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作品集(2)(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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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话匣子(1)

——汉姆雷德与留学生

一个自命时新甚至激进的人多的是发现他自己骨子里其实守旧甚至顽固的时候。最显著的是讲政治,在三四年前热烈的崇拜列宁,信仰劳工革命的先生们这时候在中国不仅笑骂想望共产天国的青年,并且私下祷祝俄国革命快快完全失败,给他一个自夸高见的机会。思想上也是的;十年前的老虎这时候全变了猫了,而且大都是煨灶的倾向,从此不要说人,连耗子都“办不了”;人后的转变更快了,在这时候张牙舞爪的能有几天威势,看着,不久我们的孩子都会到椅子底下拉住他们的尾巴把他们倒拖出来!神奇化为腐朽,我们每天见得着;但谁见过腐朽复化为神奇?

前年我记得有一晚我与西滢西林在新明剧场差一点乐破了肠胃;我们买了一个包厢看李悲世一群新剧家演的《汉姆雷德》,据陈大悲的道歉辞令说,那是莎士比亚的四世孙;莎翁的戏兰姆先生写成故事,林琴南先生又从兰姆翻好古文郑正秋先生又从林琴南编成新剧,最末了特烦李悲世先生开演这空前的中国汉姆雷德。我们不能不乐。同时看客中受感动的自然有,穿天鹅绒衫子的女太太们看到奥菲利亚疯了的时候偷揩眼泪的不少。我们这几个人特别的受用,人家愁时我们乐,人家哭时我们笑,有我们的理由。我们是去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至少汉姆雷德,在戏台上也看过,许还不止一次,我们当然不仅懂得莎士比亚,并且认识丹麦王子汉姆雷德,我们想象里都有一个他,穿丧服的,见鬼的,蹙着眉头捻紧拳头自己同自己商量——“死好还是不死好”?李悲先生的汉姆雷德是一个新式汉姆雷德,穿一身燕尾服,走路比奥菲利亚还要婀娜,口气(一口蓝青官话,父王长,母后短)比奥菲利亚还要温柔,一时候跪下一条腿去亲吻奥菲利亚的手算是求婚的意思,顺便博得池子里的鼓掌。我们眼睛长在头发心的英国留学生怎的不笑断肚肠根?所以这算是我们新剧的成绩,汉姆雷德,丹麦王子,莎士比亚一定在他那坟里翻身哪……英国留学生难得高兴时讲他的莎士比亚,多体面多够根儿的事情,你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心的听。要说艺术的戏剧,听清楚了,戏剧不是娱乐是艺术,纯粹的最高的艺术,是莎士比亚莫利哀一流的神品,不是杨小楼去盗马,余叔岩去闹府,说起艺术两个字管子里的血都会转得快些的,这事情当然更是我们留学生的专利了;我们不出手艺术那蜗牛就永远躲在硬壳里面不透出来,没有我们是不成的,信不信?哼,穿燕尾服的汉姆雷德,猫都笑瞎眼珠了!

这是我们高明新派人腔子里的话,虽则在事实上我们还不屑多费唾液多难为呼吸跟那班人生气,几声冷笑,一小串的鼻音,也尽够表现我们的蔑视了。

同时报仇的神永远在你的背后跟着,随你跑得多快。

最近伦敦戏剧界的新花样是一出老戏,不是别的,就是汉姆雷德,并且还是莎先生的原本,没有重要的改动,大得发,没有一篇评文不称赞,最难服事的批评家都笑着点头了。你知道这新汉姆雷德不同的地方在那里?第一点,顶要紧的,是丹麦王子,连着的父王母后,不成事实的丈人,生生疯死的奥菲利亚一群人的衣服全都就近请教彭街上的裁缝,没有跑回三百年去作成依理查白斯时代的成衣师父。奥菲利亚穿短裙子,太子穿白法兰绒运动裤,戴艳色领结(服制都不管了),在朝庭上大大方方的做他的戏。第二个新花样是跟着短裙子白绒衤夸来的;说话也变活了,原先是一顿一顿的念诗,因为不如此莎翁的诗就给糟踏了,这回可随熟了,鲍郎尼斯教训儿子也就比你家尊大人在你出门时嘱咐你几句小心话不差什么神气,汉姆雷德自得其乐的演说也就比我们日常空下来没事做自言自语不差什么威严,奥菲利亚对太子说话也就比你的爱人怕你生气跑来陪小心不简单一句话,这回伦敦的新汉姆雷德离着李悲世先生们在新剧场做的比在我们大英国留学生的想象中的莎翁杰作距离贴近得多!

留学生当然不服气,当然还有自解的话说,但我们现在没工夫听了,唯一崭新的教训是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有时候分明极荒谬可笑的试验未始不包涵着相当的暗示,分明山重水曲的转湾未始没有花明柳暗的去处,势利是群性动物的一个通性,本质不同就是:有名利的势利,旧儒林外史式的势利,有知识的势利,新儒林外史式的势利,方向不一样,势利还不一样是势利。我们里面很少人反省到单只会一点洋文的小事暗全把我们变成了不自觉的“夜郎”,这是危险的,因为做夜郎的结果往往是自大的烂泥砌满了原来多少通气的灵窍。那晚我们上新明去看丹麦王子还不是存心去取乐?谁也不曾在直乐的时候抽空想一想这古戏也未始不可新做的可能。我们明里或暗时都赞成活时代用活语言造活文学,但等得丹麦王子穿上了北京饭店里跳舞适用的“活”衣服我们就下面顿足上面笑酸牙根骂人家胡闹!

等着……古戏新做,古诗新读,古话新说一类的可能性大着哩。我此时想象一个空城计的诸葛军师穿一件团花蓝缎袍戴一顶面盆帽,靠着北海漪衤阑堂一类的栏杆心平气和的对一个脸上不擦白粉的司马懿谈天。为什么不成?

这回我在柏林见一次新衣装的茶花女奥配拉,唱还是照旧,姿势也还是照旧,说老实话,有点看不惯。就比如梅兰芳唱时装新戏,拿着一块丝巾左牵右牵的唱二簧慢板,其实有点看不惯。很可惜我们看不到伦郭的新汉姆雷德,听说他们还要继续试验别的旧戏,撇开了不自然的戏台惯习,用自然的演法来发明剧本里变不掉的精彩。至少是有趣并且有意味的尝试,我敢说。

临了话还得说回来,我开篇第一句话是“一个自命时新甚至激进的人多的是发现他骨子里其实守旧甚至顽固的时候。”我们如其想望我们的心灵永远能象一张紧张的弦琴挂在松林里跟着风声发出高下疾徐的乐音,我们至少消极方面就得严防势利与自大与虚荣心的侵入。肚子里塞满茅草固然是不舒服,心坎化生了硬石头也不见得一定是卫生。留学生的消化力本来就衰弱,因为不是一时间吃得太多就是吃得太快。胃病是怪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