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是我们这个时代避不掉的一个名字。金庸的作品一向被视为童话,童话的意义在于可以成为现实生活的一种补充,金庸小说和很多想像世界一样,都是对平庸现实的一种调和,它能够在一个人的心里建立一个独立的世界,使之在人生中不致因过于执著于现实而导致偏执。但金庸作品之所以影响深远,更在于它的每一动人之处,其实都有着现实的影子,是作者对世界的一系列看法的映射。
金庸的作品博大细致,写情尤其动人,既吸收中国文化神髓,又借鉴西方戏剧小说的优点。这种文字形式上的极致使其在电影改编方面几乎无法墨守成规,而只有采用节选和再创作的态度,几部成为经典的金庸电影,几乎都是这样的模式。
《笑傲江湖》打消历史背景,专写政治权谋的争斗,有很多对历史的影射,是金庸作品中最具现实意义的一部。徐克版的《笑傲江湖》,仅仅选取了其中争夺葵花宝典的一段,并进行了删减和改编,以令狐冲和岳不群为主角,同时加入朝廷势力,使戏剧冲突更为强烈。影片最具神采的场面自然要数曲洋和刘正风合奏《笑傲江湖》曲一段,真正还原了小说中的意境。武术指导程小东也发挥出色,从此开创了武打设计中的浪漫一派。影片对权谋的讽刺堪称辛辣,喜剧桥段令人捧腹,其中耐人寻味之处,也俯拾皆是。
比如试看一部《笑傲江湖》,其中有多少人是痛苦着的,同一个江湖,令狐冲苦于退不出,岳不群却是苦于进不去。简直就是《影子武士》——你不想做影武者时,别人逼着你做,当你想做时,别人又不许你做,一直痛苦。再说远一点,我们从两部影片中,也可以看出两种价值观,或者两种不同的文化。两部影片都讲到了一点,即人的痛苦不在于外力,而来源于你的内心。但《影子武士》讲的是:悲剧是人逃不掉的命运,而《笑傲江湖》说的却是,人的快乐或痛苦都是由内心决定的,是可以选择的。《笑傲江湖》其实很能够代表中国人的情怀,即使心灵与自然的融合,金庸本人在后记中说《笑傲江湖》写的是隐士的情怀,也是如此。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中国人应该是最洒脱和浪漫的民族,因为洒脱根本就是我们的文化里最本源的东西。古代中国人一直都有着足够的可以寄身的空间,所以才会有诸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式的情怀,才会有《笑傲江湖》中风清扬教令狐冲的不求胜而求一败的道理。
李连杰主演的《东方不败》是三集电影中最超脱的一部。《笑傲江湖》和《东方不败》相比,前者写实,后者写意;前者是以文胜,后者则以武胜;前作还原了合奏《笑傲江湖》的意境,后者则使想象中无招胜有招的“独孤九剑”现身银幕。
林青霞和李连杰在《东方不败》中的聚首赋予了影片极为浪漫和超然的氛围,这也是极为难得的能够在银幕上看到他们两个人演感情戏的唯一一次机会。林青霞和李连杰两人有着非常相像的气质,都有一副异常纯粹、澄澈的眼神,可说本身就有武侠人物的气质。而东方不败和令狐冲两个人物之所以如此成功,其实也正在于发掘了林青霞和李连杰两个人的独特气质。在创作上,徐克尤其喜欢先定演员,然后根据演员的特质来改写角色,而东方不败和令狐冲两个人物,就是这种创作方式下产生的两个最成功的例子。东方不败借用了林青霞外形上的俊朗,眼神中纯净和凌厉共存的特质,创造出一种飘逸绝伦、超越性别的中性美,东方不败的几场亮相,恍若飞天,有着天下第一高手的杀气,而无论外形、肢体或神情,同时竟也有着超凡脱俗的美感。不过在一开始,却几乎没人相信林青霞可以演绎东方不败这一角色,甚至金庸也大加劝阻,但徐克还是坚持,最后终于创造了这一银幕经典形象。
令狐冲这个角色则是将天真不通世故,同时又正直传统的特质放大而成的一个形象。无论令狐冲平时和师兄弟的相处,还是和东方不败的几场戏,都表现出这个令狐冲身上非常强烈的孩子气。诸如跳下悬崖去接酒壶,经常说个不停也不管别人是否在听、听懂了没有,但同时又给人相当潇洒的感受(因为不关心他人的眼光,所以便潇洒了),而在关键的选择关头,这个人物身上又有着一股可以信任的正气,正是这一些矛盾而又自然的特质造就了李连杰版的令狐冲——一个真正可以“笑傲江湖”的令狐冲。而且尽管李连杰的演绎和金庸原著中的意味并不尽相同,却是金庸最为赞赏的一个令狐冲(其实许冠杰版的令狐冲倒更接近原著中的版本,都是成熟落拓,洞察世事而后以潇洒的态度去面对,和李连杰版的本性使然很不同)。
可以说没有林青霞和李连杰两个人,徐克和程小东再如何浪漫,《东方不败》也不会有今天这样一种超然的氛围,甚至不可能向浪漫的方向去拍,而只能延续第一集的风格,因为从人物上看就无法令人信服。这也是为什么林青霞和李连杰的几场对手戏是《东方不败》中最为精彩的几场的原因所在。两人一起飞出去的一段尤其浪漫,有着归隐也即是“笑傲江湖”的意味,两人的神情都那么清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两人在土山上说话一段,令狐冲一个人说个不停,有的时候真情流露,说出他这样的人对世界的看法和希望。比如说他见林青霞不讲话,就自顾自地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扶桑人,听不懂我的话,这也好,人的话意思太多,还有口是心非的,这就是天下所有祸乱的根源。”东方不败听了大笑,却无声。令狐冲是本性天真的人,旁边的人心里想了好多,可他却什么都不想,完全的率性。东方不败那一刻心里的权谋也已淡漠,拿出一支箫来吹,令狐冲便念诗相和。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东方不败》那种实际上是在无奈上面的浪漫,就全在这首诗里了。
尤其喜欢李连杰对林青霞说的那句话:“既然世事难测,那我们都不要测,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把世事留给想测的人去测吧。”这句话其实也包括了徐克本人对“笑傲江湖”的全部理解。这句话由李连杰讲来如此自然,如果由别人来讲,恐怕也就不会让人觉得那样可信了。
第三集《风云再起》是一部失控的电影,显然作者想讲的话太多,比如把背景放到明代中国历史的转折期,以期探讨后来中国历史的走向。片中的三股势力,伴随着三种音乐,西洋音乐与东瀛音乐之间,夹杂的是暗弱的中国音乐,这也是有所指的。但影片无论是节奏、故事还是意识都非常失控,所以影片显得凌乱不堪。意味上也从超然变成偏执,有病态的味道。按照徐克照演员写角色的风格,也可以解释为于荣光的气质是成熟的那一类,没有李连杰的纯粹,所以只能以现实主义的角度来拍。在主题上,有人说当时林青霞古装反串成风,以致徐克拍了《风云再起》中众多假东方不败的戏来嘲讽。其实我想不止于此,假东方不败应该指的也是消灭心智与独立个性的偶像崇拜,及借尸还魂的权谋之类,犹如李敖所谓的牵骆驼卖草药。片中的很多台词都有所指,不过讲得太空幻了,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支撑,所以生硬,不似任我行讲出“人心就是江湖”那般的自然,所以也缺少打动人心的力量,后来的《蜀山传》其实也是这个毛病。
风也未动,幡也未动,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一句佛偈,有人看到智慧,也有人看到悲哀,看到一个幻灭的世界。
人在茫茫宇宙面前微不足道,但每个人仍会努力寻找一套试图去解释世界的方法。王家卫用来解释一切的是“情”,也可以说是“人心”。
《东邪西毒》就是一个用人心来解释的世界,是王家卫眼中的一部“射雕英雄前传”。金庸小说中那些萧萧然的名字,给予他的只是一个无限宽广的想象与创作空间,王家卫在这个框架内排演了一幕他眼中的人间戏剧——一幕虽然是武侠人物,也仍摆脱不掉爱恨情仇、执著之苦,也承受不了生命的虚无的戏剧。这幕剧里所有出场的人物,几乎都是如此。
独孤求败是金庸小说中一个很特殊的人物,并未真正出场,而其欲求一败而不可得的绝代高手形象却宛在目前,深入人心。《东邪西毒》赋予了这个人物以全新的诠释,在王家卫的这个以“情”来解释一切的世界里,独孤求败被理解成一个放逐了自我的人,因为一生不再涉足爱恨,因为内心再不起波澜,才可以倾心于剑,使剑术臻于完美,而终于成为金庸笔下的那位难求一败的孤独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