
追,一定追!
下午,全旅人一共分为五队,以最锋利的手提机关枪连当作了尖兵。第一团分为第二第三两队作前卫。第二团为第四队。第三团及旅部特务营、炮兵营,为第五队。每队距离三里五里,或十余里,一步一步地向匪区逼近拢来。
刘女翁妈坐在一顶光身的轿子上。两个极其健壮的脚夫将她抬起来,带领着几个侦探尖兵,跑在最前面。她的心跳着,咚咚的,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味儿。她可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了,她虔诚在祈求她这一次事件的成就。菩萨,神明,……她回头向后面来望了一下:人们象一条长蛇似的,老远老远地跟着她。她告诉着轿夫们,顺着一条非常熟的小路儿前进。
野外没有半个人影儿了,连山禽走兽都逃避得无影无踪。树林中更加显得非常沉静。没有风,树叶连一动都不动,垂头丧气地悬在那里象揣疑着它们自家的命运一般。
当她——刘女翁妈——引导着尖兵们渡过了一个山谷子口的时候,她的心里总要不安定好几分钟。饱饱的,不是慌忙,也不是惊悸!不是欣喜,又不是悲哀!那么说不出来的一个怪味儿啊!眼泪会常常因此而更多地流着。一个一个地山口儿流过了,刘女翁妈的心中,就慢慢着充实起来。
天色异常的阴暗。尖兵搜索前进到四十里以外的时候,看看地已经是接近黄昏了。四面全是山丘,一层一层地阻住了眼前的视线。看过去,好象是前面已经没路途了;等到你又转过了一个山谷口时,才可以发现到那边也还有一片空旷的田原,那边也还有山丘阻住!……静静地前进着,离刘集镇抵差两三个谷子口了。刘女翁妈的那颗悬挂在半天空中的心儿,也就慢慢地放将了下来。她想:
“这回总该不会再出岔子了吧!好容易地将他们引到了这里。……”
于是,她自家一阵心酸,脑筋中便立刻浮上了孩子们的印象。
“孩子们呀!”好默视着,“但愿你们的阴灵不散,帮助你们的弟兄们给你们复仇,复仇,我,我!……你们等着吧!我,妈妈也快要跟着你们来了啊!……”
眼泪一把一把地流下来。
“祗差一个山岗就可以看见廖山嘴的村街了。”刘女翁妈连忙将眼泪拭了一拭,她告诉了尖兵。
“谷子那边就是廖山嘴吗?”
“是的!”
尖兵们分途爬到山尖上,用了望远镜向四围张望了一回。突然地有一个尖兵叫将起来了:“不错!那边有一线村街,一线村街,还有红的旗帜呢!”
“旗帜?”又一个赶将上来,“不错呀,一面,二面,三面,……王得胜,你赶快下去报告连长!……”
于是,第一队首先停止下来,散开着。接着,第二队前卫也赶来散开了,用左有包围的形势,配备着向那个竖着红旗的目标冲来。
“黄妈妈,你去吧!这儿用不着你了,你赶快退到后方去吧!”
尖兵连长连忙将刘女翁妈挥退了。自家便带领着手提机关枪的兵士,准备从正面冲锋。
翻过着最后一条谷子口,前面的村街和旗帜都祗剩了一些模糊的轮廓。三路手提机关枪和步马枪都怪叫起来:
拍!拍!拍!拍!……噼噼噼噼!……格格格格!……冲过了半里多路,后面第三队的援军也差不多赶到了。可是,奇怪!那对面的村街里竟没有一点儿回声。
“出了岔子吗?”
连长立刻命令着手提机关枪停止射击。很清晰地,他辨得出来祗有左右两翼的枪响。
糟糕呀!许是中了敌人的诡计!”
他叫着。他想等后面指挥的命令来了之后再进攻。等着,左右两翼的枪声停止了。
四围没有一些儿声息。
“怎么的?”
大家都吃了一惊!
“也许是他们都藏在那村街的后面吧?”有人这么说。
“我们再冲他一阵,祗要前后左右不失联络,是不要紧的。反正已经冲到这谷子里来了。”
后面指挥的也是这么说。于是大队又静声地向前推进起来。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人影子了。
刘集镇!
没有一个敌人。几枝旗帜是插着虚张声势的,村街上连鬼都没有。从破碎的一些小店的招牌上,用手电筒照着还可以认得出来,清清楚楚的这儿是“刘集镇”。
“刘集镇?怎么?这儿不是叫廖山嘴吗?”
“鬼!”
大家都一齐轰动起来。第二队第三队都到齐了,足足有一团多人挤在这谷子里。其余的还离开有十来里路。
天色乌黑得同漆一样。
“糟糕!……”胖子团长的心里焦急着,“这回是上了敌人的当了。那个鬼老太婆一定没有个好来历。明明是刘集镇,她偏假意说成一个‘廖山嘴’!……”
退呢?还是在这儿驻扎呢?突然地:——拍!——对面山上一声。胖子团长一吓:——“怎么?”
接着,四围都响将起来了:
拍!拍!拍!……噼!噼!噼!……哒吼!……轰!轰!轰!……“散开!……散开!……”官长们叫着。班长们传诵着。
每一个枪口上都有一团火花冒出来!流弹象彗星拖着尾巴。
四
旅长气得浑身发战。一直挨到第二天的下午,第一团陆续归队的还不到一连人,他的胡子差不多要翘上天空了。
他命人将刘女翁妈摔在他的面前,他举起皮鞭子来乱叫乱跳着。
他完全失掉他的人性了:
“呀呀!你说,你说!你这龟婆!你干吗哄骗咱们?你干吗将刘集镇说成一个廖山嘴?
你说,你说,……我操你妈妈!……”
拍拍!……皮鞭子没头没脑地打在刘女翁妈的身上,刘女翁妈已经没有一点儿知觉了。
“你说不说?我操你妈妈!……”
拍!拍!……“拿冷水来!我操你妈妈!……”
刘女翁妈的浑身一战,一股冷气真透到他的脑中,她突然地清醒了一点。她的眼前闪烁着无数条金蛇,她的耳朵边象雷鸣地震一样。
“你说不说?我操你妈妈!你干吗哄骗咱们?你干吗做匪徒们的奸细,你是不是和匪徒们联络一起的?……”
刘女翁妈将血红的眼睛张了一下,她不做声。她的知觉渐渐地恢复过来了。她想滚将上去,用她的最后的一口力量来咬他们几下。可是,她的身子疼痛得连半步都不能移开。
她祗能嘶声地大骂着:
“你要我告诉你们吗?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子的强盗呀!我抵恨这回没有全将你们一个个都弄杀!我,我恨不得咬下你们这些狗强盗的肉来!我的儿子不都是你们杀死的吗?黄金洞的弟兄们不都是你们杀死的吗?房子不都是你们烧掉的吗?你们来一次杀一次人,你们到一处放一处火!我恨不得活剥你们的肉,我情愿击断自家的腿子!我,我,……”
她拼命地滚了一个翻身,想抱住一个人咬他几口!……“呀!”旅长突然地怪叫着,“我操你的妈妈!我操你的妈妈!你原来是匪军的侦探!
……我操你的妈妈!……”他顺手擎着白郎林手枪对准刘女翁妈的胸前狠命地一下:——拍!
刘女翁妈滚着,身子象凌了空,浑身的知觉在一刹那间全消灭了。
她微笑着。
老远地,一个传令兵拿着两张报告跑来:——“报告旅长!第一团王团长昨晚的确已被匪军俘去!现在第二第三两团都支持不下了,请旅长赶快下退却命令!”
“退!”旅长的腿子象浸在水里:“我操她的妈妈!这一次,这一次,……我操她的妈妈。……”
1933年9月29日,深夜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