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1926本文在香港城市大学传播研究中心举办的“自由的理解与实践: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与报刊”学术研讨会上宣读(2007年4月26—27日);获香港大专教育资助委员会研究资助局(RGC)2007—08年度的资助(项目编号640507),又获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的研究资助(2006),于此鸣谢。
一、前言
民国时期的报纸大多有文艺栏或文艺版的“副刊”,常置于报末,有“报屁股”之称,然而对于文人的言论空间及其公共角色的现代转型而言,却是一道色调繁富的风景。其中头角最峥嵘者当数北京的《晨报副刊》、上海《申报》的《自由谈》、《新闻报》的《快活林》等,多由名家撰稿,内容上收通俗启蒙之效,而文学风格与情趣也是熏陶国民性格之具。且副刊各有社团或圈子主政,思想倾向不同,相互之间常发生论争,与现代文学及文化的关系殊为密切。
不寻常的是,在现代中国新闻史乃至文学史里《自由谈》却占重要的一页。这缘自一桩“新旧”易手的公案:该刊由王钝根(1888—1950)创刊于1911年8月,不久他另办“消闲”杂志《礼拜六》,继他之后的《自由谈》主编吴觉迷、陈蝶仙(1879—1940)、周瘦鹃(1894—1968)都属“礼拜六派”。直至1932年《申报》馆主史量才(1880—1934)为了紧跟时代潮流,将周瘦鹃撤下,改由黎烈文(1904—1972)主编。参宋军:《申报的兴衰》,页162—167。由于黎氏大刀阔斧的“改革”,《自由谈》顿改旧观,在此后一年多时间里,成为新文学“左翼”的喉舌。1950年代之后的大陆新闻史或文学史对这一“改革”大书特书,尤其是因为鲁迅(1881—1936)、茅盾(1896—1981)发表了大量针对国民党“白色恐怖”的“投枪”般杂文,使之成为“新文学”的阵地,为该刊的“进步”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同时“礼拜六派”或“鸳鸯蝴蝶派”被划为“反五四逆流”而遭到批判、排斥,因此对于前期的《自由谈》历史也付之阙如了。这在较近的著作中仍有所表现,如张云初编的《申报自由谈》(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所选之文始自1932年黎烈文改版之后。其《编者前言》曰:“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起,由黎烈文取代周瘦鹃成为《自由谈》主编。在此国难当头,世事艰危之际,《自由谈》一扫鸳鸯蝴蝶的旧气,打出‘进步’和‘近代化’的旗帜,拉开‘自由台’的幕布,演出了一系列中国文化史上精彩纷呈的好戏。”在一般措辞中仍免不了以“新旧”划线的,如“《自由谈》从1911年创刊起,到1931年的20年间,基本上是‘鸳鸯蝴蝶派’和‘礼拜六派’等旧式文人的大本营”。见刘家林编著:《中国新闻通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下册,页234。
1990年代之后,所谓“鸳鸯蝴蝶派”在“重写”的现代文学史中得到承认,新闻史在重写中也取开放姿态,大多言及《自由谈》前期历史,对王钝根等人也历历数来。参罗贤梁:《中国副刊史略》(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页132。书中对于前期《自由谈》各主编述之稍详,并指出该刊发表“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之类的文章,基本上是鸳鸯蝴蝶派的阵地”。另参宋军:《申报的兴衰》,页162—171。总体上对于黎烈文“改革”的新旧之间的价值评判并无多大改变,而且认为“鸳鸯蝴蝶派”的副刊充斥着“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之类的东西,具商业消闲性质,谈不上思想性。
近年来民国报刊研究在海内外蔚成显学,多朝文化研究多/跨学科的方向拓展仅举有关《申报》研究为例,如韩南:《早期〈申报〉的翻译小说》,见韩南著,徐侠译:《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页131—146。吴方正、颜娟英对于民国期间美术教育的研究,见颜娟英主编:《上海美术风云:1872—1947申报艺术数据目索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6)。王儒年:《欲望的想象:1920—1930年代〈申报〉广告的文化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其中李欧梵、鲁道夫·瓦格纳、梅嘉乐等学者结合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论的研究,堪称劲旅。参LeoOufanLee,ShanghaiModern:TheFloweringofaNewUrbanCultureinChina,19301945(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Press,1999),pp.4381.BarbaraMittler,ANewspaperforChina?:Power,Identity,andChangeinShanghai’sNewsMedia,18721912(CambridgeandMass.: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4)。此外有关研究尚有不少,此处不繁举。关于理论上讨论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论与中国境遇的运用方面,最近的可参RudolfG.Wagner,ed.JoiningtheGlobalPublic:Word,Image,andCityinEarlyChineseNewspapers,18701910(Albany:StateUniversityofNewYork,2007),pp.112.另如方平对于海内外研究现状的综述,见《晚清上海的公共领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页16—24。稍早的理论探讨可参FredericWakeman,Jr.,“BoundariesofthePublicSphereinMingandQingChina.”Daedalus,Summer1998,pp.167189.WangHui,LeoOufanLee,withMichaelM.J.Fisher,“IsthePublicSphereUnspeakableinChina?CanPublicSpacesLeadtoPublicSphere?”PublicCulture,1994,6,pp.597605。李欧梵先生《“批评空间”的开创》一文则关注到副刊李欧梵:《“批评空间”的开创——从〈申报·自由谈〉谈起》,《二十一世纪》,第19期(1993年10月),页39—51。相关研究参陈建华:《〈申报·自由谈话会〉——民初政治与文学的批评功能》,《二十一世纪》,第81期(2004年2月),页87—100。张涛甫:《报纸副刊与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转型——以〈晨报副刊〉为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指出民国初年《自由谈》的作者们运用“游戏文章”作合法斗争,那种讽刺的文学风格曲达民意,且蕴涵公众运用理性的原则,有效地对政治发挥了批评的功能。文中触及1932年的新旧嬗变时,他认为与民国初期的《自由谈》相对照,30年代鲁迅的文章却陷入个人意气之争,不懂得如何利用报纸的公共空间,反而造成“批评空间”的丧失。
近年来周瘦鹃作为《自由谈》主编之一常被提起,但囿于“鸳鸯蝴蝶派”的成见,迄今对他的研究和评价未越出文学范围。宋军在《申报的兴衰》一书中言及周氏主编《自由谈》,仅把他看作一个鸳蝴派“小说家”,略介绍其所设置的小说、漫画等栏目,丝毫不提他的时政言论。宋军:《申报的兴衰》,页163—164。另如冯并在《中国文艺副刊史》中卓见地指出像王钝根、陈蝶仙、周瘦鹃等“是一批具有现代修养与意识的副刊编辑者”,同时却认为他们所编的《自由谈》“绝不触动时局,更谈不到针砭时弊”,与《申报》的“不党不偏”的宗旨相一致。见冯并:《中国文艺副刊史》(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页158。
本文集中讨论1920年代上半期《申报·自由谈》中由周氏主笔的时事短评“自由谈之自由谈”、“随便说说”、“三言两语”等专栏及他所主编的《家庭周刊》和《家庭半月刊》,旨在通过这些材料的解读,揭示周氏及其同人的政治见解及某种中产阶级“公民社会”的理想蓝图。这在文学研究领域中有助于加深理解周氏及“通俗”文学与民国都市文化及其意识形态的关系;同样从“文人论政”的角度来看周瘦鹃的大众媒体与批评话语的实践,对我们今天仍具认识价值,也有助于打破观念的束缚及学科疆域的局限,唤醒被遗忘的记忆角落,让历史呈现更为复杂的面相。
二、“言论自由”的政治实践
自1923年1月至1926年6月署名“鹃”的“三言两语”是周瘦鹃个人的时评专栏,置于《自由谈》版面之首,通常一二百字,寥寥数语,令人神旺。在追踪时事、揭露当局之时,对民国政要自总统、国会议员至各地军阀冷嘲热讽,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作为一个报纸文学副刊,却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政治性,事实上如“自由谈”这一命名所蕴涵的,自其问世伊始即担负着某种“言论自由”的使命。笔者曾在《〈申报·自由谈话会〉——民初政治与文学的批评功能》一文中指出,王钝根主持下的“自由谈”以“游戏文章”的形式对民初时政热嘲暗骂,而“自由谈话会”专栏更属副刊同人论坛,明确发挥“自由”之义,即遵循报社的“中立”立场,实即代表了本地工商阶层的利益。陈建华:《〈申报·自由谈话会〉——民初政治与文学的批评功能》,《二十一世纪》,第81期(2004年2月),页87—100。在清末,以“游戏”笔法讽刺时政的一些“小报”如李宝嘉于1897年办的《游戏报》及1901年改办的《世界繁华报》,更偏重“暴露”题材,在消解清廷威望的过程中起了作用。参马光仁主编:《上海新闻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页213—217。1914年王氏编辑《自由杂志》出版了二期即停刊,与来自袁世凯政府的压力有关。
“三言两语”专栏有其自身发展的轨迹,初始于“自由谈之自由谈”专栏,1918年由主编陈景韩开设,署名为“不冷”,与其字号“冷血”相对。此专栏置于版面之末,即左下角一小框内,类似“报屁股”,然而“自由谈之自由谈”顾名思义,犹如镜中之镜,由主编执笔,虽不总是画龙点睛,也须表现主编的个人风格。次年周瘦鹃任主编,“自由谈之自由谈”由他撰写,然而到1921年2月该专栏易名为“余渖”,意谓“余什”,低调了许多;作者庞杂,周氏之作仅偶尔出现,有许多来自一般的报纸读者。
然而至1922年7月1日,专栏又改成“一派胡言”,重新由周瘦鹃主笔,接着又改成“随便说说”。到1923年1月改成“三言两语”,位置从左下角移至右上角,即置于版面各栏之首。后来又置于末尾,自1925年至1926年又置于卷首。
这一专栏的设置及其或首或尾的位置,当出自一定的考虑,在读者方面也会引起不同观感。专栏虽属主编的主观发挥,但如果内容涉及政治,报馆也不会完全听之任之。其实“自由谈之自由谈”从一开始几乎没有什么政治内容,谈的是人生箴言或日常生活感受。由周瘦鹃接替之后,更具文人小品的风格,增之以文学掌故、作品评论等,却时而不免感叹和牢骚,如1920年4月24日:
吾政府之心死也久矣。塞其耳不欲闻哀号痛哭之声,掩其目不欲见慷慨激昂之象。于是告之于利害,彼不闻也;示之以泪血,彼不见也。迁延日久,群心日激,而吾小民苦矣。
另一则刊于同年6月12日:
米珠薪桂,啼食之声彻四野。穷黎汗血所入,不足以图一饱。而彼瘠民以自肥者,则方夜夜在灯红酒绿场中,伺美人颦笑耳,呜呼!
时值后袁时期的北洋政府,各地军阀盘兵割据,战乱不已。经过直皖、直奉之战,北京政府被吴佩孚、曹锟的直系所把持。周瘦鹃申斥政府,为小百姓请命,所谓“吾国政府知有官意,军意而已,初不知有民意”《自由谈之自由谈》,《申报》,1920年10月13日,第14版。。这种声音固然微弱,但自觉为“民意”的喉舌,正延续了当初王钝根等人开创的“自由谈话会”的传统。当时最能代表“民意”声浪的是“废督”,即要求各地“武人”自动裁兵,消除祸源。周氏曰:
国民以废督请,跋扈武人立曰:“此无政府主义也,不可听,不可听。”然国民欲废督,必请于政府,是目中尚有政府也。若彼赳赳者扩地盘,位爪牙,自为支配,视政府如无物。所谓无政府主义者,即此欤?《自由谈之自由谈》,《申报》,1920年11月5日,第14版。
然而在1921年2月起改为“余渖”的一年半里,对当局或时政的批评中断了。此专栏变成文人们表达闲情逸致的场所,也是周瘦鹃起的头,大谈风花雪月,如说到希腊爱神Cupid的典故及“日本妇人好傅粉”之类。至1922年7月改成“一片胡言”之后,周氏又担任专撰,一反常态的是,专栏字数大增,通常有三四百字,冠之以小标题。如第一则《伍廷芳和大偎》,说一周前死去的外交总长伍廷芳与日本人大偎侯生的一段往事,对伍的“不讲卫生”嘲弄了一番,既切入时事新闻,又表现出周氏的讽刺风格。
尽管名曰“一片胡言”或“随便说说”,但是对时政的批评则更取进取的姿态,造成这一转变的动因,是周氏自为抑是其背后有所指示尚难确知。从当时政局来看,恰值第一次直奉之战结束,北京政府落入直系手中,徐世昌辞去总统,黎元洪以“废督裁兵”为许诺出任总统,事实上受吴佩孚、曹锟的操纵。周瘦鹃密切注视北京政局的一举一动,及时揭露真相。如题为“吴佩孚自打嘴巴”的短评即针对吴的“不干政”的郑重声明,只是蒙骗国人的幌子。更说那些“大人先生”们高喊“废督裁兵,利民福国”,其实“没一件事不是自打嘴巴”。《申报》,1922年8月11日,第18版。另在《曹四之五条件》一则中讽刺曹锟把直隶一省当作他“曹家世袭的共和国”。“像曹四条件中的话,可真是一片胡言了。”《申报》,1922年7月10日,第18版。与此专栏名“一片胡言”相映成趣,不禁引人发问:倒底谁在“胡言”?另一方面周氏对于孙中山表示敬意和同情。其时孙氏的“二次护国”之役由于陈炯明叛变而遭失败,遂离开广州,先至香港,八月中抵上海,周氏的短评题为“欢迎孙中山先生到沪”:
孙中山先生护法功高,为一个法字奋斗了几年,挨了多少辛苦,吃了多少闲气。虽因了护法,做一任护法总统,似很合算,但也因了护法,得了个孙大炮的诨号,不大值得。但是无论如何,孙先生总已对得起这个法了。《申报》,1922年8月14日,第18版。
中山抵沪,受到各界团体数千人欢迎,并就国是发表“宣言”,“与国人共谋统一之进行”。中华民国史事纪要编辑委员会编:《中华民国史事纪要,1922年7月—12月》(台北: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83),页305—309。不过,周氏的“欢迎”与其是政治立场的表态,毋宁是表达一般上海的“民意”。所谓“孙大炮”略含善意的讽嘲。在一个月前的一篇短评里,如“广东的孙、陈、四川的刘、杨,为了地盘和权利问题,本来已像水炭一样不能兼容”。《申报》,1922年7月13日,第18版。文中将孙中山、陈炯明和其他军阀相提并论,实即为报馆所秉持的“不党不偏”立场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