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就的遗训直到今天还受尊崇,如信长,也如上杉、武田、德川。他们不积极扩张正缘于此。
因此,虽然毛利家窝藏足利义昭,与本愿寺交好,与远方的上杉谦信达成某种默契,所有这一切也都只是为了保卫中国地区。对于信长的动作,也只是将别国的要塞作为防卫中国的一线防御而加以利用而已。
然而,洪流袭来。一部分防御线已经崩溃,中国地区再也不可能置身于时代的旋风之外。
“辉元、隆景二公的主力进攻上月。我自己率领因幡、伯耆、出云、石见的兵马,不多久便与丹波、但马的军队合于一处,一举杀入京畿,与本愿寺策应,直捣信长老巢安土城。”
提出这项大胆的策略的是吉川元春。但是这个策略太过惊奇,辉元和隆景都没有同意,而是决定举全军,先进攻上月城。
时值三月,约三万五千毛利军各自从本国出发,开始北上。小早川隆景集合了宇喜多直的兵马从备前方向进发。吉川元春从美作进军,毛利辉元也将阵地移至备中松山。临近四月,全军向播磨急行军。在此之前,秀吉西下播州,在加古川城扎营,日夜商讨军情。可是他率领的军队不过七千五百人左右。即使加上播州的豪族和地方武士,其兵力也与毛利家有天壤之别。
“援军随时都会见机前来的。”秀吉显示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可是心底却对少量的兵力心存不安。与强大的毛利军比较之后,无所适从的气氛再一次无情地在当地的武士中滋生。这股气氛不久便愈发明显。三木城城主别所长治的倒戈就印证了这点。别所一族分布在东部播磨八郡,天正初期开始与小寺一族一道向信长示好。在当地是非常强有力的一支友军。“秀吉之流的小人物,怎么可担任我军主帅?”明确策反后,他先拿秀吉开刀,尽量对秀吉恶意造谣。据说他的不满是:“不巧的是,城主长治正染风寒,邀请函一到便立即派叔父贺相和老臣三宅治忠为代表前往加古川城。然而我方献出诸多建议后,秀吉对我城主之建议充耳不闻,‘大臣的使命就是扛长枪,而策略只由秀吉我暗藏胸中。’他竟如此口出狂言。”
显然,这只是毫无根据的谎言。他不过是为自己的投敌寻找借口而捏造事实罢了。不过他进一步扩大了这种恶意造谣,甚至将快书信送到了安土城的信长手里:
筑前守大人诸事蛮横无理,我军中怀恨者众。属下非对右大臣家(织田)怀有疏远之意,而今紧闭三木城,脱离羽柴大人之手,乞望独善其身。
他用极其恶毒的谗言,极尽伪装,而且在此间将毛利家的军事顾问迎进城内,深挖护城河,高筑城墙。
“世间真有这么卑鄙的人啊。”秀吉无论听到什么,都付之一笑,并采取了官兵卫、半兵卫两位参谋的意见,将大本营由加古川转至书写山上。
就在此时,有个意外的消息从京都(上方)传来。消息说越后的上杉谦信已死。有人说是在准备出师的时候死的,也有人说是在离开春日山,在阵中死的,还有个更肤浅的传言,说他平生是个大酒鬼,肯定是中风倒下的。更有甚者,非要牵强附会地编些奇谈怪论,说他是在春日山城内如厕的时候被刺客杀死的等等。
可是不管怎么说,谦信的死是事实。人生和人都会永恒地变化。秀吉一整晚站在书写山上,回顾了一代豪杰谦信的一生,对着星斗思忖良久。
围绕别所一族的三木城有数个小城,发挥着拱卫三木城的作用,包括淡河城、端谷城、野口城、志方城、神吉城等,这些城郭全都扯起了叛旗。
他们嘲笑秀吉:“秀吉算个什么东西?”“率领那么贫弱的小部队就想攻打中国地区,真是滑稽至极。”“不知天下之大的京都小儿,这不过是他骄傲自大造成的错误。”黑田官兵卫先向秀吉献计道:“将那些小城一个一个地踏平有些麻烦,况且神吉城的神吉长则、高砂城的梶原景行等都是刚毅之人。属下认为,先取下周围这些小石头再拆三木城的方法很有难度。”
秀吉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尤其是他经常对身边的二人说:“地势上官兵卫了解;用兵上竹中半兵卫熟悉,没什么好担心的。秀吉只是挪个窝而已嘛。我这金箔的马标在二位的带领下一定可以勇往直前的。”
这么一来——官兵卫和半兵卫不禁深感责任重大。
秀吉的部队下书写山后,首先进攻野口城。降伏了敌首井四郎左卫门后,接着火烧神吉、高砂这些附近的地方,一个不漏地全部攻陷。
此后,在逼近目标上月城,消灭别所的战事也过半的时候,有名信使带着山中鹿之介的急信从佐用的上月城赶来,信中说:
“毛利大军已围困我城,情况紧急,请火速增援。”
信使来到秀吉面前,又补充说了毛利军队如何倾其强大的兵力来袭:“小早川隆景有兵力二万多,吉川元春率领的部队有一万六千。再加上大概一万五千宇喜多直家的军队。保守估计,总兵力不下五万。”
随后又说道:“敌人的大军为了切断上月城和我军联系的通道,首先在高仓山的山脚和各村的山谷挖了很长的空壕,高地和低地都设了伏兵。各块阵地还布置了栅栏,围了鹿寨,构筑工事,使外界无法靠近上月城一步。另外,播磨、摄津的海面上也有七百多艘兵船在游弋,估计是不断地向陆地输送预备兵员和粮食。城中人目前唯一指望的恐怕就是外界有援军增援,或者跟外界取得联系。报告至此。”
由于这个报告,让秀吉的进军不得不大受阻滞。问题很严重,也很紧迫。
这不是个晴天霹雳,也不是个不切实际的消息。毛利家的出击早在意料之中。
“嗯……这样啊?”秀吉将有点为难时经常表现出的习惯挂在了脸上,嘴抿成了个大大的八字形。他这副表情,是因为之前就预测到了,向信长请求援兵后,到现在为止,如石沉大海般没有收到任何如“已紧急派兵”和“未增派军队”等音信。之前他让尼子胜久和其部将鹿之介驻守的上月城是一个位于备前、播磨、美作之间的三角地带,虽是个山村小城,却是个战略要地。要想不久后进入山阴地区,这里首先就是一道必须控制的关口。毛利军重视此处是自然之举,秀吉对敌军的眼光也颇为钦佩。然而自己手中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再派去。
并不是信长度量小,委部下以重任,却不完全将权力交给他。
话说回来,统领全局的权力还在信长自己手里。他的原则是:如果有人胆敢冒犯这种统治权,他是绝对不会饶恕的。
秀吉自然深谙此道。这次虽然被任命为进攻中国地区的主帅,可他没有狂妄到独断专行。
旁人认为:“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一件件都听从安土城的指挥也没关系吧。”
即使是在旁人看来这些令人急不可耐的事,秀吉或派急使与安土城方面商讨,或以文书询问主公的意思。还数次派出心腹家臣作为信使,详细汇报战况,让信长有坐在家中观战局之感,使信长对他放心。
因此信长也完全清楚这次问题的重要性。“好吧,接下来我该亲自出马鼓舞秀吉了。”信长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决定,立即命令部下做好出征的准备。但是诸将异口同声地谏诤:“主公或不用亲自出征。”佐久间、泷川、蜂屋、明智等诸将意见一致,丹羽五郎左卫门也持相近观点。
他们的理由是:“播州战场,山岳众多。那会是场艰难的战斗。我们理应先派兵增援,暂且观看敌军动向。”
“如果主公在中国的阵中待的时间过久,则不得不提防本愿寺那些家伙断我军后路,从海陆两面对我军进行威胁。”
安土城的经营这才刚刚起步。信长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暂且搁置亲征的想法。
然而就在这段时间,秀吉无法忽视每次开军事会议时,各位将领对他心理上存在的微妙变化。
“为何要让羽柴秀吉来指挥?”这是那些之前便渺视、嫉妒秀吉的人的成见。
揭开这感情的真面纱,它下面还裹着颗可耻的嫉妒心:“如果信长公御驾亲征,不是成就了秀吉的名声吗?”
嫉妒不是女人的专利。甚至可以说,男人不将这种嫉妒形于色,更让人觉得可怖。即使是战国武士,这种心理依然隐藏在盔甲和佩剑下。
泷川一益、丹羽长秀、明智光秀,还有筒井顺庆等人的大约二万援军,从京都出发。他们到达播州已是五月初了。
信长之后又增派亲子信忠前往。这边,秀吉以荒木村重的援军先头部队,加上自己的主力,将大部队的阵地移至上月城的东面——高仓山。可是,来到这里后,再考察上月城的位置,发现在这里与城中取得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市川的干流和支流围绕城的三面山脚,且西北、西南面有狼山和太平山之险阻,根本无法靠近。
只有一条道,但是那里布满了毛利的大军。而且有大河和山谷做屏障,还倚靠大山。到处都是敌军的要塞和敌军战旗。
这是座天险之城,便于死守。可是他的地理位置也预示着,城外的我军很难从后面包抄敌人而与城内连为一体。
“这毫无办法。”秀吉一声感叹,如同宣称自己是没有主意的大将一样,“无法下手!”他又这么说了。似乎战斗对他而言只是感觉而已。站在这里的同时,秀吉看上去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也如他感觉的一样,他对城内的支援小心翼翼。只是到了夜里,他厉声要求足轻武士:“燃起篝火!把火烧旺点!”每晚都这样。从高仓山到三日月山附近的峰谷,全都燃起熊熊火焰。然后白天又在高地的树上竖起无数旌旗。他要通告敌军:“秀吉大军在此!”另一方面也可以勉励上月城的少量守兵。
这样,坚持到五月份的时候,丹羽、泷川、明智等人的二万援军赶到了。
气势磅礴,可是没有实际效果。因为优秀的大将太多了。他们都是些与秀吉并驾齐驱,不甘于人下者。
丹羽、佐久间是秀吉的前辈,明智、泷川等人的声望才华与秀吉也在伯仲之间。
所以,谁是总指挥就模糊不清了。政令不一,各处的部将也可发令。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政令错综而引起混乱。
这或许是一种阵地气氛。军队里这种气氛,敌军很敏感地就嗅到了。“织田的援军没什么好担心。”毛利军很精明地击中了织田军的软肋。小早川隆景的部队从高仓山后迂回过来,夜袭秀吉军。秀吉的部队因此遭受了一些损失。另外吉川元春的部队远远地从身后的平地开始向饰磨移动,奇袭织田军的辎重部队,焚烧他们的兵船,放出流言,试图打乱织田军的阵脚。一天早晨,秀吉朝上月城方向望去,发现一夜之间城墙的眺望塔被破坏了。
“怎么回事?”秀吉问。后来得知是因为毛利军有南蛮的大炮,大炮弹击中眺望塔,把它炸得粉碎。
“如此说来,毛利军的武士的精良、兵员的娴熟可见一斑哪。”
秀吉深感毛利军的强大,并且他不仅依然不积极出战,而且说了句:“我去趟京都”,便将剩下的事托付给诸将领,秘密地、匆匆地赶往京都。
苦衷
信长已到二条城。刚到京都,秀吉便让随行的人在旅馆休息,慰劳他们。自己穿着一身沾满战场烟灰的军装,蓬头垢面地就立马进了二条城。“属下秀吉求见。”秀吉拜见信长。“是秀吉啊?”信长也重新打量了一番。秀吉面容变化之大,让信长不由得想询问缘由。出征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双眼凹陷,几根稀疏的胡子像刷帚一般挂在嘴唇边。“辛苦你了啊。”信长立刻明白了他的苦。“秀吉。”
“属下在。”
“为什么来此地?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我军阵地丝毫未进,一筹莫展。”“那……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想听听主公的指示。”
“你啊,真是个麻烦的大将。我已经把指挥权都交给你了,现在凡事还来问我。在这种紧要的微妙关头,岂不误事?……为何此次如此固执?你的果断呢?”
“属下也知道主公烦躁。可是命令还是得始终由您一个人下达。”“本座已经给你军扇,你可以任意指挥啊。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在指挥就是我在指挥,还有什么好困惑的?”“恕属下冒昧,正是因此,属下才伤脑筋。况且不能随意牺牲哪怕一名士兵的性命。请恕秀吉无礼,秀吉身感重任才赶来京都。”“有什么要跟我谈的吗?”“按目前的形势发展,恐怕对我军不利。”“你是说我军会吃败仗?”
“秀吉不才,秀吉担任指挥,不会让我军败退得太难看。但是战败也是无可奈何的。毛利军阵容的士气、装备、地利等所有方面都是我军无与匹敌的。”
“你说的不是一码事吗?说到底败仗就是败仗。身为大将的你都这么看,不可能不败。”
“如果错误地估计会取胜,那将会有更大的失败。如果我军精锐部队现在在中国地区败得一塌糊涂,目前悄然无声的近畿、四国的敌人,还有本愿寺的同伙,所有敌人都会说:‘瞧,织田大人失势了,如今右大臣已经没落。’他们会敲响诅咒的丧钟,北部和东部国家也会纷纷起义。”
“那些我知道。”“但是,如果在进攻中国地区上摔一跤,那它将要了织田家的性命。这点主公大人深思过吗?”“我当然在考虑。”
“那胆敢问大人,为什么秀吉在阵中再三催促,主公大人仍然没有去中国御驾亲征呢?”
“……”“时机重要。错过时机再战就危险了。不用说,我主公在把握时机上可谓古今第一人。可是尽管如此,秀吉几次三番以书信催促,却始终未见大人行动。恕属下直言,秀吉不明白主公的想法……”
“……”“此前,即使去招惹也不会出动的毛利家,目前正在辉元的带领下,由吉川、小早川等老将举大兵,从后面包围上月城和三木城。这是天赐良机啊,秀吉愿担任引诱他们的诱饵。此后务必请主公躬身亲征,一举歼灭猎物。秀吉特前来请求!”
信长深思。他不是在这种时候会深思、犹豫的人。
看到他面露踌躇之色,秀吉已经在心里觉察到:“这次请求不会受理了。”
果然,信长开口了:“不不,现在不是轻易行动的时候,还是需要仔细观察毛利军的企图。”
这下看到秀吉深思后,信长用略带斥责的口吻说:“还没正式开战,你就预测会吃败仗。你是被毛利军的气势吓破胆了吗?”
“明知要败还要战,属下认为这不是对主公尽忠。”
“你竟然这样想。毛利军强大到那个程度,士气旺盛到那个程度了吗?”
“士气确实旺盛。元就以来,他们安分守己,坚定地力图壮大国内实力。在财富上是越后的上杉和山国的武田家无法比拟的。”
“富庶的国家就会强大吗?荒唐。”“属下不是此意,这得看富庶的情况。如果毛利家有骄奢蛮横之风,则不仅不足为惧,甚至可以是个可乘之机。但是吉川、小早川两位将军尽心扶持辉元,也保留了先主的遗风。将士均以德服人,武士精神坚固。偶然被我军俘获的一名士兵也是一身英雄气概,充满敌忾之心。看到他,属下痛感进攻中国地区真是一项难上加难的事业。”
“秀吉!秀吉!”信长面带不悦之色,因此急急地打断了他,“三木城方向情况如何?三木城本座派了信忠去。”“有大人的嫡子大显神威,料想会轻易拿下。”“城主别所长治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也是个人物。”“你只知赞扬敌军。”
“属下看来,知己知彼方是兵家首要任务。连一些部将、身份低微的人也称赞或许不是件好事,但是属下窃以为,将敌军的真实情况汇报给主公是属下的职责。因此请恕属下直言不讳。”
“……那倒是。”虽不情愿,可信长也渐渐认识到敌人的强大之处。不过隐藏在他内心里的好胜之心还是体现在了他的话语上:“或许是吧。我军不行动的原因,还有一个吧,秀吉。”
“在。”“主帅不容易当吧。泷川、丹羽、明智都是大将之才。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听从你的指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