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我去了码头。在那儿我打听到,轮船七点半开,在这之前可以去看看拉鲁因。女仆告诉了我路,可是我不敢一个人去,因为【我知道】我身上有钱。我遇到一个小男孩儿,向他问路。他建议带我去那儿,如果我给他一点儿什么的话。这个男孩儿六岁左右,不会再大了,叫汉斯·马尔斯。他专门干带游客上山的事。我详细问他家人的情况,他每次都重复问我多次,不过还是明白了我想知道什么。迎面遇到的孩子们都与他对视,他看来很为带人参观而自豪,——就是说,他在干事业。我们很快走过了柞树林荫路,转弯向山上爬去。这是真正的山。这是我第一次爬山,特别是爬这么高的山。小径拾级而上,我们爬得越高,对周围的景物就看得越远。这是欣赏数俄里之内景色的好地方。从这里往下看,人好像仅有一俄寸高。孩子带完了路,我给了他六芬尼。他很满意,请我放他回家。我不再需要他,他高高兴兴地沿小径下山走了。我环视一下,便走上了一座小桥,从这里展现开了周围峰峦的全景。这是一幅十分完整的图画。几个村落零星撒落在这里那里,远处可以看见皮尔纳城,到处是千奇百怪的山峰。一些山被葡萄园覆盖,结果便不很美;别的山上则长满了云杉、冷杉,或苍翠,或碧绿。下面什么地方有小溪潺潺流过。我去找小溪,在路上问遇到的人们,这条路通向哪里。他们告诉我,通向法尔迪南茨特因,不过告诫我,那时候可能就赶不上火车了。我非常不想留在这里过夜,最好还是回遗址去改为:回码头去……然而,雷雨遽然而至。不远处下起了可怕的暴雨。恐怖的乌云在我眼前积聚,不断变换着梦幻般的形状。天越来越黑。可怕的滚滚雷声在树林上方轰鸣,蛇形的闪电在黑暗的天空中明灭。这样的场景令人震撼,尤其是我还从来没有在野外看见过大雷雨,总习惯于在这种时刻躲在家里,害怕被雷殛死。然而这时候我什么也不怕,——殛死就殛死吧,这就是说,我命里注定,即使不死于树下,也会找到另一种方式,如果我的死期已定的话。这是多么令人赞叹的景象啊。我简直被惊呆了。我浑身颤抖,但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出于对大自然伟力的敬畏与赞叹。我欣赏良久,才开始下山,这时候雷雨已经在我头顶上炸响,暴雨倾盆而下。我急忙赶路。在路上我遇到牧人赶着的一群羊。它们吓得狂奔,显然是怕我。我则被它们吓得要命,大喊着让牧人把羊群从我身边赶走。牧人哈哈大笑,〈无法破译〉照我说的做了。这些羊多么脏啊,真可怕,完全跟猪一样。最后我总算走到了码头附近的饭店。大厅里人满为患,都是为避雨而来的。我在桌子旁边坐下,要了咖啡。正当我喝咖啡的时候,有一个士官生或近卫兵,而且还是一个笨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放肆地盯着看我。我喝完自己那杯咖啡就去了凉台。那里坐着几个人。这里的人逐渐增多。后来雨停了,轮船准备启航。我来到岸上,这里相当冷,我甚至战栗起来。(有远见的德国女人总带着披肩,以备万一,可我没有。)最后我终于上了船,并赶忙走进船舱。船舱很快就挤满了男男女女,所以我非常高兴,因为我提前为自己占到了座位。我同一位德国女子聊了一会儿,她也是从皮尔尼茨来的。她看来是一位善良女士。她立刻就指出,我还不习惯讲德语。最后,我回到了德累斯顿,并于九点回到家中。不过,我头疼,咽喉也有一点疼。
星期三,5月22日(10日)
今天早晨我起来得很早,(刚)过六点。我必须去火车站,但不知道在此之前的时间如何打发,我便坐下来写信。给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斯瓦特科夫斯基,我姐姐的丈夫。——安·格·陀注和奥莉加·阿列克谢耶芙娜各写了一封信。这占用了我许多时间,到十一点我才刚刚准备好。把信送去邮局之后,我就向火车站走去。可这一次我又受骗了。他没有来。当我看着黄色马车(这里的邮递员都穿着黄色的工作服)加入:邮政车都油漆成明黄色的。载着我的信走向邮政总局的时候,它似乎故意慢腾腾地走。在路上我已经对信的内容做好了准备,那就是,输光了,必须寄钱来。所以它并不使我感到惊讶。使我感到非常高兴与幸福的是,费佳这样爱我,收不到我的信的时候那样害怕[55]。是的,只有爱得深才会有这样的感受。我带着钱。我立刻【把钱捆好】,就去找银行。可是没有一家银行同洪堡有业务往来。这样一来,我几乎走遍了所有银行,也没有任何结果。他们都建议我直接经邮局汇款,他们说,他在那里接受汇款没有任何困难,只须拿着护照就行。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包装钱。我进了【一家】纸店,店老板很热情,教给我怎么做。我回家后,力争把事情办得更好些,可是白白折腾了半天。许多办事处十二点至下午三点之间休息,所以都建议我四点钟去。可如果我这么做,那么我的信今天就寄不出去,必须明天再寄,他也就不能快点收到它了。最后,我在维尔德鲁费尔大街找到一个银行家罗伯特·托德在速记稿中,这里写成托德,后面则写为——托尔;本书中一律写为托德。,他答应汇款至法兰克福,告诉我,他的汇款原文为德语。都是在洪堡取。他兑换成了荷兰盾,但请我过半【小时】再来。我刚要走,可这时进来一位办事员,或许也是银行家。他非常客气地请我去他的办公室,立刻就办完了全部必须办的手续。我拿出自己的信,他收起来,答应今天就送交邮局。而我还写了一封信,通知费佳,说我【刚才】寄钱过去了。我着急,就把信交给了邮递员,让他把信带回邮局,因此没有贴邮票。一开始我很担心,怕我的信收不到,但人们安慰我。后来我去喝了杯咖啡,还花两塔列尔给自己买了一把伞,就回家了,因为要准备去剧院。
六点钟我们出发,但我没带任何衣服,所以还在路上我就开始感到很冷。到剧院时离开演时间尚早。这座剧院相当不错,跟我们的米哈伊尔剧院差不多。墙上围着红色天鹅绒,天花板上都装饰着名家肖像画。剧院里座无虚席,因为这是普鲁士改为:布拉格。皇家剧院歌手瓦赫特的告别演出。因此票价也贵。舞台上方在一般放钟表的地方放着一挂古老的结构简单的钟表,它们就是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张木板,一张表示小时,另一张表示分。或者,准确地说,是表示五分,因为每过去五分钟,表示分的小板子就升高,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出现另一块表示过去了五分钟的板子。最后,演出开始。上演的是《第二游吟歌手》[56],音乐我非常熟悉,因为我在家有时也胡乱弹一点这个歌剧里的曲子。歌剧女主角【伊利涅尔】出现在了舞台上,她是一位很高很瘦的德国女子,典型的德国人脸型,尖尖的鼻子,正是我不喜欢的那种脸。她身着一袭红色长连衣裙,带有黑色饰物。这样的服装我非常不喜欢,没有一点品位。而且她还不会穿这种衣服【,因为她把连衣裙拖在身后】。她开始唱得高得吓人,并喊出了华彩经过句。房东太太的妹妹非常喜欢。她只知道说:“这太棒啦,这是什么样的嗓子啊,天哪,什么样的嗓子啊!”原文为法语。我表示赞同,但自己却很不满意。后来闻名遐迩的瓦赫特出场了。(他曾经是马车夫,房东太太又将他的身世给我说了一遍。)我举着观剧镜看他。这是一幅何等时髦的图画呀:白白的(当然是敷过粉的),脸颊红润,黑眼睛,卷曲的黑发,短唇髭,西班牙式短胡须,——一切都美,但是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无可挑剔的招牌,仿佛是画成的理发匠。房东太太认为,这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原文为法语……每当这位先生要表达激动、焦急或恐惧的时候,总要翻白眼,扬眉毛,并严峻地扫视所有的观众。茨冈女人克雷布斯·米夏列斯也亮相了。这是一个相当老的女人,但是有很好的女低音。她一直把眼睛瞪得吓人(我简直担心她的眼珠子会蹦出来,她以此表达激动着她的情感)。总之,她玩的是眼睛,瓦赫特则装傻瓜。伊利涅尔又出现在舞台上,这次穿的是白裙子,又开始呻吟着唱我完全不喜欢的花腔高音,而她越是尖叫,观众越是为她鼓掌。据说德累斯顿的观众很严肃,要取悦他们很难。确实,瓦赫特被叫回来谢幕三次,当第四次为他鼓掌时,许多人就开始发出嘘声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很热心的德国人说,不能宠着他们。我几乎没有往舞台上看,那上面发生什么事于我都无所谓。我一再看表,计算费佳过多长时间才能到。结果是,再过四十小时零二十分钟,过一会儿少一点,再过一会儿又少一点,以此类推。我很生他们那座钟表的气,它走得那么慢,不设法让我们快些回家。最后,一切都结束了,伊利涅尔死去,游吟歌手烧死,等等。我们走出了剧院。确实非常冷,我从温暖的剧场出来立刻就落进了严寒。房东太太建议我用手帕蒙上脸,这才帮了我一点忙。我请她来喝茶,她拒绝了。我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便躺下睡觉。我似乎梦见人们给费佳【各种】礼物,——有人给钻石戒指,有人给书;一位歌手赠给他一个象牙花瓶,做工十分精细。后来我问:“为什么人们送你礼物呢?”“今天是我的生日,”费佳答道。我很吃惊,竟然不知道他的生日,什么也没有送给他,便大哭着向玛莎跑去。她已经躺在床上了,我问她,我的三千在哪儿(我有不知来自何处的三千),求她给我出主意,给他买什么。我醒了,满脸是泪。一看,天亮了,不过才八点钟(离费佳回来还有二十八小时)。
星期四,5月23日(11日)
今天阴雨连绵,无聊得要命。开始缝衣服,缝完了总也缝不完的淡紫色连衣裙。马上去邮局。我已经预感到要有更坏的消息。慢慢地走向邮局,拿到了信[57]。读了信,看出来了,费佳看来非常想还留在那里赌。我立刻给他写信,说如果他愿意,就留在那里吧,我甚至在星期一或星期二之前不等他回来。我估计,他会留在那里的。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就须要这样。最好让赢钱的愚蠢改为:不幸的。念头从他的头脑里消失。我非常伤心。
寄走了信,我在市里徘徊,为的是晚一点回家,不让房东太太看出来我没吃午饭。于是,冒着大雨,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当一个好主人连狗都不往外赶的时候,我走到了维也纳铁路,又沿着博伊斯特大街回家。我有意放慢脚步,以便晚一些到家。路上顺便去了糖果点心店,喝了点咖啡。给我煮咖啡用了近十分钟,结果咖啡很好,于是我愿意喝第二杯。雨水简直把我浇透了。我换了衣服,先吃了一点买来的牛犊肉和小灌肠,然后才着手干点什么。然而不管我干什么,总还是烦闷。决定再去喝点咖啡,还要买一些织补衣服用的棉纱线。买了两吉尔布零两芬尼的棉纱线,还买了针。可是刚开始缝针就断了,只好借用伊达的。后来坐下来,给斯托尤宁娜[58]写信,喝茶。房东太太来了一趟,说好九点以后来我这儿坐一会儿。她来了【(她好像喝过酒,因为她有一股[葡萄酒?]酒味儿)】。她开始赞叹昨天的歌剧。我自然顺着她说,但其实并不满意。后来便开始反驳她,她已经习惯于认为俄罗斯是一个野蛮的国家,就自然不相信我们有比较好的歌剧,认为这是吹牛。那就让她继续无知去吧,俄罗斯不会因此损失什么。我们谈论战争,她宣布,她认为战争就是奴役,人类仍然处于受奴役状态,士兵为什么为了自己国王的虚荣心就应该成为牺牲呢;她宣布,她是共和主义者。她说,去年普鲁士国王和萨克森国王曾共坐一辆马车,一起去剧院,在火车站上接吻,拥抱,而这是在他们进行的可怕战争过去仅仅两周之后。国王应该逃往波希米亚。这里没有人支持,因为【他】最好是坚持留在萨克森,像普鲁士国王建议的那样,保持中立。可是,如果他是一个天主教徒,怎么能不帮助也是天主教徒的奥地利皇帝呢,虽说这里的人民和军队都是新教徒,而且波希米亚人也嘲笑国王的军队,称他们为新教徒。就这一题目我们聊了好长时间,她建议我去看看〈一个英雄的〉纪念碑。他在这里失去了双腿。这两条著名的腿就安葬在了这里,在山岗上,他的遗体则运到了彼得堡。此人的命运真奇特——被埋葬在了不同的地方[59]。
星期五,5月24日(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