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醒得非常早,——似乎在六点钟,我简直吓坏了。唉,我现在干什么呢。这些抑郁的思绪总在脑海萦回,我希望赶快睡去。我觉得,现在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我加盖了一个斗篷,暖和了一点,又睡着了。我睡到十点半。我醒了,因为我突然看见了费佳,他正坐在我的床上看我。我问他怎么啦。他说,他来看看我,我睡得太久了。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起了床。但今天我又不舒服,又恶心(而昨天早晨呕吐得那么厉害)。我起了床。费佳那么可怜。后来一点来钟,他拿了一个金币,我从攒的钱中又给了他一枚五法郎的硬币,他带着去了轮盘赌场。我还有存起来的四个盾,也给了他。我们家里还剩下了五个盾,但三天的午饭钱未交,明天必须付房租,可用什么付呢?费佳走了,可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都输了。在路上他用自己的订婚戒指抵押了二十法郎,然而,简直是有意作对,竟一次也没有赢。我们的欲望很小,只要得到两枚或五枚硬币就行,我们便是幸福的人。这是命运对我们的惩罚,我们曾经拥有一百六十枚金币,但还不满足,还想要更多些。但上帝明察,我并不想多要,想多要的是费佳。可是为了谁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些恶人,他们拼命折磨他。要知道,假如赢了钱,我们什么也不要,全都会给他们,真的是这样。我们更加愁眉苦脸地坐着,现在怎么办?还抵押什么?我有一件尚蒂伊细花花边短斗篷。我把它给了费佳,他拿着去找珠宝商。可珠宝商说,他只收黄金饰件,不懂得其他物品,所以不收。他告诉说,有某位魏斯曼从事这种生意。费佳去了那儿,但那里关着门。他回家的时候被雨浇成了落汤鸡。仿佛故意为难,正赶上今天大雨如注。午饭前费佳又去了一趟,魏斯曼还是不在。吃过午饭后他又去了,我让他顺便去邮局一趟。费佳很快回来了,告诉我,这个典当商不收这类东西。他给了艾蒂安夫人的地址,她的商店在广场上。费佳到那儿去了,但没见到她本人,见到了她妹妹。她说不知道姐姐是否收,让他明天早晨十点去。费佳在那儿看见一条叫作拉玛的钩花三角头巾。他问要多少钱。人家告诉他,四十八个盾。费佳愁云满面地躺了一会儿,拿着我的订婚戒指去了赌场。他把我的订婚戒指也当了。不过,这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靠三枚五法郎的硬币玩不了多久。费佳今天全天都愁眉不展。我看着疼在心里,但爱莫能助。我让费佳去阅览室,在那儿坐一坐,因为他待在家里太苦闷。他不久前说过:“我从家往外走的时候很高兴,你哪,你怎么样,坐在这座监狱里!”[15]是的,当时确实很压抑,但总比现在好一些。过一会儿我也出去散步,走到火车站,隔着窗户向阅览室里看了一眼。我觉得,费佳好像在桌子旁边坐着。后来我再次从旁边经过。对,这是费佳,他用臂肘支着身子在读报纸。我又走了一会儿,开始下雨了,我便回了家。在家里我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能想,除了这个无法排遣的苦恼,它吞噬我,折磨我,无人可帮我分担。而独自承受又可怕地艰难,它越发显得沉重。对费佳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知道,他也异常痛苦,何必还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因而加重他的痛苦呢。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承受。因此我力争快活些,甚至哈哈笑,还给他讲了一些笑话。费佳对我说“这很好”,“这表明有一个难能可贵的品德——在苦难中不气馁,恰恰相反,仍能保持昂扬的精神状态”。可是,当我散步之后回到家中,我是那么感伤,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上帝呀,我觉得,如果能让妈妈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付出。那我会多么轻松啊。我知道,她只要在场就是对我的安慰。然而,我的亲人连信都没有,这使我万分痛苦。我涕泪滂沱,号啕不已。最后,我站了起来,祈祷上帝给我以力量,来承受这一切。天哪,这样的不幸罕见吗,这能称作不幸吗,为什么要这样怯懦呢?不过,忧伤确实吞噬着一切。哪怕费佳快些回来也好呀,有他在我不能哭。可我现在的眼泪也毫无用处,它们对我毫无帮助,不像以前那样,一点也不能使我从内心里感到轻松。我想让费佳回来,因为那时会轻松一点儿;我又不想让他回来,因为我看到,他极端郁闷、烦躁。没有任何办法,情不自禁,还得思考我们的处境。我祈祷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平静下来了。最后我忍不住,要出去走一走,顺便买一点咖啡、糖。这些东西我们用完了。我正要锁门,见费佳正在上楼,黑暗中我觉得他好像拿着一束花。我马上想到,他为了让我高兴,想起来一个买花的主意,花掉了我给他的半个盾。这可真好哇,——明天无饭可吃,他还要买花。可是费佳说,他还拿着水果。我开了门,他把一束鲜花递给我,花束结扎得美极了,系成了一根圆柱,全是白色与紫红色的玫瑰。费佳请我不要以为他带来了黄金,他只带回来一点白银。不过我非常高兴,他只要赢一点就好,也并没指望他大捞一把。费佳递给我两枚戒指(我的第二枚戒指也抵押了二十法郎)。他给我讲,他用它抵押了四个塔列尔和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拿着便去了轮盘赌场。塔列尔他都输掉了,仅剩下了一枚五法郎的硬币,他把它押上去,便开始交好运。赢到了一百八十法郎,后来又输得仅剩下七法郎,接着又开始赢,然后又输得只剩下三法郎,等等。最后,当他赢了将近一百八十法郎的时候,他离开了赌场。从车站他再次找到我们那位好心的德国人,用两枚金币赎回了两枚戒指。那位德国人十分惊讶地问:“难道你用刚拿到的钱就赢了这么多?”费佳答道,正是。德国人说:“别赌啦,否则您会输光的。”总之,他大为惊讶,费佳竟能在如此短时间里赢那么多的钱,并建议费佳把自己的东西都赎回来,但费佳把这事推到了下次。可能这位老人也吃过轮盘赌的亏,发誓从此决不再投一塔列尔的注,尽管诱惑近在咫尺,也坚决实践自己的诺言,还告诫所有的人远离这一罪孽。一般来说,费佳与这个德国人关系友善,他或许还能再帮助我们。费佳说,他以极大的愉悦为我买一束花,因为他前一天哭过,说以后再也不能给我买花,买水果了,而现在他又有了这种能力。我们把花插进水里,便去散步,也要买一些食品。我们先去买了雪茄,又进了一家商店,买了咖啡(三十六个十字币;糖,二十个十字币一磅;蜡烛,三十六个十字币),还买了半磅很好的奶酪,这样好的奶酪我还没吃过。趁给我们磨咖啡的时候,我们去散步,交谈,对我们的状况非常满意。当然啦,同昨天无法可比。但至少明天我们能够交房租了,——八个盾,不必厚着脸皮对房东说,我们没钱。我们还给自己买了够半个多星期用的食品储备。重要的是,用不着再去见冈察洛夫,请他给予紧急救助;还清了我们欠的三顿午饭的钱;也可以取回我的几条手帕了。诚然,办这些事用不了多少钱,但也是如释重负。我们非常快活地吃了奶酪,喝了茶,吃了水果。也给玛丽吃了。这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个大孩子,不时地哈哈大笑。还应当说实话,她做事非常慢。对啦,我们已无必要明天去艾蒂安夫人那儿抵押短斗篷了。这也很幸运,因为她给不了几个钱,甚至什么也不能给。
星期六,7月20/8日
今天早晨我在走廊里遇见了女房东,给了她八个盾;她接受这些钱后有些不好意思。每当她收到房租时总有些难为情。后来我给了我们的玛丽两个法郎。费佳去火车站之后,我去取手帕。为手帕,为印字,我交了一个半盾。夫人非常殷勤,她给我看一种巴黎新产品,——一款带小点的手帕,——说这是巴黎最新产品,建议我买。每条手帕一个盾三十个十字币。我带着钱,但我想,这些钱也许还有别的用途,所以没买。不过我希望,如果费佳赢了钱,我一定让他给我买一条这样的手帕。我去了邮局,什么也没收到。费佳去赌场时拿了八十法郎,也就是十六枚硬币,一枚金币留在了我这儿。但他回来说输了,要我把这最后一枚金币给他。我交给他,他便走了,不过自然是输了,——没有任何赢的可能:一个人不可能总这样走运呀。费佳说,在那儿他遇见一个熟人〈……〉他总围着费佳绕来绕去,同他攀谈,虽然费佳完全不认识他。年轻人说,他刚来这儿不久,而要同冈察洛夫一同离开这里。费佳前天给我讲过一个俄国人的事。他站在轮盘赌台旁边,请自己的熟人借给他钱,那个人不给,因为他一定会输掉。现在费佳回忆起来了,借钱的就是这位年轻人。费佳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们便离开了。我不喜欢这些傲慢的家伙,——他们是一些庸俗的人,自视甚高,实际上却一钱不值。这个毛孩子就是这样的人[16]。费佳回家来时极其沮丧。怎么办呢?我们开始翻检东西,看有什么可以卖钱,或者抵押,结果选中了我的毛皮大衣。费佳去找一个皮货商,很快就把他领来了。可是皮货商看完大衣之后说,它磨损得相当厉害,所以他不买它。没有办法,只得留下自己穿。他建议我们带它走,说如果我们去瑞士,大衣对我们还非常有用。德国人走后,费佳又去抵押我们的戒指。然而,我那枚昨天拯救了费佳的幸运戒指这次却未能帮忙,费佳输了。于是我们便成了一文不名的人,还有午饭钱没交,但谢天谢地,房租总算交了,还采购了某些东西,如茶叶、咖啡和白糖。后来费佳遍访各家商店,向他们推销钩花短斗篷。可是各家都答复,他们不搞这个,建议去别处看看,甚至连东西都不瞅一眼。结果,费佳在全市走了三个小时,毫无收获。人们都让他去见魏斯曼,说他有一家银行,他什么都要。费佳最后去找他,他在楼梯上迎接费佳,他在那儿似乎正在与一位太太吵架。不过他马上把费佳迎进办公室,说这类东西他不收,他只收黄金饰品,说他以前干过这个,但不赚钱。他总算看了看东西,还让自己的姐姐看了看。之后他们说,今天他什么也不能做,如果费佳乐意,于明天十一点之前去艾蒂安夫人那儿,让她鉴定一下货,那时候他才能说定,是否愿意出个价钱。我们的处境现在取决于魏斯曼。费佳说,现在如果有两三枚五法郎的硬币他就满足了(为的是维持至收到汇款),他就能赢一些钱,然后离开这里。因为不这样就无法去赌,不这样我们就会毁灭,现在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资金扩大一些,然后再考虑更好的赌法。
我们想去散步,而我还想去阅览室,可是下起了大雨,使我无法走出家门。趁费佳溜达的时候,我向窗外张望,看到了当地人的葬礼。先是一辆空马车驶过,不知道是为什么人的。接着走过来一个小男孩儿,他举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十字架,十字架高高固定在一根木棍上。他后面走着两个男孩子,都穿着黑衣服和白色短上衣。其中一个拿着教堂用长链手提香炉,另一个——拿着某个东西,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它有什么用处。在后面走的可能是一位天主教教士,他穿着黑衣服,白色短上衣,下摆上绣着什么东西。他手里捧着书,边走边读。(他头上戴着一个〈……〉尖顶帽子。)走在他后面的应该是诵经士,手里也拿着书。跟在后面的是举着一个大十字架的男孩子,十字架上缠着黑纱。再后面是大板车,走在(坐在?)两侧的是四个拿火把的人,他们举着已点燃的高大蜡烛。大板车就像是一个大箱子,似乎是黄色的,上面画着各种符号。棺材就在这个箱子里,男人两人一排走在棺材后面,男人后面是穿丧服的女人,也是两人一排。走在众人前面的是死者的妻子和她的姐妹,她们哭得很伤心。后来得知,死者是某位诺特先生,其身后留下了五个儿女,但还有某些财产。我和费佳坐在一起,和和睦睦地交谈。到十一点,钟声响了。这似乎是couvre feu,即要求人们熄灯的古老习俗。
星期日,7月2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