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十六日。此时秀吉已经不在坂本。他的担忧结果也没有仅止于担忧,很快这一令人忧虑的征兆就在十六与十七日之间变成了事实。犬山大捷之后,胜入的女婿森武藏守也想拔得一筹,打算奇袭德川的本营小牧,便潜入羽黑,却一败涂地,甚至有传闻说被称作“鬼武藏”的森长可还战死沙场。
“可叹,自负者啊!愚不可及,真是无言以对!”秀吉的痛叹是对自己的咒骂,同时也燃起了被家康挫败的耻辱之火。现在正是时机,就在他终于举足,决定十九日从大阪出发的前夜,纪州方面又火急火燎地传来凶报。纪州的畠山贞正游说归来,杂贺党等乱军从海陆正朝大阪逼近,且气势猛烈,万不可大意。不用说其后自然是由信雄和家康操纵。即便不是如此,在纪州各地残余的本愿寺不平之徒也总是与淡路、四国的诸豪呼应,一直等待机会。而更为危险的是,这些人的同伴中有很多人伪装成庶民居住在新都府大阪城下,这也是事实。
“肩负甚大,不能草率地骤然起身也实属无法。”秀吉延迟了出发日期,用了大约两天将一切准备妥当,留守期间,城池的巩固、街道的备战皆无一遗漏进行了安排。又向此前派去增援蜂须贺、黑田等军势的各个前阵送去指示和鼓励,询问情况。当他觉得可以暂时放心后,便将守城重任交给蜂须贺正胜,终于从大阪出发了。
那是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清晨,难波的芦苇丛中文须雀高声鸣叫,花朵凋谢,春日即逝的巷间尘土飞扬,长长的甲胄武士和马匹的队列中,卷起几个小小的花旋,看起来就像是大自然的饯别一般。
沿路上来参观的庶民男女也无边无际地筑起了一道人墙。当日,跟随秀吉的将士号称三万余人。所有人都只想从中看到秀吉的身影。有说看到的有说没看到的,意见不一。但恐怕没有注意到的人占了多数。身形矮小的秀吉被一群威风凛凛的将领围着愈见弱小,也显不出什么风采,即便看到了,如果别人不说那就是秀吉的话,确实很难知道。
但秀吉看到这群民众时,心中却笑着确信了一件事——浪华将会繁荣,如今也正逐渐变得兴盛。总之现在是没有问题的。看着群众的气色,秀吉的感官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们选择了明朗且稳重的色彩和花样作为喜好,其中毫无这座城即将走上灭亡的光景。男男女女的肤色闪耀着进取之气,看来市民们的生活过得很顺利,他们健康勤劳地各自为生活努力,满怀希望地住在这座新都府之地。这不是对以此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新城的信赖与支持又是什么。“能胜,这次也能战胜。”秀吉对未来下了这一卜卦。
是夜,大军在枚方扎营。翌日破晓,三万兵马又沿着淀川河流蜿蜒东下。当来到伏见附近时,有约四百的人马从淀川对岸接应而来。
“那是何人旗帜?”诸将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也不知是谁,立起红底上写有“大一大万大吉”几个黑字的大旗,五本金旒旗,马标,举着金团扇和九曜图的小马标,领骑兵三十、长枪三十、铁炮三十、弓箭三十,还有一众步兵神采飞扬地在河风的吹拂下聚拢在一起。
秀吉也看到了,便派使者平塚太郎兵卫前去:“你去问问。”很快太郎兵卫便跑回来报告道:“是石田佐吉!”秀吉轻拍了下鞍壶,好像刚想起什么,开怀放声道:“佐吉吗,是了,是了,应该是佐吉!”队伍渐渐接近,不一会儿石田佐吉便来到马前问候。佐吉道:“往日与您的约定到今天,在将这片荒地收割开拓后,再利用平日积蓄的税金,总算齐备了一万石的军用。事无大小,只期望明日能为您效劳,实在不甚感激。”
“好,跟来吧!佐吉你去后方负责兵粮、行军物资等一应调配,要好好做啊。”
比起一万石的军用,佐吉此人的头脑更让秀吉觉得拾到了宝贝一般。贯彻武勇争先上阵的武者如云,但拥有优秀经济头脑的人在这三万甲胄之中眼下却找不到一个。作为从长浜以来的小姓屋中培养出的异才,佐吉的头脑对于秀吉来说可以说弥足珍贵。
当日,大半队伍通过京都进入了近江路,第二天二十三日午前,很快便来到了不破、赤坂的古驿站。这一带对秀吉而言,路边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他青年逆境时期的回忆。
“啊,还能看到菩提山……”望着菩提山就想起菩提山之城,曾经作为那里的主人隐居栗原山的年少竹中半兵卫的身影也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当年低头屈膝无数次登顶时的那份热情、谦逊,以及远大的希望重新涌上胸中,秀吉不禁为自己年轻时纯粹的气血而感到荣耀。回溯过去,不禁要感谢那段短暂的青春中不曾有过一日消停的多舛多难。年少时期的逆境和青春期的苦斗创造出了今日的自己,这些都是暗黑的世界和混沌的小巷所赐予的恩惠。
虽然被唤作主人,但作为挚友,竹中半兵卫也是他这半生难以忘怀的一个人。在半兵卫去世后,每当遇到困难时,他还会想若是半兵卫在就好了。可惜还没有给予任何报答他就去世了。秀吉忽然感到一阵酸楚,眼眶红热。菩提山上的一片云安静而单纯。
“啊……阿夕……”
在路边的松树阴影下,他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圣洁的尼姑站在那里。
尼姑的眼神与秀吉的眼睛相视而过。那既是对出征之人的祈祷,同时也诉说着对前日赠物的感谢。秀吉停下马,转身向后似乎想要吩咐什么事情,但那松影白鸟已经消失无踪。
当天晚上,一盘艾饼送到了他的营帐内,说是一名年轻尼姑送来的,未留姓名放下便走了。
“这真是美味……多么甘醇的艾草香啊!”虽已用过膳,秀吉还是吃了两个之多。他一直赞叹其美味,边吃边说好吃,眼中甚至泛起一片泪光。眼力好的小姓之后对随行的将领说了这件怪事,大家都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猜测秀吉为何会流泪。“明日就将策马尾浓平原,面对德川大人这一大敌,真不像平日的主公啊!”
诸将都在担心主人的愚痴,但秀吉头一沾枕,依旧鼾声高响,就像在说无须忧心一般。熟睡了仅仅两刻,一大早天还未明便起身出发,在当天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都陆续抵达了岐阜。
胜入父子前来接应,大军一时间溢满了城内城外。映照夜空的火把和篝火远远地通到了长良大河,而第三梯队和第四梯队的后续部队还彻夜一直往东行进,连平原看起来也变狭窄了。“哎呀,好久不见啦!”秀吉和胜入一见面便这样说道,也不知是出自谁的声音。“此次你父子二人能与筑前同心,实在让我高兴无比。不仅如此,还献上犬山一城的功勋,令人吃惊——那样的快速、机敏,就连筑前也肝胆震颤啊!”
秀吉口头上极尽赞美地表彰着他的功劳,却对胜入女婿之后岩崎大败一事只字未提。
但正因为没有提及,胜入才更加脸面无存。他深深地觉得,女婿森武藏守所造成的失败和损害即便以犬山之功来补偿也是不足为抵的。尤其秀吉十三日从坂本寄出的信函送达尾藤甚右卫门手中是在十七日的傍晚,信中严厉警示万勿受家康挑衅,不可急功近利。但已经太晚了。当胜入看到那封信时,已经是在女婿草率出兵遭遇惨败,而且让同盟看到主将战死的沉痛打击之后。关于此事胜入痛道:“不,您如此真诚相对,胜入直想钻入地洞。因小婿短见造成我方挫败一事真不知如何致歉才好,真是无脸面见您。”“哎,你还真是多虑啊,哈哈哈!这可不像池田胜三郎啊!”秀吉故意叫他青年时代的名字,想借此唤起他的神采,胜入也一道笑了笑,但笑容却显得并不明朗。秀吉内心甚至忽地感到,胜入在这场大战中有可能死去也说不定。
太难了,是该责备还是不该呢?次日早上醒来时秀吉也突然考虑起此事。
但不管怎么说,在即将到来的大战前,犬山一城给同盟带来的利益是非常巨大的。这不单只是出于安慰,秀吉反反复复地对胜入说到此事,并予以奖赏。
二十五日,秀吉用一天的时间,兼带休整,将所有兵力集合了起来。再加上之后陆续集中起来的各方兵力,至此号称八万余。
次日二十六日已经不是出阵,而是出战了。清晨,大军从岐阜城出发,午间一抵达鹈沼,便立即在木曾川架起船桥,扎营夜宿。
然后第二天二十七日早晨又撤营赶往犬山。秀吉进入犬山城刚好是在当天正午。
望着脚下湍湍奔流的木曾川上游,站在嫩绿掩映将近四月的晴空下,他觉得一刻也不能浪费。他的血还年轻着。
“挑匹脚程好的马来!”秀吉吩咐道,然后用完午饭就轻装上马,驰骋出了城门。
“啊,您去哪里?”“别跟来太多人,人太多会引起敌人注意。”他转身向追来的将领们说道。
通过数日前据说胜入的女婿森武藏守战死当场的羽黑村,登上敌方本营附近的二宫山。站到这里,小牧山便近在眼前,尾浓平原也如草海一般。听说北畠、德川的联合军约有六万一千多,秀吉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正午的太阳非常耀眼,他没说话,抬起手遮在额前冷静地眺望矗立眼前圆圆的敌方本营小牧山。
这日,家康还在清洲。不,他是先去小牧指挥布阵后又返回的清洲。没有半点进退动向,其谨慎很像围棋名人在一生一次的棋局中所下的每一子的分量。
“筑前守昨夜进入岐阜了。”二十六日傍晚,他得到了这一确切的谍报。那时他刚好和榊原、本多,以及其他近臣在房内,侧身靠在胁息上边看绘图边听各个要塞均已完工的消息。
“筑前,出来了吗……”家康低声沉吟,与左右人相互对视后,便皱起如龟眼般的眼角笑了。“和预计的差不多。”他心中想着。
一向迅速的秀吉此前一直没有轻易出兵,到底他会将主力派向伊势还是东下浓尾是一个很大的悬念。而且,在抵达岐阜之前,这条台风路线随时都可能突然改变。家康等着下一个谍报。
“据说筑前在木曾川上架起船桥,已经入驻犬山城。”二十七日傍晚传来了确切消息。“是时候了。”家康神情坚定,并连夜做好了出战准备。清洲守卫方面,本丸交由内藤信成,二之丸命三宅康贞、大沢基宿、中安长安等将领留守,大军则于二十八日旗鼓和鸣地进驻了小牧山。信雄也一度返回了长岛,接到消息后即日便赶往小牧山,与德川军汇合。
家康本打算出来迎接,却因某些失误而错过了。原本若看不到人则大可命人叫去,但老好人信雄刚一抵达便亲自前往家康的营帐,说着自己急匆匆赶来的事,又问道:“据说筑前的兵力仅此处就有八万余,若算上各地势力的话,超过十五万。这场大战到底会怎样呢?”
他似乎从没想过会由自己演变出一场如此大规模的天下分割之战,一双高贵的眼睛完全无法掩住心中紧张不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