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感谢您了。”禅尼发自内心地感谢友松,满心欢喜道:“简直就是兄长活生生的写照。画得这么好,只怕我会舍不得拿到妙心寺去,想要一直放在这间草庵,常伴身边。”
半兵卫重治死于天正七年六月,今年刚好是七年忌,想来禅尼也是想借此机会替兄长裱幅画像,等到夏季拿去妙心寺供养。恰巧海北友松游历至此,一诉衷肠,就拜托他挥毫绘制。
“哪里,与其供养在寺院还不如放在您身边,朝夕怀念,相信故人也会感到无比欣慰。身为画者,也会感到无上荣幸。”
友松又继续说道:“这只是画稿,可以进行订正,有什么意见和不满还请尽情指出。”这样多次询问后友松卷起图纸,说会以这个为基础绘制,然后便准备折返。
“已经傍晚了。”禅尼和阿通挽留道:“虽然没什么可招待的……”说着,一人急忙走进厨房,一人点灯,友松还没空请辞,晚膳便端了上来。
二人连酒也送上来,盛情款待友松,嘴里寒暄着“都是用别人送来的东西做的”“招待不周”等等。对于接受自己单方面的托付却如此用心绘制的友松,禅尼觉得这般款待仍然不够,而面对禅尼的这番好意,友松也杯盏不停。
友松本就好酒,再者即便回到寄居的深草丛中的百姓家,每晚也无人谈话,于是索性坐下来道:“在庵院喝酒说不定会让乡里人多有非议,不过盛情难却,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便接过酒杯送到嘴边。季节适宜,夜晚梅香隐约,友松难得地再次尝到了微醉的快感。
“乡里人的口舌您不必理会。”禅尼拿着酒瓶斟酒道:“世人口舌对于我们出家者而言根本无须在意。先生您也是不侍权贵,与白云为友的高境界的画师,为何还要如此说呢?”
“哈哈哈。禅尼大人真会切入重点啊。我自身倒是不在意闲言闲语,只是突然想到会给您增加麻烦。”
“哪里哪里,完全不会。”“不过我友松乃是被通缉之身,您知道吗?”“被通缉之身?”
“前年山崎合战之后,京都三条河原上曾两次出现偷盗首级之人。那时明智一方一败涂地,死者首级不断地被丢弃到京都河原上,对吧?”“久违世间血腥之事,不过倒是有听闻传言。”“最初,被小栗栖的百姓杀掉的光秀大人的首级不知被何人趁夜偷去。
又过了几天,明智众的老将斋藤内藏助利三大人的首级也不见了,京城内可谓骚乱异常啊,哈哈哈哈!”
“下手的便是友松先生吗?”“当时,这件事非常受关注,轰动一时啊!”友松只是笑着,既未否定也未肯定。放弃武将生活寄身于无拘无束的山水之间以来,他已经很久不曾上战场,但在其豪迈的笑声深处,依然残留着战场空寂的回响。
追溯生平,友松与竹中半兵卫,还有阿通的父亲小野政秀等曾同列为美浓众中的稻叶山斋藤义龙的家臣,永禄六年霸府斋藤被信长所灭,竹中一族、阿通的父亲还有海北友松以此为转机,朝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分散而去。
换句话来说,本是同一故乡、同一株树上洒落在外的三人,多年后又在今夜的灯下相见。虽未明言,但相信三人心中都各自抱有这份心情。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渊源,竹中半兵卫七年忌之际,偶然受到其血亲所托为其画像时,友松也在笔间注入了非同一般的心血。半兵卫归隐栗原山,接着又被秀吉招走后,二人最终也没有相见,只是在弱冠之年时,曾与半兵卫有过数次亲切的见面。却不想这些回忆如今竟会帮助他变成那画稿中的一笔一线。
“不管怎样,真是令人惋惜啊。”连友松也回顾起往事,想必今晚的禅尼也回想起了侍奉兄长时栗原山上的春夜。不知是否真的如此,禅尼很罕见地忽然说道:“实在没什么可招待客人的,那至少先听听贫尼的琴声吧。”
“嗯,好啊!”阿通闻此也来了兴致,连忙抱了一把琴过来。“禅尼大人的琴技那可是相当高明的,已经将秘曲练到极致了!但不管是谁恳求,禅尼大人都不曾弹奏。看来今晚的思绪高涨,不同一般!”阿通向友松解释着,她本人也似遇上意外的惊喜一般,斜坐着全心等候即将弹奏的秘曲。
松琴尼一边拨弄身前的琴弦调音,一边说道:“已故兄长的琴技比我更胜一筹。在栗原山居住时,兄长还曾与我交替弹奏,甚至没注意到月夜更深。”眼睑之间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兄长犹在。
琴弦开始鸣唱。神秘而绝妙的音阶与十三根琴弦交织出无穷的变化,有时又统一成响音,猛地崩溃、散乱、挨近、疏远;时而让坐着的人觉得被波涛包围,即将沉入其中,又突然来到辉煌光明的天堂之地,心中一片敞亮。
长久无止境的文化变迁,几度兴亡,以及面对时而高涨时而低迷的命运时,悲叹欢喜、游戏争斗的众生相都变成了一个个音阶;雨声风声、鸟啼虫鸣,自然之中该有的声音也全包含其中。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秘曲友松并不知道,因为他没有音乐方面的知识。但当他一闭上眼睛,所感受到的世间万象便如幻觉一般在脑海中穿梭。这时,就好像要唤醒梦中人似的,庵院柴垣外响起了一阵人声,很明显还伴有马蹄停住的声音。紧接着,大门方向便传来像是武人前来请求拜见的声音:“打扰一下,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松琴尼大人的居所吗?”
“门外似乎有人……”友松小声呢喃想引起禅尼注意,但禅尼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弹奏。终于弹至曲终,才慢慢地向阿通说道:“深更半夜会有谁来?你去看看。”
“是。”不一会儿,阿通折回来通报:“外面的人说庵院似有外人在,所以不能透露姓名,只说禅尼大人一见便明白。看起来像是京城武家的人,还有三名随从牵着两匹马站在屋外。”
禅尼意外严肃地摇了摇头,道:“夜间我不会见连姓名也不告知之人。这里是庵院,你告诉他们若是求宿请去别处。”
“是。”阿通起身又去了门口。这次耗费了不少时间,可能是双方起了些争执。
友松离开膳桌,向禅尼请辞道:“不知不觉待了这么久。既然来的是京城武家,未免麻烦,被通缉者还是先行逃离吧……与您过的这半日真是太愉快了。”
“哎,这有什么,没关系的。”“不了,朦胧微醉,刚好观赏着夜晚的梅花回家就寝。”“也好。”说着便亲自送友松出门。此时,一副严肃行者打扮的四十岁左右的武者正堵在门口为是否通传与阿通争执。见一微醉男人从里边出来,那武者便怪异地打量着他,然后又看了看禅尼,掩不住满脸的诧异,眼神露骨地直直盯着友松离去。
等友松的背影消失在柴垣外后,武者才向禅尼施礼道:“想必您已不记得,在下乃羽柴家臣武藤清左卫门。另外,这位……”他说着边指向站在身后的一名僧人,“这位是妙心寺塔头大心院的渐藏主和尚。”
“是吗,请进吧。”禅尼也未以稀客待之,举止大方地让一行人进了内屋。
晚膳和琴还来不及收拾,都摆到了房间角落。渐藏主和尚宛如是自身的耻辱一般,满脸轻蔑地向同伴施以眼色。“不知有何要事?”禅尼道。
幸好对方先行询问,武藤清左卫门便假装忘记礼仪转而立即答道:“实不相瞒,我等接到重要密令,要去木曾川附近的黑田城,便从大阪城出发来此。刚好菩提山与沿途相距不远,秀吉大人便让我等前来拜访,问候您近来消息。于是我等便专程自不破抄小路前来了。”
“那真是辛苦各位了。”禅尼事不关己般地说道。武藤让随从卸下马背上的物品,呈献给禅尼。全是秀吉送来的礼物,包括好几匹绢绸、装有茶器之类的二重箱,还有其他种种,即便换成金银也数量不少。
松琴尼未关注礼物,但却看到了秀吉的情义。时隔多年,那人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虽早已是出家之人,禅尼内心依然感到一阵高兴。“即便不是出于男女情爱,人与人之间互相喜欢的感情依然是纯粹的。秀吉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不,一定是这样的。这些礼物对现在的自己虽说无用,但这份心意还是很感激的。”禅尼这样想着,郑重谢过之后,又向两名使者托话道:“大人回到大阪城后还请代为转告,如您所见,贫尼每日都过得很安稳。”
“我会如实转达。”清左卫门草草答道。“曾经是主公心有所属的女性,本应更加殷勤礼待,但刚才在门口意外见到奇怪的男人,且在严肃的庵院毫无忌惮地弹奏乐曲,加之又目睹了酒席残局,自己有失尊敬也是没办法的事。”清左卫门向自己这般解释着,刻意摆出一副粗野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