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荆楚春秋
6445400000001

第1章

荆山南麓,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沮水。

沮水源出景山脚下,在深切的峡谷之中,逶迤蜿蜒,沿着荆山汩汩而流。它风光秀丽,水碧山青,田野似锦,犹如一条彩带,飘飘忽忽地在绿翠的群山之中回荡。绘出了两岸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养育着河谷中的万物生灵。然而,还犹如一条困龙,在大山与峡谷的困锁中,扭动躯体,曲曲弯弯,施展不得。当她冲出怪石嶙峋、斧劈刀切、天地一线的“盘龙溪”峡谷后,河岸骤然开阔起来了,汇入了雎山深处而出的霸王河,更加水流充沛,汹涌澎湃。未出30里,两岸青山又后退了数里之遥,现出一片广阔的河谷盆地,沮水把它一分为二。北岸荆山横亘,左峡右谷,中有一片广袤的沃野,凭临滔滔东去的沮水,背依莽莽苍苍的山林,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楚”字;南岸则依托雎山,宽广无垠,良田千顷,地铺骄阳,正是钟灵毓秀,物产丰饶的一方宝地。相传重黎、吴回为祝融,居火正之官,而此处正是祭祀火与太阳的地方,故名“重阳”,传承千古。

这一年,正是秋高气爽,五谷归仓的大好时日。沮河两岸人旺年丰,政通人和,四境安宁,大酋长鬻熊率数千臣民,在沮水河岸设祭。感谢上苍所赐,祭拜祖宗护佑。

长达数尺的“呜音大号”,吹奏出肃穆而幽幽的长调,时而如疾风骤雨,风扫落叶,时而如泣如诉,哀怨沉长。这是对祖先的怀念,对神的召唤,配合着高亢、明亮的唢呐,粗犷中带着细腻,雄浑中显出刚毅,蕴含着对天地的崇敬,对勇猛的焕发。而那青铜的锣、钗、洪钟、石磬,不时地激励着人们的冲动与豪情。羊皮鼓更不时地、有节奏地撞击着人心,令人泣下,催人奋进,冲锋陷阵。人们把一切都忘了,似乎进入了一个神的世界,在与神对话,与神共舞!

鬻熊身披法衣,头顶长长的雉羽,须发长飘,执剑舞袖,踏着罡步,登上高高的凤凰台,如登九天云中。凤凰坛高达三丈,上塑振翅欲飞的双凤。他朗声唱道:

天地苍茫兮,宇宙洪荒。

盘古开天兮,始分阴阳。

伏羲女娲兮,造出世人。

楚源荆山兮,浴火凤凰。

吾祖黄帝兮,扫清六合。

先帝颛顼兮,史称高阳。

重黎吴回兮,火神祝融,

传至季连兮,始有芈姓。

数代衰落兮,蛰居南疆。

……

火红的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头,天空闪出了明亮的星辰。北斗之杓正临荆山主峰的聚龙山顶,似乎要把整个荆山装了进去。大场内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祭祀已达高潮,众人向四方而拜,呼号声、祈祷声、拜祝声与喧嚣的声乐汇成了一曲天地共鸣的交响乐章。男人们跳起了猎兽舞,女人们扭动着腰肢,演绎着春种秋收、婚嫁之禧。突然,一道明亮的光闪现在夜空,发出隆隆的巨响,惊雷震耳,一团五色火球从天外飞来,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光带,山川河流,亮如白昼。那火球往西北而去,片刻间坠在荆山之上,落地时,整个大地为之颤抖!刹那间百兽狂吼,百鸟惊飞,整个天地间都沸腾起来了,连山川、河流、森林、大地都参加了巨大的合奏!

人们惊惶之余,悄然归于沉寂……猛的,一声婴儿啼又哭划破了夜空,同时一个妇人的高声喊叫:“生了,生了……快告诉老祖宗,他的重孙儿出世了……”

这呼声又似一声春雷,刹那间又带来了无限惊喜!人们忘记了刚刚流星带来的余惊,又欢呼起来,狂舞起来了……

鬻熊,相传是祝融的后人,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统辖荆楚也已五十余年,既是部落酋长,又是驰名的大法师。通晓天下大事,能与神灵沟通,在当地被视若神灵。膝下有一子一孙:子熊丽,孙熊狂。那熊丽生来聪慧过人,文静而多思,外御强敌,内修善政,教化农耕,深得民心,是父亲的得力助手。熊狂却是一个猛士,能驯百兽,臂力过人。胯下骑着一匹雄狮,擒龙驱虎,驰骋沙场,战无不胜,且性情刚烈,行疾如风,所以叫一个“狂”字。这一天晚上,熊狂夫人又生了一个虎男,合家自然是感谢上天,欢呼雀跃了!

鬻熊听说重孙出世,喜极而罢祭,匆忙回到家内,家妇急忙抱出孩儿,揭开抱衣,却见一双睿智的双眼,犹似两颗璀璨的明珠,放着夺目的光茫,鬻熊正要亲吻一口。猛然一声号啼,四座皆惊,鬻熊大笑着说:“芈氏又有后人,又有后人了。荆楚之兴,必在这个娃儿身上了……”

众人纷纷恭贺。

鬻夫人说:“老爷,你得给娃儿起个名儿哩。”

鬻熊:“依夫人之见呢?”

夫人默思片刻,才说:“今晚狂儿的媳妇正在机房织绢,恰有一团乱丝一时难以解开,刚刚理出头绪,突然天空一道闪光,就像炸雷响过,孙媳顿时一阵腹疼,慌忙扶进房内,不久就生下这个孩儿了!”

鬻熊笑道:“好啊,这娃儿正是上天所赐了。如今天下纷争,纣王无道,恰如一团乱丝待人清理,娃儿又恰好出世,我看就叫熊绎吧!”

众人立即叫好,屋外臣民即山呼万岁。

第二天,太阳刚刚在东山头露头,鬻熊便独自一人走出家门,登上了沮水河上的木板桥。

九月的重阳滩,依然骄阳似火。这里因气候温暖,直到大雪节后才显出冬日的节令。一河两岸刚刚收割完的稻田,不少已被农夫翻耕出来,露出了油黑、肥沃的土壤。而有些田块里,农夫正驾着耕牛,翻起一道道犁沟,当地人称“揭田板”。广阔的河滩上吆喝声,牛铃声,合着清晨的百鸟鸣叫,汇成了一片美妙、和谐的农耕曲。沮水漫漫,清澈如镜,滋润着肥沃的土地。两岸的稻田,在晨熙中罩着一层淡淡的轻雾,耕作的农夫驱着负重的黄牛,还有在割稻的男男女女,不时发出阵阵欢声笑语,简直如诗如画,如在仙境!在这荆山深处,万山丛中,远离中原的纷争和战乱,良田沃土,春种秋收,可谓得天独厚的一方宝地啊!

走过木桥,就是重阳。她依托在碧云山下,早已形成了一个数百户人家的集镇。人来人往,生意兴隆,既有当地的粮食、果蔬、木耳、丝绢,漆噐、陶器,也有外地而入的食盐、珠玉、工艺制品。农夫们在这里进行着产品交换,也接受着山外的信息,丰富和改变自己。但鬻熊并未停留,穿镇而过,沿河而下,走向了重阳滩的东南。

沮水在这里弯弯拐拐地流入长达一百多里的重阳峡谷,直到峡口后方才缓缓进入丘陵地带,交汇漳河,被人称之为“沮漳河”,在荆沙注入长江。

他出生中原,少儿时代就做了很多梦,面对家族衰落,就一心要重振高阳时代家族的雄风。二十岁时开始周游天下,东到大海,北越燕山,南至丹浙、淮水。后来听说曾有先人彭祖封于蜀,尝为侯伯,于是入蜀寻找,不想寻而未得,便顺峡江出西陵、夔门、夷陵三峡,而入荆楚,在沮水河岸重阳滩定居。当时,荆山之南正是蛮族所居,中原人称之为“荆蛮”,史家称之为“髳”人,大多渔猎为生,处于蛮荒之中。鬻熊首先爱上了这里的山川秀美,更发现这里民风淳朴,勤劳而真挚。耕种、渔猎、桑麻、制陶,却也安居乐业。于是便教民凿渠引水、种麦植稻,重农耕,尚礼仪,并从蜀中带来稻种推广种植。又以医术为人治病,由此甚得民心,不几年,渐渐受到无数土人的崇敬,成为与人神共通的大巫师,娶了大酋长的女儿为妻。酋长过世后,接过大酋长的位置,经过五十多年的经营,已把重阳滩方园十几里都治理得十分丰饶。

顺着河岸,有一条小溪自南向北流来,轻歌曼舞,缓缓而入沮水。溯溪而上,约二里就进入了溪谷。溪水清清,曲径通幽。前方临一高耸的悬崖,溪流从崖头飞落而下,形成了数丈高的瀑布,白花花、亮闪闪如一条白龙悬空。瀑布下有一孔巨大的溶洞,洞临溪水,绿树碧潭。洞侧竟然还有一个浑然天成的石人,肃然而立。这里就是他当年入荆落脚的地方。他爱这里的奇洞、小溪和秀美的山色,还有这尊石人,当地民间还有许许多多的神奇传说。于是,他认定了石人就是祝融之孙穴熊所化。从此上山而猎,下河而渔,或教民农耕,医治百病,土人以为他是神灵降世,十分敬重。于是便长居下来。昨夜,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受天帝之封。上帝说:“啊,高阳的后代子孙啊,上天把荆山、沮漳赐给了你,它日将成为天下最强大的民族和国家。奋发努力吧!”梦醒后,他一声长叹:“是啊,荆楚也该创出一番伟业了!”于是,清晨而起,专程前来祭告先人。

香火燃起来了,他顶礼膜拜。三叩之后从怀中取出两块河蚌,顺手扔出,果然得吉顺之象。他暗暗祝祷:“列祖列宗在上,晚辈要重返中原,寻找明主,以毕生所学而辅之。只求得封疆赐土,以荆楚为根基,造就一番千秋伟业,求先祖护佑吧!”

……

当晚,全家人齐聚大厅,商议鬻熊重返中原之事。

首先反对的就是鬻夫人。

鬻老夫人原是老酋长之女,也算得是荆蛮中一个的绝色的女子了。自幼随父上山猎兽,下河捉鳖,统领着荆蛮山民,性格豪放,恰如一个男儿。鬻熊来荆,蛮众以为神人,她更爱慕于心,老酋长只有一女,只有招赘为婿,临终便将大权交于掌管。五十多年来随夫踏遍荆山、沮漳,降伏数十部落,据有荆山之南大片疆土。

夫人说:“老头子,我想你是在发臆症了!眼看快九十岁的人了,却要北上中原,去给那西伯侯姬昌当什么臣子!且不说别人要不要你,只怕你这身老骨头未必能走得到西岐呢!”

鬻熊笑道:“夫人也太小看我了。为夫老确实老了,但并没有老朽啊。临阵搏杀,驱山猎兽,自比不得少年英雄,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仍然胸有成竹。而且耳聪目明,不聩不聋,身强体健,行走如飞,何言到不了西岐呢?”

熊丽说:“父亲毕竟年事已高,怎比那少壮之人?孩儿愿代父前往,去为西岐效力。”

鬻熊道:“不可!我儿现在已是荆楚的脊梁。多少年来替父教化于民,授耕于民,治理于民,才有今日的气象,岂可稍有偏废?而况治理荆楚要以心感化,以行教化,为父走之后还需要你治理一方,巩固根基大业,怎么可以去得?”

熊狂大叫道:“祖父既然这么说,就让孙儿前去。让我带数千精兵,还有猛兽团,那西伯侯还能不收我?”

鬻熊慌忙摇手,说:“孙儿,万万不可!你那兵士、兽团将来必有重用的时候,只是未到时候啊。我走之后你还有保境安民之责,而况你刚刚做了父亲,更不能让你远走他乡。如今那西伯侯所缺者乃是文治,并非武功,所以老夫前往,定然会受接纳。”

夫人说:“那也不能你一人前去,多派几名随从吧!”

鬻熊:“夫人多虑了,我是去为人效力,又不是去替人打架,人多何用?只需带些随从的人既可。”

熊丽说:“父亲不知从哪条路而前去西岐?”

鬻熊沉思片刻,说:“早年禹王治水,划天下为九州,这荆楚之地也开凿了南北通道。可是走陆路需跋山涉水,费力费时。为父想溯沮水而上,越荆山而下粉水,粉水汇筑水后称作谷水,沿谷水即可直达汉江,溯汉江而上到达汉中,即可到西岐了。这一路可察诸国的情势,悉汉水之情,为我楚有朝一日能东出荆山探探路吧。”

夫人大惊,忙说:“啥子?你还想走出荆山呀?这祖宗的地盘你还要不要?”

鬻熊笑道:“夫人差矣!不是我们想走出荆山,而是将来有一天会逼我们走出荆山。毕竟是巴掌大一块天地,不仅被大山所困,也被诸侯所围。要想求得发展,就必须要走出去。否则看着别人强大了,就会有人来一口一口吃掉我们。老夫所忧者,也正是为此啊!”

夫人说:“我就不爱听你那个差矣、差矣!更不信有谁能一口吃掉我们!”

熊丽道:“母亲又差矣了。当今我荆楚,四邻皆为强敌,父亲的担忧十分有理。至少,弱小了也是要被人欺负的。”

夫人笑道:“就你知道?你妈还没糊涂呢!如今的世道,就像赶仗(打猎),先射滚的都是那些跑得慢的,又小又弱的!”

熊丽笑道:“行啊,母亲您老并不简单呢!”

全家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