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秀吉叩拜在地,回答不出别的话来。刚一开口,就感动得想哭。心底甜甜的,总是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几乎要呜咽了,也许是感激涕零吧。见此情景,信长的眼圈也红了,就像两个爱哭的男人遇到了一起,两人有一阵子不敢看对方,害怕小厮与近臣投来奇怪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信长说:“从炎热的夏天到寒冷的冬天,你一直在因幡、伯耆等偏僻的地方作战,真是辛苦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生病、有没有变老,没想到你反倒变年轻了。筑前守,你比以前年轻了。”
也许是觉得只有自己被赞扬年轻感到不好意思,秀吉回答道:“主公您也是一年比一年年轻了。”他摸了摸来之前刚刮过的胡须,笑了。
饭菜与酒杯呈上来了。主从二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如此无拘无束的待遇,就连一族之人也很少能享受到。“听说於次丸初次上战场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穿铠甲的年龄了。光阴似箭啊!”
“我想让您看一眼,明天会带他过来。也想给长浜的宁子和老母亲看一看。”“给她们看就是了。都来到这里了,顺便也去长浜住一晚吧。”“不不,我可不能那样做。还有很多部下在播州任地待了两三年了,都没有看到妻子儿女,我怎能独自承欢于老母膝下,独自去见妻子呢。”“真是身先士卒啊!对了,你听说没有,我那长期被扣押在甲斐的五子御坊丸被武田家送回来了。”“略有耳闻。”“你怎么看?”“我觉得可喜可贺。”“是说御坊丸平安归来吗?”
“不光是这个……还有,对织田家的未来来说也是。”“嗯嗯!”不用多说,不用多问,双方已心有灵犀。
“明年春天山路上的雪融化的时候,我想讨伐甲斐,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很合适,估计就像摇晃已经成熟的坚果树一样吧。”
“不,也不会那么容易。”“邀请一下德川将军,再充分调动一下三河国的人就可以了。”“家康多次劝我攻打甲斐,我想着要等处理完大阪本愿寺那边再说,一直比较谨慎,今日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等到主公进驻甲斐之时,也许我的兵马就可以进入备中,去攻打芸州的毛利中军了。”“你觉得甲斐和中国地区哪个能更快攻下?”“当然是甲斐了。”
“筑前守啊!”“在。”
“你怎么说泄气话啊。我还以为你会逞强说决不输给我呢。”“毛利和武田的实力本就有悬殊。虽说甲山峡水是天险,天险一破也就一举歼灭了。虽然武田代代相传的精兵壮马尚有数万,已经没有信玄这根顶梁柱了,内部不和,各自自夸而不相让,而且那里的人、那里的地利,离文明开化较远,武器和兵法都已经落后了。”
“你人在中国地区,反倒对甲斐方面的情况很熟悉啊。”“为了知己知彼,需要把目光投向每一个国家。跟武田相比,中国地区的毛利就很难消灭得踪迹全无了。”“那么根深蒂固吗?”
“他们利用海运的便利吸收海外的文化,物资方面也很充裕,那里的人们智慧而敏锐。再加上他们虽然如此富裕,却恪守已故毛利元就的遗训,只凭武力别想让他们灭绝。需要一边攻打一边实施不输给他们的文化与政略,让当地百姓心悦诚服。如果不这样,只是收服一座座城池,最终也没办法取得真正的胜利。最近几年,即便是我的战场迟迟没有进展,也请您多多宽宥,就像在大洋中行船,任凭风吹浪打。”
世间还有如此亲密的主从关系吗?夫妻之情就不必说了,恐怕刎颈之交也不如他们亲。信长和秀吉似乎都忘记了夜已深沉,看样子整夜谈也谈不完。在旁边房间伺候的近侍们脸上开始现出了不安的神色。“明天还要拜府,要不要悄悄到筑前守大人耳边提醒一下呢?”菅屋九右卫门小声跟堀久太郎商量道。久太郎也表示同意,他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绕到廊下走了几步,来到一间房门口,诚惶诚恐地报门而入。然后他走到秀吉身后委婉地提醒他时刻,秀吉这才醒悟过来,他望了望蜡烛说:“哦,已经这么晚了啊!哎呀,不知不觉竟然坐了这么久。”
秀吉正要起身,信长一副还没尽兴的样子,叱问道:“久太郎,你要干吗?”“明天一早还要拜府,天时已晚,所以……”
“哦,是吗?筑前守也是才卸下行装啊,应该很累了吧。”“哪里的话,都怪我太高兴了,耽误了您的休息时间……”他对堀久太郎的好意提醒表示感谢,起身辞行的时候又悄悄问堀久太郎,“今晚我在旅馆交给你的礼单,有没有呈上去啊?”
“没,还没来得及呈给主公。刚把您带过来二位就开始聊天了。”“对对,是我疏忽了。那就等会儿吧。”说完他就离开了。
堀久太郎和菅屋九右卫门两人将秀吉托付给他们的贡品礼单呈递给信长。一份写着给主公,另一份是给内眷的。信长打开两封礼单,读着上面的贡品名目,好几次瞪大了眼睛说:“呀!”处事不惊的信长似乎大吃了一惊。他在就寝之前还叮嘱二人说:“筑前守精心挑选的贡品,如果我不仔细看一下,有点对不起他的诚意。明天他把贡品运上山时,一定要通知我。我要到天守阁上眺望一番。”由此可见这次进贡肯定不同寻常。
堀久太郎和菅屋两人负责接待,他们对视一眼,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啊。应该不是普通的贡品。既然主公说要到天守阁观望,那么就要做到一尘不染。虽然已是半夜,他们急忙召集走卒和小厮们,将山门之间的道路、玄关前的庭院,甚至山脚下护城河的拱桥一带,凡是能进入视野的地方,在天亮之前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又铺上一层琵琶湖的细沙,用扫帚划出漂亮的图案。有些人不明就里,瞪大眼睛问:“这么大张旗鼓,明天是哪位大人拜府啊?”每个人都想象着应该会是一位达官显贵。尽管昨夜睡得很晚,信长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身边站着一个人,非常引人注目,是市的千宗易。他是一名茶师,一般有茶会都会向他咨询,平时也经常陪伴在信长身边,但是最近却很少见他露面。因为信长在攻下大阪本愿寺之后马上给佐久间右卫门父子写了一封斥责信,将其流放。其中有一条写道:身在战场,却耽于茶事,附庸风雅,神魂颠倒,岂有此理。看到这样谴责的词句,世间爱好茶道的人都害怕起来。他们担心信长会像残酷地破坏佛教一样,极端压制近年茶道风行的弊病。
自东山殿起,茶道传入一般武士家庭,不仅出现在正式宴请之后,各个家庭之中,甚至用于战场上的交友与养心,这种倾向为时已久,成为一项日常活动,也算不上流行了。随之而来的是讲究风雅,用具考究。无论任何事情,沉溺其中都会产生弊端,茶道方面最近也出现了这样的坏风气,这不仅是局外人的非议,就连从事茶道的人也曾说出这种忧虑的话。这种忧虑果然成为现实,作为流放佐久间的罪状之一,在世间盛传。因此,最近有不少诸侯刚刚开始摆弄小茶勺、小绸巾,他们害怕受到同样的斥责,急忙改变志趣,远离茶道,认为还是不懂茶道比较安全。
茶道渐渐不再流行,自然也听不到茶会往来的消息,甚至连堺市、京都一带被称为茶师的人家也门庭冷落,让人感到了茶道的衰落。此时能在这里看到千宗易的身影,不仅给人久违的新鲜感,更是让那些有志于茶道的人感到一丝希望。
今天早上,千宗易很早就来到安土城院内的茶室,在一名弟子的协助下,不停地在茶室内擦拭,在院子里打扫,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后来,他检查了一下炉灰,装饰完用具,来到信长房内汇报自己工作的完结,说:“麻烦您亲自看一眼。”信长点点头,站了起来。
茶室有六块榻榻米大小,茶叶罐用的是他珍藏的大海,花瓶中还没有插花,花浸在水瓮旁的小桶中以便迎客之前插放。
“很好。”信长扫视一遍就出来了。有个人赶紧退到树荫下,像壁钱一样跪地叩头。
“你是?”千宗易从背后回答说:“是我的徒弟。”
信长没有说话,边朝大院子里走,边回顾笑道:“千宗易,霜还没化呢,今天是不是有点早了?”
他走到假山亭子那里,听千宗易讲了最近茶道衰落的传闻,又大笑说:
“是吗?原来大家是那么理解的啊。这是天大的误会啊,我可没禁止过茶事啊。可是像佐久间之流本就无能又沉溺于此可以说是一种茶弊、茶害了。天下人都在征战,或者兢兢业业地工作,独自贪图闲适安逸超然于世外的人应该称作茶避、茶懒之徒,我不敢恭维。然而,对于秀吉那样的忙人,我却想劝他玩玩。今天早上的茶炉、热水就应该为他那样的人准备。”
近侍们前来迎接了,说是筑前守大人拜府的时刻就要到了。信长把千宗易留在那里独自前往天守阁。旭日高照,冬天的早上暖暖的,有些朦胧。树梢上的冰花都化为露珠,一眼望去,整个安土城都被霜打得湿漉漉的。
“嗨哟!”“嗨哟!”从山下的城门处传来号子声。信长眯起了眼睛。他身旁还站着内室的女眷以及孩子们。当然还有那些近侍的小厮,早晨的阳光洒在众人脸上,有些耀眼。
“哎呀,是那个吗?”信长赞叹道。能够让今天的信长瞠目的物资想来不一般。信长回头望着身旁的人们,指给他们说:“快看那边,好多贡品的挑子啊!筑前守说那都是他带来的土特产。他带来的贡品是进驻中国地区的。真不愧是大气之人、大量之人啊,哈哈哈!”信长很高兴,他不停地看,不停地笑。其他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也被吓呆了。
估计这在安土城创建以来还是头一次。从山脚到眼底下,那些贡品挑子沿着长长的坡道,穿过一道道门,络绎不绝地被挑上来,长长的队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队列中间还夹杂着羽柴筑前守守的家臣,一个个盛装在身,非常美观。有的负责贡品,有的负责警备,还有走卒的头领,陆陆续续登上山来。
“还有啊,还在持续吗?”信长也有些呆住了,他说:“如此多的贡品,估计是举世无双了。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啊!筑前守这家伙,搞得安土城的城门都显得狭小了。真是举世无双的大气之人啊。”他昨晚已经看过一遍礼单了,似乎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信长反复地大声赞叹大气之人,周围的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贡品挑子总计有二百几十抬。前面的挑子穿过带厢房的大门、中门,依次放到院子里,后面的挑子才走进山脚下的门里。从前庭到院子,城内已经摆满了贡品。掀开遮盖的绸布,展示在人们面前的物品,数量名目繁多,难以形容。也就是说,打破了当时人们的惯例与常识。举几个例子,比如:便服衣料二百多匹、播州杉木原浆纸二百捆、鞍马十匹、明石干鲷鱼一千笼、饭蛸三千串、长刀数把、野里的各种铸造物等等。
“呀,来啦!”在谒见的大厅里等待秀吉的信长和昨晚不一样,他恢复了平时接见诸侯时的样子。秀吉也殷勤备至地赔罪道:“长期以来军务繁忙,疏于问候了!”又按照礼节拜祝道:“祝您身体健康,一如既往!”今天早上来拜府,他还带了养子秀胜前来,想让信长看看他已经戴冠的样子。看到主公心满意足地点头,他自己也同样得到了满足。
大气之人
宴请的时候秀胜也在场,后来的茶会则只邀请了秀吉。由丹羽五郎左卫门和长谷川丹波守做主陪,医师道三做副陪。身为主人的信长不知何时换了衣服,穿着朴素的十德。千宗易在洗茶器处照料。
信长问:“筑前守,你在但马、因幡等战场上时,偶尔也饮茶吗?”他端坐在火炉前,旁边放着一个细口水壶。他说话也是以主人的口吻,礼貌之中又透出几分亲近,不像是和臣下谈话,倒像是在以茶会友。
“哎呀,这个嘛……”秀吉在这里也很放松地回答道:“偶尔饮用一次,有时候很长时间都忘记饮用。茶这东西和我根本不搭调,偶尔饮用一次,也总是偷懒,从没有像这样在清净的茶室里饮茶。”
陪客五郎左卫门长秀笑着说:“不不,筑前守大人那样才符合茶的精神。无法则即是法则,无规格中见大规格。看似不守规矩,实际上您有您的规矩。我更羡慕您呢!”
“您真是过奖了。我还不懂什么茶的精神,承蒙您费心夸奖,我却不知道您是夸的什么地方。”“就是这种模糊的地方吧。就像春霞叆叇的天地一般宽广。您的胸怀中荡漾着海水、高耸着山脉,还有广袤的田野,这一切似有若无,就是这种模糊的感觉。”“您是说模糊不清也没关系吗?”
“我觉得是。”“那么茶的精神也是越模糊越好吗?”“不,也不能那么说。这只适用于筑前守大人您。”“好难!不,好麻烦啊!”“可是您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它。”“我可什么都不懂。”
“啊哈哈哈,越说越是驴头不对马嘴了。”千宗易在洗茶器处静静地倾听客人之间的对话,似乎饶有兴致。
安静下来了,看来信长开始点茶了。用小茶勺往茶碗中倒开水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响起。从分量上讲,只是一小勺开水,但是它是唯一打破茶室寂静的声响,有时候听上去就像千丈飞瀑落入潭中那样巨大。圆筒竹刷搅拌的声音响起,然后主人送茶,客人饮茶。幽静的茶室中传来主客之间和敬亲睦的交医师、儒者、画师等人穿的礼服,腰部以下有褶皱,衣料为绢或纱,黑色。
谈,千宗易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倾听,如同冻结在地板上一样。一碗又一碗,从主客到副陪轮了一圈,主人信长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边喝边与客人山南海北地聊天。在这里欣赏房间的插花,谈论高丽茶碗的古雅、院子的风趣、冬日的温暖等等。话题完全脱离了平日的战场、人类的纷争,互相以养生为乐。一旦有事的时候,要将其生命提高到最大价值,既可以求生,也可以舍生。
他们又欣赏了一会儿茶叶罐等茶具,然后主人信长退回洗茶器处,客人移步到旁边的大厅,继续闲聊。信长再次出现,对着全体客人俯首道歉说:“真是招待不周,也没有什么可以助兴,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客人是臣下,主人是主公。这里的形式看似上下颠倒了,其实这就是茶道的礼法。即便是主公,既然是主人,就应该对客人殷勤备至,决不可以失了和敬精神。信长从来都是睥睨群臣,只有去皇宫问安才会俯首,对他来说,茶室也算是一个很好的修行场所。
伺候客人、谨言慎行、低头屈身、不可有一丝疏忽,自己的心始终都是为了满足别人、取悦别人。这些行为与信长的性格非常不符,但是在茶室中却进行得很自然。主公成为下人,下人坐到主座上。虽说这是闲来作乐,对双方来讲也是一个很好的反省机会。
主客秀吉带头讲话,奉承道:“主人您不知从何时起,点茶礼仪都很像样了呀。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进步这么大,我都看呆了。”
主陪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接过话来说:“那当然啦。恕我冒昧,对这位主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办不到。所以他学习茶道也打算像在桶狭间和长筱的战场上那样奋勇猛进,京城的大黑庵听说此事也很吃惊呢。”
主人信长笑而不语,只是听任客人们尽兴畅谈。秀吉问道:“大黑庵是哪位啊?”“就是住在京都六角堂旁边的武野绍鸥。”“哦,是绍鸥啊。”
“这位主人入门之初便是那个绍鸥做的引导,最近堺市的千宗易又进一步锤炼他。因此他的进步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