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列子原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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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清贞误善

“原典”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惰,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杨朱》

“古句新解”

杨朱说:“伯夷不是没有欲望,但错在吝惜高洁的名声,以至于饿死了。展季不是没有人情,但错在吝惜有操守的名声,以至于宗人稀少。高洁与有操守的美名就这样把两个好人耽误了。”

伯夷、叔齐兄弟俩耻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无需多说。至于展季,人们更熟悉他另一个名字:柳下惠,就是那个坐怀不乱的。

只要是杨朱一出来,话往往就说得特别尖刻。这里说的两件事中,伯夷最终是饿死了不假,那柳下惠却何曾少了子孙?过去人们尊称柳下惠为“和圣”,史书中有不少关于他的记载,甚至有专门为他编制的年谱,不过年代久远,很多说法彼此有矛盾,但至少可以肯定他是有子孙传承的,现在的柳姓、展姓都尊他为始祖。退一步说,即便柳下惠子孙不旺,甚至断了香火,难道就得怪他坐怀不乱?随便跟什么女人做了苟且之事,多些私生子,便可免了“寡宗”的后果?拿名人说事总不免有些强词夺理,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而说话难听又是杨朱的固有特色,所以细节上无需多加辩驳,还是以事理为主。他说的“名”能误人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他是一个坚决主张要利不要名的,常人说到利往往羞羞答答,而杨朱索性用最恶俗的话来谈自己的观点,也可以说是别有趣味。

面对熟人,实在免不了尴尬。思前想后,都怪自己心太活,无端去求那劳什子功名,现在可好,耽误了多少时间不说,面子上也好难看……这样的自责最多见,可多少有点言不由衷,不过是情绪上受了打击,说些酸葡萄的话来自我安慰一下,若是一帆风顺金榜题名,哪里还会去怪自己贪名呢?况且,真是自己贪求这个“名”,出了事还可说是活该,更有很多本来说不上是有意逐名的人,无端被名追逐,那引起麻烦来可就不只是卢纶那样的小小尴尬了。

很多年前,有一部黄梅戏电视剧叫《朱熹与丽娘》,深切地演说了“名”的可怕。朱熹是著名的大儒,自幼勤奋好学,集毕生精力发展和完善了理学思想体系。关于理学,即便是一个简介也会占据太大的篇幅,这里只能挑些和剧情有关的说。理学可以说是一门政治色彩很浓厚的哲学,它通过对人们日常言行的分析,提出一系列的约定,并希望借此教育人们知书识理、陶冶情操进而使社会和谐稳定。儒家的理想本来如此,而这或许早就注定了朱熹和他的理学必然会与“名”结下不解之缘:如果无名,这样的学问就没有足够的实施空间,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可如果出名,那“名”就不免结合着源自社会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让学问失控。我们熟知“吃人的礼教”,熟知封建纲常的恶劣,然而事实上,可怜的朱夫子又何尝是个恶人,甚至连无心作恶都算不上。

剧中的朱熹出场时便已经是一个闻名海内的大学者,虽然只是在风景宜人的武夷山上讲学,但各路官员都对他礼敬有加,连皇帝都客客气气。这不是,前不多久他刚向皇帝申报了一个为夫守节的贞女楷模,皇帝照例批准,还特批为她建一幢贞节楼。剧情就在柳家的一桩冥婚的场景中展开,新郎只是一个牌位,而新娘则是一个名叫胡丽娘的妙龄少女。皇帝的关注是人世间莫大的荣耀,可这种以牺牲一生幸福为代价的“名”又有谁会喜欢呢?于是,在一场离奇的火灾之后,聪明的丽娘金蝉脱壳结束了这尚未开始的囚禁人生。然而,名人要获得新生是不太现实的,胡丽娘的所谓自杀殉夫又成了人们赞叹的缘由,官员们再一次找到朱熹,朱熹为之题词“贞烈可风”。如此一来,意味着胡丽娘再不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出现于世。丽娘把一切怨恨集中到了朱熹身上,她只身来到朱熹的书院,拜他为师,准备以才艺和美色引诱他,最终使其身败名裂。

后来的事情并没有如任何人预料的那般发展,实施诱捕的胡丽娘和笃信“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在交往中产生了炽烈的爱情,双双难以自拔,反倒成了一对天生美眷。好景不长,社会的记忆不可能很快忘记一个名人,隐居深山的朱熹也逃不过世人怀疑的嗅觉。胡丽娘“妇德楷模”的美名使她无法同时保全朱熹和自己,而一代宗师的美名也让朱熹无从去修正他一手创建又被异化得明显有违他初衷的社会观念。这时候,这位理学的创始人、礼教的卫道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半世的思想体系摧毁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他的思想不可谓不精深,但社会的过滤、筛选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尸还魂,姑且不说他的理学给芸芸众生带来了什么,在他自己身上便已形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为了保全爱人的“名”,胡丽娘又一次走进了大火之中,这一次她再没有出来。于是,朱夫子并非与那个贞女有什么瓜葛,而武夷山从此也流传开一个美丽的故事:朱夫子的学问感天动地,甚至引来美丽的狐仙求学问道,学成之后在火中脱俗……也许她是殉情,也许她是殉道,但仔细想来,终究还是殉名。她母亲严蕊的《卜算子》再一次伴着优美的旋律响起: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片子的结尾,已是暮年的朱熹带着一个少年蹒跚地走到山间一座坟茔之前,朱熹命孩子祭拜,自己不由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名,不仅能杀人,还能杀心;不仅能杀求名的人,也能杀不求名甚至避名的人。于是,杨朱漠视这个世界,多少人费尽心力去博取的功名、事业、理想,看起来那么崇高,那么激动人心,可哪一样不是被“名”包装起来的狗苟蝇营呢?杨朱和伯夷,本来都是好端端的人。结果,社会给了伯夷好大的“名”,伯夷却反而被妖魔化了;杨朱有感于此,索性先把自己妖魔化。这个做法,很像魏晋文人刻意放诞不羁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