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巴黎的中国人大约没有一个省得了到皇宫画院去走一转,但大部分人得到的利益无非腿酸肩疼眼花心烦,再没有别的了。就是稍微有美术知识的少数,到了这真的艺术的宫里,从希腊看到罗马,从复兴时代看到近代,从上午到下午,从南宫看到北宫,也只象是一个没有胃口的病人坐上了一桌无珍不备的满汉全席,明知一碗碗蒸着热汽的都是异味,但他只能对着呆看,即使勉强夹一筷放进了口去,也还是辨不出所以然来,他们从乔岳陀(Giotto)看到法仑謇斯加(Franeesca)——从铁青(Tltian)看到夏尔屯(Chardin)——从普善(Poussin)看到特拉克洛洼(Delacroix)——从华都(Wattean)看到米勒与哥罗——他们只觉没有一张他们敢下批评,都是好的,但那些伟作各有的妙处在那里,他们画法与画理的不同在那里,在这一群名家相承的中间曾经有过多少艺术与一般人生观的革命,在现在做紧邻的画家当初曾经在艺术上做过怎样几于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些事本来不用他们随便看看的先生们管,他们也往往不愿意费闲工夫去过问,反正做官的盼到了升官,做生意的盼到了发财,学铁路工程的管了火车头,学纺织的招足了纱厂股份,他们这辈子就有了堂皇的交代,还来管什么艺术,管什么人生!但如果教育的目的是不仅叫你怎样到社会上去混一碗饭口敢,如果教育的目的是在启发我们内在的灵性的人格,引起我们在物质生活外同时实现性灵的生活,那我们就得注意到人类共有的艺术,那是人类性灵活动的成绩,凡是受过教育的人们应得有至低限度的了解与会悟,因为只有在性灵生活普遍的活动的平面上,一民族的文化方才有向前进步的希望,我们不轻视伟大的火车头,它的吼声可以使睡梦中的乳孩们哭醒,它前头八千支烛光的电灯可以使一切野鬼们惊心;但我们同时也盼望同胞们对于艺术的信仰增高,兴趣加深,不要把弄颜色的仅仅看做“画师”,上戏台的一例看作“戏子”,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也许你们及身来不及知道)画师的颜色里有你自己最秘密的情感,戏子调门里有你们最隐讳的想望。
艺术。人生。解放。自由。这些不随熟的字就比如一件毛蓑衣,除非你亲自贴肉穿上了身去你不会觉得真的他们有叫你浑身发痒的怪事。如其你这辈子从不曾有过这浑身发痒的经验,我不仅替你可惜,我还替你可怜,因为这不曾发过痒的人还只是在孟婆亭前喝了孟婆汤原封末动的来路货,他在这世上除了骨头见天加硬再没有别的变化!
他是一个活着的木乃伊!就比如夏天中了暑头眩脑胀的昏沉,得靠行军散的力量,叫鼻子尽义务,恶狠狠的打上几个大喷嚏,脑筋才能回复清醒,这时代的性灵生活也得靠一撮行军散的力量使劲的打上几个大喷嚏才有惊醒的希望。我的鼻子,他们现在唯一的巴望是一大串强有力的喷涕!
我本来是想在刘海粟先生这篇短文后背附加几句切题的话,谁知这来又跑了野马。刘先生说特拉克洛洼是十世纪画史里浪漫派的先驱者,关于浪漫主义应有的状词动词助动词齐先生的讲义里已经齐备用不着我来帮忙;他也说明了古典派与浪漫派相反的特点与特拉克洛洼一生的贡献;我想添说的是几句题外的话。我是不很喜欢德国人的,因此我也不很喜欢他们做学问的方法,尤其是他们玄学与他们的文艺批评。想着德国的批评家,我就联想起中西大药房一类的药铺子,铺子里架上排例着整齐的药瓶,药瓶上贴着整齐的签条,签条上贴着整齐的药名:散拿吐瑾不是泼拉图,百灵机不是玉树神油。德国派(现在差不多征服全球了!)批评的分类题签是各式各样的“悒死木死”(“isms”)古典悒死木死!浪漫悒死木死,自然悒死木死……他们不把一个作者生生的装进一个瓶子塞上软木贴上题签放上分类架上去万寿无疆的永远安着才算完事,他们的良心,就不得安顿,晚上就不得安眠。我们未尝不佩服他们的勤劳以及给我们浅学者间或的便利;但我们同时也得知道文艺的作品究竟不是药房的产品,它那特点是和不是异,是一致不是分歧,是不变的传统精神,不是一时间一运动浅薄的乖僻。运动就比如水闸,它那一阑激起水的下流的动力,使平流变成急瀑,溅起无穷的珠沫,但水的性质,河的本体却并不因此改变。我们看东西站得太近了反而看不出等量与匀分的要素,容易把偶然或附带的情形看作不变的品格;我们容易宣言一个美妇人脸上的毛孔有茶碗口一般大,却忘了声明我们的观察是应用显微镜的结果。美妇人的脸是不应得用显微镜去看的,人类智力与灵性的活动也不能勉强用主义去标类的。就比如刘先生讲的特拉克洛洼,我们就用这个凑手的例:我不知道刘先生见过特拉克洛洼的本画没有,但是曾经认真看过巴黎画院的,我敢说,一定不会在事实面前这样坚确的肯定主义与运动的分界;复兴时代的画,不论是威尼斯派,翡冷翠派,西安尼斯派,朗巴提派,我们现在都看见作古典派,至少“古派”,但就事实看,一个铁青与丁涛莱朵(Tintoretto)的色彩至少也有特拉克洛洼的浓烈与放纵,更不说鲁彭斯(Rubens)或是西班牙的哀儿葛莱各(El,Greco)了,就是与特拉克洛洼站在敌对地位的恩格莱(Ingres)的画,在现在看来,也未始没有与特氏的相承,甚至偶然同时期的记认。所以在我一个完全外行看来,这种严格的分类,这种过分侧重运动的说法,不但不是艺术教育的一个帮助,并且容易使一个诚心想欣赏艺术的初进者惶惑。这地方的确有一个分别,我以为现在讲艺术的应得注意:彻底的讲,拿一套没有真经验托底的大字,什么主义等等,放在口里当“留阑香糖”咀嚼,虽则没有多大害处,到底真味道也很有限;我们要逼着年轻人们觉悟的,如其我们有这样捅力,是他们内在的认识美的本能,使他们肉眼的背后开张一只灵眼,使我们对着伟大的艺术或不自然时候可以自然的感着一种异样感美的激震,再从这情绪的反动里得到扩大性灵境界的补剂。这是我们期望的目的。再说实际学画的人更应得躲避,“悒死木死”的灾殃,因为我个人就不信有人能按着某种主义来画画,或是拿定某概念来雕刻;即使他能的话他那成功的秘密还是他原有的艺术天才,决不是别的什么。从事美术的学生们,不论你们是画是雕是造,反正你们的事务是在经由你们的手,不是你们的口,在某种特定的材料里实现你们的特种的心灵活动——“艺术思想”(aestheticidea),再则你们的事务是在经由你们的眼,不是你们的耳,摄取事物形体内蕴的意义,以及感悟色彩的秘密;这看进去的经验就是你们艺术思想的来源与营养。所以说得过分一点(有时话是要说过分些才能引起注意)你们在从事艺术的时候简直可以塞住你们的耳,关起你们的口,集中你们的注意给你们的眼与你们的手,把你们的在内的艺术思想不仅“实现”,并且“活现”在你们的颜色里,或是石头上;只要你们的作品成功,自会有人发明一种新式的悒死木死装潢你们,用不着你们事前拿没生气的悒死木死来羼杂你们的思想。
你们可得听清了,我的话决不是反驳刘先生的意思,我只来顺便说几句外行话。说起特拉克洛洼,在他当初的确是一种很显著的反抗努力,从他的工作里我们可以得到教训与灵感。他初起也是穷出身,虽则他父亲曾经做过短期的外交总长;他画成第一张作品(“TheBargueofDante”)时他穷得连架子都配不起。胡乱拿几条木块钉成四方涂上黄颜色拿出展览过的。所谓浪漫运动里面的几个大师,不论是诗人画师或是小说家,换一句说法,为是“重新张开了眼来看宇宙看人生,并且张开的确是他们自己的眼”这么一句话。华茨华斯,开茨,康斯太勃儿(Consatable),兜纳(Turner),佛洛贝尔,特拉克洛洼,全是的。特氏长在马赛,法国的南部,那边阳光亮,地面色调浓,这也是他画术重色的一个原因,英国康斯太勃儿那张名画《千草车》在巴黎展览使他在两星期内修改他已成的一张画,《西乌屠杀圆》,色彩浓烈到他同时的作者绝对不能容恕极度,有人讥笑说这不是西乌的屠杀,这是画术的屠杀。但特氏在那时大胆的尝试的背后,与英国的兜纳一样,确有独到的心得衬托着,不是好奇,不是炫异,所以他的颜色在他的画本上是活的呼吸,不是死的质料,他颜色的研究极深,他自己会调制,这是他的贡献。他的画都取材于诗人,充有强烈的情感,这点刘先生文里已经有了,还有一点刘先生不曾讲起的是当时有所谓东方派Orentalists者,也是他的始创,那是他到非洲摩洛哥去游行的结果。
特拉克洛洼,虽则在当时画界里是一个“叛徒”,但他自己是极谦恭的一个学生,他最尊重传统精神,他的灵感的远源是米格郎其罗,铁青,鲁彭斯几位大师,水让(PaulCezanne)他的同乡是很崇拜他的,他常常临摹他的素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