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时间还早,才七点钟。我们坐下来读书。我带着极大的兴趣读了《叶卡捷琳娜·罗曼诺芙娜·达什科娃公爵夫人》这篇文章[31]。我要说:这是什么样的女人,这是多么强大而丰富的个性啊!后来我和费佳聊他的出行。【在我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一想到,他走后这里仅剩下我一个人,就立刻感到浑身发冷。那时候我将做什么,简直不能想象——我会非常寂寞,忧郁;没有他,我将独自坐在这枯燥的三间房子里,【真的,】我【似乎】无法生活在世界上。我劝他不要想我,我不会生病,我不会出什么事,一切都会顺利的。他请求我每天都给他写信。我将愉快地这样做,——这会是对我的某种安慰。后来他【对我】说,看来同他分离开对我来说非常轻松,看来我不爱他加入:可是他错了……如果说我高兴他走,这根本不是为了去赢钱(对此,说老实话,我不太相信),然而我发现,他在这里开始委靡,变得焦躁不安。这可以理解:总是一个人,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他可以说句话的人。幸好我们还能找到一些书读,否则我们会寂寞死的。到那儿去是他的热望、他的心愿,为什么不满足他呢,否则,这会在他的脑海里萦回,使他不得安宁。他稍事消遣,就会像从前爱我的那个人那样回到我的身边,虽然现在我也不能抱怨他不爱我。晚上我们读书,一连数小时地聊天,有时候他看看我,或我看看他,都总带着甜甜的微笑,总是高兴的加入:我非常幸福……我们在这个晚上谈了许久。他说,如果他在那里能赢钱,就来接我,我们将在那里生活。那将多么美好啊。不过,我不知道,也许这不现实,也许,最好根本就不要到那儿去。后来,【晚上】我坐下来写信,写了四十五分钟。已经十二点了,费佳说我该睡觉了,于是开始深情地告别,然后我才去睡觉。然而,简直是故意添乱,我已经三夜睡不好觉了:先是久久不能入睡,而当费佳来与我道晚安,把我叫醒,又驱散了我的睡意,又有两三个小时不能入睡。费佳【因此】想养成不同我道晚安的习惯,但我劝他别这样做。(费佳今天晚间【又】服用了蓖麻油【因为昨天喝的对他未起作用】。看费佳怎样喝这种讨厌的药很有意思。这里面我也发挥着一定作用。把一切都摆到桌子上:蓖麻油,凉水,两个茶匙,一个橙子和果冻。我拿起茶匙,倒上水,竭力不【让水】洒出来,费佳倒上蓖麻油,从我手里拿过去茶匙,一口喝下,然后差不多是把茶匙扔到我手里,再做一个绝望的手势,大叫一声,抓起橙子和毛巾,开始贪婪地吃果冻。然后对我宣布,说我不能想象,这是什么恶心东西,再也没有比这种药更难喝的了。)我长时间在床上折腾,睡不着:一会儿床响一下,一会儿隔壁房间里的猫闹动静,“嗷——”地叫唤一声,费佳来的时候我刚有了点蒙眬睡意。后来同他聊了一会儿,再后来就很久很久不能入睡,乱翻身,把床弄得咯吱吱响,以致我宽厚的费佳最后对我说,我不让他睡觉。我自然是做出呼呼大睡,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5月2日(5月14日)
今天我九时左右起床,忽然想起来,今天应该给妈妈写信。第一,我想每星期给她写一封信;第二,要催她们快些寄钱来。在这封信里我放进去了给玛莎即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斯瓦特科夫斯卡娅,我的姐姐。——安·格·陀注的字条,因为至今尚未给她写过一封像样子的信。等信写好,费佳已经醒了。我告诉他,我要跑着去一趟邮局,马上就回来,说完就走了。真的,我回来得很快,他由此得出结论:他待我很严厉,我非常听话,【“所以就飞得这样快”】。喝完茶之后费佳宣布,药没有起作用,必须再喝一次“必须再喝一次”改为:他必须去买药。,就到药店买药去了。我跟一切嫉妒心重的女人一样,醋性大发。我立刻断定,他肯定是要去找我的情敌。我迅速坐上窗台,冒着跌下去的危险,将望远镜对准他远去与应该回来的方向。我的心已经体验到不幸弃妇的全部痛苦,我的眼睛由于过分专注于凝视开始充满泪水,而费佳一直不露面。突然,我偶尔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看见我的加入:亲爱的。费佳正乖乖地往家走。我迎接并当即把我的行径全部告诉了他。有趣的是,假如我是一个爱吃醋的女人,而且在这里吃醋——难道能因德国丑八怪改为:老朽的。伊达或是房东太太吃醋吗?【因为他又服用了泻药,便耐心等它发挥效力。而药效有了,】他变得那么虚弱,躺下便沉沉睡去,睡前告诉我,让我一小时之后叫醒他。我脑袋里出现了一个荒诞念头:他有可能就此死去。我加入:恐怖地。去瞧了瞧,见他活得好好的。四时三刻我叫醒了他。他穿好衣服,我们便冒着大雨去露台吃午饭。然而在这里我们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们再也不来这里吃饭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四个侍役正在隔壁房间里玩牌,在这个房间里,不算我们已经有了两位客人,招待的只有一个“外交官”。进来一位萨克森军官,“外交官”立刻向他扑了过去。费佳敲了一下桌子,“外交官”未动地方。费佳又敲了一下。他非常不在意地听了,道歉之后又到军官那儿去了。我们开始吃午饭,吃的不是正规午餐,而是从食谱中点的便餐原文为法语……我们要了汤,他刚听完,就去端汤。等我们都吃完了,他还在一趟一趟地给军官上饭菜。费佳又敲了一下桌子,侍役看来不高兴了,相当粗暴地说,他在这儿,能听见,所以没有必要敲桌子。随后送来了葡萄酒。费佳还要了牛肉饼和〈一个词无法破译〉。稍后侍役来了,送来一份〈一个词无法破译〉。我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道,我们只要了〈一个词无法破译〉。费佳解释怎么回事,那个人说,马上就好,便走了。费佳气得要命。他说,应该马上就走,不能姑息这种侍役。我为他们辩解,因为我很想吃东西。费佳说很遗憾,他不是单身一个人,等等。侍役【又】来了,给我们送来一份牛肉丸子原文为德语……这终于把费佳气炸了。他气恼地要求结账,侍役说一共二十九吉尔布。费佳给了他一塔列尔,没有从桌子上收起找回的零头钱。我们非常生气地走出了饭店。我没有像费佳那么愤怒。我感到好笑的只是我们没吃成午饭。我请求费佳不要动肝火,他不听,开始大骂【,甚至还“呸”地吐了一口】。我们到水上去吃午饭,可是我对费佳说,如果他还这样怒冲冲的,我最好是回家去。于是他便对着我大声吼叫(他说,这是难受得叫了一声)。这使我非常气恼,便回家去了。【在路上我为自己买了两个吉尔布的馅饼。】后来我想起来,在家一定会很寂寞,最好是去邮局,问一问有无新消息。我就去了,可是没有信。我买了些烟卷,就回了家。伊达告诉我,费佳刚才在家,在房间里溜达了一会儿,就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我非常担心,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可是往窗外一看,看见他正在往家走。我非常高兴,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迎接他。他面色惨白,垂头丧气,看得出来,这事使他十分沮丧。他说,他立刻就追我。【到家来】找我,我不在。他又到露台去,想我是否为了显示自己的独立自主,到露台什么地方吃饭去了。【我们又吵了一会儿嘴,】他就来叫我去吃午饭。我们穿好衣服,已经只好是冒着大雨去了。去哪儿呢,——我想,已经是晚上八点,在哪儿也吃不到午饭了。我们道边上有“维多利亚宾馆”。我们进去了。那里整理得井井有条,桌子上有许多报纸杂志。我们要了食谱,订了三样饭菜。但区区这点东西就要了我们两塔列尔十吉尔布。假定这些饭菜都做得很好吧,可价格也是贵得吓人。一个肉饼——十二吉尔布。哪儿见过这样贵的呢?从那里出来后我们去吃冰激凌。应该说句公道话,在哪儿也没有这里这样好的红色冰激凌,而且价格也不太贵。
晚上九点吃完饭,我们回家,不料今天是个吵架的日子:我打开伞,但不会像有远见的德国女士那样拿着,碰到了一位本分的德国先生。为此费佳对我大声吼叫,以致我懊丧得浑身发冷。应该把旅行袋子从铁匠那儿取回来,可他的铺子已经关门,怎么敲也无人给开。在家里喝茶的时候我们又吵了架加入:多么倒霉的一天啊!。我非常友好地走过去,想跟费佳谈谈明天启程的事,可他没弄明白,几乎对着我喊了起来。我自然无法忍受,也对他喊,喊完就去了卧室。然后就是后悔,就是抱怨自己的不幸,抱怨性格不合,以及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是是非非】。
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乱翻,携带着自己的不幸瞎跑,而它事实上又不存在,这是何等愚蠢的事啊。当这卑陋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对吵架开始厌烦了。夜里费佳没有来叫醒我,同我道晚安。这是坏兆头,不过,这也许是好事,否则,我们有可能又要吵起来。费佳不是明天走,而是后天。
5月15日(3日)
我于九点起床。正下着暴雨,天空阴沉沉的,也就是说,这雨要下一整天。今天五点多钟的时候,伊达把门敲得吓人。我们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猜到了。两天前我们让她清晨早一点叫醒我们。费佳回答,说我们醒了,她便走了。后来我又睡着了。费佳醒后齿龈脓肿,【鼻子下面和】左脸肿得吓人,以致大大扭曲了他的面孔。我叫醒他,责怪他昨天【晚上】躺下睡觉时没有叫醒我。他很惊讶,说不仅叫醒了,我还与他说了话,【他还一再吻我,甚至吻我的肩头】,我还非常清醒地回应他的交谈。天哪,我一点也不记得这天夜里我醒过这回事。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好事,我甚至在睡梦中也依然被自己卓越的丈夫爱着。
因为费佳今天绝对走不成了,第一,因为有病;第二,因为天气。所以我们决定在家吃午饭。为此,我们派伊达去小饭馆给我们买饭。趁此机会我去取旅行袋,把它拿回来,再去帕赫曼图书馆取图书目录,以便为费佳选书。途中我顺便去了照相馆,买了三张德累斯顿的风景照:美术馆,监狱和霍夫基兴(三吉尔布一张)。一位戴红色小圆边帽的先生向我走过来,让我看许多小画片。我同他谈了起来,问【他】,为了看看萨克森的瑞士,我们该如何走。他给我讲了很长时间,说了许多地名。我向他表示感谢,不过我说,十分遗憾,这些名称我会忘记的,最后还是到不了瑞士。他极为殷勤地拿来笔,给我画出了一整张路线图,很详细,还标明哪里需要停留,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家。走前我【一再】感谢他,非常满意,我终于知道我们可以到哪儿去了。
【后来我】来到图书馆,说明情况,得到了图书目录。随后买了烟卷,便回了家。费佳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给他讲述了同德国人的谈话。后来我再次出门,已经是去取书了。路上我兑换了三个金币。给了我五塔列尔零十五个半吉尔布(两个多吉尔布兑换三个金币原文如此。——译者注)。在图书馆选书用了很多时间。这里顶多有三十来本俄文书,大都是禁书。他还给我搬出来一些目录上没有的书。我想,这些书会更有意思?原来这是《大龄孩子用语法》,还有什么《姑娘日记》,波捷欣的《贫穷的贵族》[32],以及一些完全没有查禁过的书(还有一些类似给儿童看的环游世界的书)。这使我想起,有一次我和费佳去过一个书屋,希望能买到《北极星》。这是古旧书店。首先,我必须叫醒(真正叫醒)在这里做收售书籍生意的老者(可怜的人啊,他在读一张政治报纸的时候睡着了)。他跳了起来,迷迷糊糊的,一开始听不明白我们的意思。后来,得知我们要买俄国的禁书,他说,他有这样的书。便起劲地在书柜里翻腾(我们一直等着),从里面神秘地扯出来一本玛丽娅·罗斯托夫斯卡娅的《谢尔吉耶夫硫黄矿泉水》,里面还附有它的用法。我们加入:放声大笑,告诉他,这样的书白给我们也不要,就走了出来。
我的图书管理员告诉我,八天后他们将进一批新书。我借了他们现有的几本。可是当我把书拿给费佳看时,他把书翻了翻,说这里面没什么他可读的,如果我当时选别的书拿就好了。我主动提出把这几本书还回去,但是想先吃午饭。伊达给我们送来了汤,【是一种浓浓的粥,】后来又送来煎牛排和牛肉饼。牛肉饼有一股异味。我敢用脑袋打赌,这不是牛肉做的,而很可能就是狗肉。这个想法使我不得安宁,我只得放弃吃它。还有糖渍小苹果,也不好吃。吃午饭的时候我和费佳凑成了如下的诗句:
伊达总是总是不见人影,
她总也拿不来牛肉饼……
还有其他类似这样的诗句。
至于我的寻书之行,费佳说,这简直就是滑稽歌曲:“丈夫睡懒床,妻子跑书行。”午饭后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互相说一些温存的话。费佳躺下睡觉,让我在喝茶之前叫他。我则又跑去找书。这一次我选了三部《往事与随想》,为我自己选了《悲惨世界》[33]。后来我和费佳溜达了好长时间,非常恩爱地交谈,相互表白爱情。已经十二点了我才躺下睡觉,但还是久久不能入睡。最后【勉强】睡着了,可费佳很快又叫醒了我,我们又吻了好长时间。(他今天兴奋得吓人。)
5月16日(4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把我叫醒的是一首很动听的军乐曲。一团普鲁士士兵正从我们家旁边经过。这是因为一位王子降生了。每逢这样的日子一般都要有Reveil,即早晨军人踏着军乐曲在城里游行。我又稍睡了一会儿,便起床去买茶叶。我们茶叶用完了。后来我叫醒了费佳。费佳醒后很亲切,这种情况很少,因为半醒不醒的他是一头“真正的野兽”。我和他聊了很长时间【,还吻了他的脚】。然后他起床,我们喝了茶水和咖啡。他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怪诞的改为:可怕的。念头,我们的一位债主把自己的诉状寄到了国外,因为欠债,在这里将把他关进监狱[34]。这有可能发生。因为有过把【债务】转到国外的事。他陷入了沉思,在房间里徘徊了好久。一点钟我们离家,他没有拿皮箱,拿的是装满各种衣物的旅行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