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慧眼。”秀吉低下头,从战场归来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羞赧。
“毕竟,晚辈秀吉怎堪担此重任?”他并未说大话。因为他心如明镜:
阻止信长的出征意图,是老臣们的微妙私心在作祟。尽管毛利大军尚不足惧,但是在我军内部的潜在敌意,他却深刻警惕。
“这么办!秀吉!”“遵命。”
“暂时把上月城放弃给敌军。你与去三木城的信忠军队会合,联起手来先拿下别所长治!……然后再静观敌军变化。就这么办。”
中国战役,织田军没有作为的首要原因是,他们总兵力一方面要攻击三木城,另一方面还得从背后包围上月城,兵力分散。
应摒弃一方,将力量合于一处,首先只攻打三木城的别所一族。这样一来,一定会让织田军再次占据有利位置。
这最终是有利还是不利呢?从大局上考虑,这个问题不论在之前的军事会议,还是织田家的讨论上都曾有人提出过异议。
因为驻守在上月城的尼子家族孤军奋战,依靠织田家,多年来一直担任先锋,在毛利的势力范围这片敌军土地上发挥作用。一旦由于战略方针而要义无反顾地将他们抛弃,同样会让中国地区的盟友陷入不安:“信长公还信得过吗?”进而可能产生“信不过织田军”这样的信用和声望危机。
是秀吉让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之介他们驻守上月城的,秀吉当然有这种担忧,而且出于情谊,心底也一定会有“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这种不忍的心情。
可是此刻的秀吉,在收到信长“那么做吧”的命令后,没有反对,而是立即回答了一句“属下明白”,退了下去。
同时为了抑制私心,一个人自问自答地返回中国地区。“避难求易……此兵法上的常理。为使手段,则信义全无。吾辈本应为更加伟大的目标而战。虽有难忍之情,为此目标亦只能隐忍。”他这么想。秀吉回到高仓山后,召集了丹羽、泷川、明智等诸将。“主公的意思是这样的。”他如实转达了信长的方针,命令即刻撤去此处的阵地,转而与信忠的军队合二为一。丹羽、泷川两人的部队殿后,秀吉和荒木村重的主力先开始撤离。“重兹还没回来吗?”他在离开高仓山前短短的时间内,数次这么问。“还没回来……”
撤离途中,他转身看了看上月城。重兹指的是秀吉的家臣龟井重兹。他奉秀吉之命,于前夜单身前往上月城报信。
秀吉担心,他能越过敌人的包围到达城内吗?到底会怎样?还有件事时常让他牵肠挂肚:山中鹿之介这些尼子武士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秀吉把重兹派往城内,将作战方针改变的经过告诉他们。秀吉让他带的话是:
“你们要有死里逃生的巨大决心,从城中突围出来与我会合。明天我守在阵地等你们。”
于是昨天一天秀吉都在焦急地盼望,却不见城中的士兵有何动静,包围上月城的毛利大军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动。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高仓山。
新月
上月城如今已陷入深深的绝望。“守是死,逃也是死。”不屈不挠的山中鹿之介也茫然不知所措。
从秀吉的使者龟井重兹那里详细听说了秀吉不得已撤退的来龙去脉后,鹿之介对他说:“……我谁也不怨。只是天意如此。”
与主公胜久及其他的将士商量后,回复龟井重兹:“感谢大人对尼子武士的关照。然而属下没曾想过以此疲于守城的少量人马最终能够从城中杀出去与我军会合。终究只能寻求其他的成全之策。请转告筑前守大人,不必挂念属下,按计划撤离。”
送回使者后,鹿之介以“忍一时之耻”的心理,以书面形式向敌军主帅毛利辉元递交了降书。另外还请吉川、小早川两位将军从中斡旋,当然还乞求饶过主家胜久和城中七百守兵的性命。
然而吉川、小早川这二人对鹿之介的再三请求并不买账,始终要求:“开城时将胜久的人头一并献上。”
最后甚至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你辈虽乞降,却再三渴求怜悯。要求着实过分!如若不从,七百人将悉数屠杀!”
鹿之介咽着悲痛的眼泪,跪在胜久跟前哭诉:“臣能力只能及此,无限悲痛。主公不幸,有属下这么没出息的家臣。现在已经没办法了,请主公做好心理准备……”
“不是这样的,鹿之介。”
胜久摇了摇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决不是因为你能力微弱。但是我也没怨恨信长大人的意思。这是上天注定的。反而是我胜久,为你的忠诚拼命所鼓舞,今天,在我尼子一门最后关头,没有玷污大将之名让我甚感欣慰。是你们的忠心让一度被毛利家灭亡的尼子家兴盛一时。我胜久也曾出家,完全不问世事。是你让我立志再兴家族名声,直到今天,我们在数十次的战斗中也确实让毛利家吃了不少苦头。即使现在败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堂堂七尺男儿,我想,我做了能做的。我也该休息了。”
七月三日清晨,胜久毫不怯懦地以剖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说当时他年仅二十六岁。
毛利氏和尼子氏之间的宿怨在大永三年,是从尼子经久和毛利元就断绝关系开始的。到今年天正六年为止,两家之间的恩怨兴亡演绎了一段历经五十六年的悲壮斗争史。
接下来,尼子武士的盟主山中鹿之介幸盛的进退成了疑问。他虽然进言让主公胜久剖腹自尽,但是至今他比胜久还千辛万苦、百折不挠地与毛利家抗争。正当人们以为他会剖腹殉死的时候,他却意外地采取了不一样的行动。
“既然主人胜久已经舍身成仁,尼子家也就此断绝。我们的初志也没什么意义而言了。”
鹿之介当天便打开城门,走向吉川元春的阵地,跟小喽啰似的自报是投诚之人。
“人心难料。”“非也。装得再忠义,到最后关键时刻还是会剥下那层画皮。”谴责集于鹿之介一身。鹿之介恬不知耻地苟且偷生,敌方我方对他的批评声都很高。大家都认为他这种卑鄙的动机理应憎恶。出城时怒骂他的人,几天后又听说了一件更意外的事,“真的吗?”他们面面相觑,惊讶无比。据称那是因为毛利家告诉降将鹿之介:“周防之地可以给你五千石,但是以后得追随我,为我效劳。”鹿之介喜上眉梢,当即答应。“……这条浅薄的走狗!”“遗臭万年的武士!”
仿佛用多少恶毒的话都不能骂痛快,听说此事的人个个对“山中鹿之介幸盛”这个名字嗤之以鼻。
因为这二十年间,这个名字无论在我军还是敌军中,“不屈困难,忠肝义胆,是武士中的武士”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刻在人们心中,正因此,大家现在更加憎恨他。同时他们也对自己高看鹿之介而感到悔恨。
青草散发的热气中飘荡着人们的流言。已经是火热的盛夏七月了。山中鹿之介好像对世间的是是非非和所有嘲讽都无动于衷——他与妻子儿女及家族被带至周防上任。
当然还有毛利家数百名将士走在他们的前后。名为带路,实则不必明言,是监视他。在将不知何时就会狂暴起来的猛虎关进笼子饲养前,他们表现出并不放心的样子。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备中路,来到松山脚下的阿部渡口。“累了吧?”毛利家的天野纪伊守走下马,来到鹿之介的身旁。
“先用渡船将走路不便的小孩和夫人送到河对面。我们可以休息一下。”纪伊守又说了一遍。
鹿之介点点头。不仅是今天,他这段时间好像都意识到“不该开口的时候不开口”,成了个沉默的人。一般情况下,即使面对自己带领的仆从也一样,多数时候他只是点头示意。
纪伊守走开了,对着嘈杂的渡船,纪伊守从岸上吆喝着什么。只有一两艘船。一行人依次上船,如同堆积的山一样被运到对岸。他的妻子和幼子也上了船,夹在与鹿之介一同奔波的三十多名仆从中。鹿之介倚靠在石头上眺望那艘渡船,擦拭着身上的汗。
“……彦九郎。”他喊了一声,把毛巾递给身边的仆从后藤彦九郎。“用冷河水浸后拧干了给我。”他吩咐道。还有始终不离鹿之介左右的柴桥大力介。他也牵着马匹走下河岸。他下去是让马喝水。青翅膀的虫子围绕在鹿之介身边。天上隐约地悬着一轮白昼的月亮,地上爬了些打碗花。“新左,彦右卫门,现在时机不错哦。就现在。”
纪伊守的嫡子天野元明小声说。他在树荫下,树下拴着约十匹马。他声音短而急促,是在催促谁。
鹿之介什么也没注意到。妻子儿女乘坐的船现在已渡至河中心。他胸前迎着风,眼睛出神地望着船。“真可怜。”
漂泊的家人明天生死未卜。作为父亲、丈夫和主人,鹿之介断肠般潸然泪下。
虫儿在尽情地鸣叫。白天素淡的月亮和打碗花不禁使人顿生感伤。刚者情脆。
较一般人多愁善感的鹿之介更是如此。天生的义胆与侠骨此刻静静躺卧在目光后,比盛夏的阳光还强烈地在燃烧着。
被信长抛弃。与秀吉山重水隔。
上月城也交给了敌人。连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主公尼子胜久的首级也献给了敌人。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强地活着,没有失去炯炯目光。“你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你还有什么脸面?”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针对自己的世人的嬉笑怒骂。在他听来,这些就像是围着自己扑棱扑棱乱飞的蝗虫。然而,当清风掠过心扉时听起这些也不会生气。
“让苦难更多压过来吧。吾将极力试之。”
这是他自创的短歌。几年前他就开始吟唱了,此刻他在心里默默朗诵。“必将守孤忠到底。”
他又想起了自己还是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的时候,在一场恶战的前线,对从小就鼓励自己的母亲、旧主发誓,甚至向天发誓时,对空中的新月合掌,说了这些誓言。
赐我百难吧!
他正是不断跨过百难,克服它们直到现在。跨过一难时,回顾这一难时,心潮澎湃。鹿之介将愉快至极的人生的快感自称为:男儿本愿,有百难自无忧。
在此人生之外,鹿之介又从百难中体味到了莫大的欢喜。正因为抱有这样的心情,刚听秀吉的使者说信长的方针出现一百八十度转变时,他确实一时茫然失措,可是没有怨恨信长。也没有悲伤。
他如今也决没有“已经没戏了”这样的绝望。“我还活着。我要尽力活下去!”他身上燃烧着这样的希望。
他的一缕希望是:靠近吉川元春,与他同归于尽。元春是尼子家的宿敌。他心想,如果取了他的性命,至少九泉之下对旧主经久和义久也有个交代。这就是将秘密深埋心底的鹿之介。
但是,敌人也不是软杮子。虽然鹿之介已经成为降将伏于阵门前,元春对他依然存有戒心,不轻易让他接近自己。还友好地送他俸禄,将他引至封地,显然这并非鹿之介所愿。他闷闷不乐。下次机会得等到何时?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载着他的妻儿和仆从的船现在已经到了对岸的渡口。“……”
他的眼睛盯着人群中下船的妻子的身影,就在那一刹那,突然有人从身后不容分说地亮出一把利刃,朝鹿之介的肩膀砍去。可是刀咣当一声撞在石头上,冒出了火花。
鹿之介这样的人也有可乘之机,骨肉亲情似乎占据了他整颗心。肩头上不经意间挨的这一刀深深地砍出一道口子。“他娘的,无耻之徒!”他刚站起来,就一把抓住身后人的发髻。
自己身上挨了一刀,身后却来了两名刺客。他们是天野元明的家臣,都是强壮有力的武士,一人名叫河村新左卫门,另一人叫福间彦右卫门。
“这家伙!”鹿之介骂道。被他抓到的是新左卫门。彦右卫门见此情景,大喝:“鹿之介,你识相点!我们是奉上头的意思行事!”说着便挥舞着长刀从一边砍杀过来。鹿之介听后愈发恼怒得眼角抽搐,大喊道:“岂有此理!“说完,将新左卫门的身体甩向一边,砸在彦右卫门的腰上。
彦右卫门一个趔趄,新左卫门则被抛落在地上。就在那里,哗啦一声,从前方的河中扬起一道高高的飞沫。鹿之介的身形消失在了雪白的飞沫中。“休想逃跑!”说话的也是毛利家的一员将领,叫三上淡路守。他跑了过来,从河岸抛出一杆长枪。长枪犹如刺中鲸鱼的鱼叉,刺中处鲜血直涌。彦右卫门跳起来,抱住鹿之介。紧接着新左卫门也奔了过来。三人分头拉住鹿之介的头发,拖着他的脚,将他摁倒在河滩,最后割下了他的头颅。如潮的血流在河滩的鹅卵石间游走,使得阿部的河浪如燃烧的火焰般流淌。
“啊,大人!”“鹿之介大人!”
如泣如哮的声音从岸上同时传来。二人是鹿之介的仆从柴桥大力介和后藤彦九郎。
两人都知道主人已遭不测,于是立即跑了过来。可是这一切本就是毛利家的阴谋,二人刚喊出声就被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靠近鹿之介。
得知主人遇害后,这两名仆从也被杀,追随鹿之介而去。大力介的头被毛利家的敌军举着,后藤彦九郎被大量敌军砍得粉碎。鹿之介幸盛的生命和壮志就这样结束了。
人的肉体终究不可能永恒,但是他的忠烈与忠心永存武门。偶然抬头望望黄昏的天空挂着的新月之光,就会想起山中鹿之介幸盛的不屈不挠,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崇敬之心。这是很久以后,每个武士门第出身的人都曾说过的话。
在他们心里,鹿之介生命永续。鹿之介死后,挂在头上的大海茶罐、别在腰上的新见国行刀和他的首级很快被送到吉川元春面前。“如果不杀了你,我元春的脑袋也迟早要被你摘下,这是武门之常情。
这么说,你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元春对着鹿之介的头双手合掌如此说道。鹿之介的妻儿和部下都是出云人,元春恭敬地将他的妻儿送回家乡。
蛀牙
秀吉的军队大约七千五百人。离开上月城后,给人感觉是向但马方向进军。可是他紧急迂回至播州的加古川,在那里与织田信长的三万大军会合。进入七月。
挡在织田大军前面的神吉城和志方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拿下。
剩下的只有别所家族的老巢——三木城。这么说来,攻打三木城前的战役都好像轻而易举。尽管如此,要攻下前排的每一垒仍然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实施猛烈的攻击才能通过。看看三万八千织田军从七月初开始攻打,一直持续到八月中旬就可管中窥豹:敌军在多么英勇地抗战。
改进武器的同时,还得时时根据需要改变战法。这也是耗时的原因之一。
总体而言,中国地区军队的武器不是越前、北国和甲信这些地方的敌人可以比拟的。强大的火药和前所未见的大火枪都是织田军首次遭遇到的。秀吉也从敌人那里学了不少。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是黑田官兵卫四处奔赴购买来的,他丢弃了传统的石火箭和大炮。秀吉也是最早在阵前的箭楼上架起南蛮造的大炮,将炮口对准城墙。
看看吧,丹羽五郎左卫门和泷川左近的阵地上都争先恐后地配备新式巨型大炮。
打听之后才知道,很多武器商贩听说这次中国地区开战,因此远远地从九州的平户和博多赶来。那些商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敌人毛利家警戒的领海,进入播磨的室津和其他港口。秀吉把他们介绍给了各位将领,让他们不惜金钱购买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