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自由谈》在拥护革命,支持北伐的基调中,已经出现不协之音。对民国抱着极度的希望,结果是强烈的失望。1912年双十节的《自由谈》意味深长,庆祝声中却暴露了民国的迅速腐败。在朱士龙《祭武汉死义诸志士文》中,更悲叹的是目下撷取革命果实者弹冠相庆,贪天之功,同室操戈的种种令人痛心的症状。王钝根的漫画《纪念会中之纪念品》犹如一幅黑色幽默,其中“英雄枯骨”与“民脂民膏”相映衬,也是对现实的讥刺。这一期的小说题为《两面观》,作者痴萍,通过两人对话,说明应当对民国采取既“乐观”又“悲观”的态度,表明即使在庆祝的时候也不忘清醒的观察和评估。
对党政要人包括孙中山的指名道姓的批评,已不时出现。受《自由谈》明枪暗箭最多的是沪军都督陈其美,他惯于寻花问柳,花天酒地,被讥为“花都督”或“风流都督”。1912年10月底,“自由谈话会”专栏刚启动,刊登了一则“谈话”,关于孙中山巡视各地,所在官员接待时铺张浪费,“奢华靡丽,殆视前清之为贱贵办差者而过之”。《申报·自由谈话会》,1912年10月27日,第10版。作者王钝根,后来又写了“滑稽小说”《外国便桶》,讲孙氏的某次巡视,某官员发现他房里没有便桶,就从上海洋行购来“极精致之外国便桶一具”。小说不光讽刺当官的溜须拍马,也是讽刺孙氏的洋派作风和外交上的软弱,所谓“先生二十余年出亡在外,坐外国便桶已成习惯”。钝根:《外国便桶》,《申报·自由谈》,1913年1月3日,第10版。这里可看到“自由谈话会”和其他游戏文章之间的互动,使文学表现与评论相得益彰,王钝根为之树立了一个范本。
当二次革命失败,袁氏取消国会,取缔新闻自由,严厉铲除异己,一步步走向独裁时,《自由谈》通过讽喻、质询等直接或曲折方式表明其不偏不倚“中立”的言论更值得注意。在痛斥革命“伟人”之时,“自由谈话会”另一方面鼓吹调和,表明同政府保持距离。剑盦说:“吾愿南省诸君子,顾全民生,不作鹬蚌之持;吾愿袁黎诸公,保其盛德,莫效急兔之追。”《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9月7日,第10版。同时指出袁氏镇压国民党漠视法理,如良知说:“未经法庭审查,遽以治罪,固未能使其心服,亦安能取信于人民乎?”《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11月19日,第13版。
9月间,批评言论集矢于张勋身上。袁世凯派他南下和革命军交战,他攻入南京,纵兵烧杀抢掠,所谓:“宁城人民残遭大难,奸淫劫掠,实为历古以来所罕有”,并揭露他“宁城克复旬余,城中并不悬五色国旗,而张勋欲挂龙旗”。《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9月19日,第3版。连日来“自由谈话会”追击不舍,其火力决不亚于前一阵大骂革命党江南制造局之役,而且批评矛头必然指向袁政府,豁盦在指责“项城弃宁民”时,呼吁“除暴安良,急于星火,人心将去,无托空文也”。《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9月23日,第13版。隐晦的讽喻见诸王钝根的游戏文章《东邻悍妇传》,影射袁氏俯从日本,仿佛预言日后他的卖国行径。《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10月6日,第13版。另在《皇帝之魔鬼》一文里,说袁氏不会受专制魔鬼的诱惑,企图恢复帝制。所谓“袁氏非至愚,必不为皇帝”的话,是给他戴高帽子,但也亮起他要当皇帝的危险信号。《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9月1日,第10版。“自由谈话会”的质疑意在伸张民国法制与自由的真谛,如无邪子重伸“共和”的基本价值:
共和者,反乎专制之谓。在在遵从民意,以一国之民为主体者也。《申报·自由谈话会》,1914年1月18日,第13版。
陈民血说:“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三者人群进化之根本。”《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11月27日,第13版。同样“自由谈话会”中不断出现讨论议会、宪政的言论,热望民国实践民主宪政走上正途,尤其在4月正式国会召集至11月被袁世凯强令解散期间,这些言论针对其专制独裁的倾向,而施之以压力。关于民国初期国会之情况,参张玉法:《民国初年的国会,1912—1913》,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3期(1984年6月),页83—196。一位叫问海的写了十数句话,皆以“岂不快哉”作结语,表达了有关时局的普遍愿望。第一句就说:“正式政府成立在即,聚全国政法名家于一堂,精研民国宪法草案,以俟两院之参考,岂不快哉!”《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2月23日,第10版。林星甫说:
国会者,国脉也,民命也。阻我国会之进行,即为我全体国民之雠寇,国家之公敌。《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4月14日,第10版。
“自由谈话会”有关英美等不同国体和政党、议会制度以及中国应该依照英国模式的言论,大不了重复了一些晚清以来关于宪政制度的常谈,此刻在严峻的现实中呼吁:“共和的教育者,在使国民理解代议制度为何物”,显见其紧迫性。《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6月13日,第10版。
总之,虽然《自由谈》的政治倾向前后有所变化,经历了对“革命”的爱戴和失望,但这转变并没有根本改变民主和共和的信念。正如孽儿所说:“《申报》者,为中立之和平派,浮躁少年观之,恶其不主张破坏,媚上派观之,恶其不袒护政府,然而《申报》自若也。对于循规蹈矩之国民,感情为最深。”《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5月25日,第13版。这里强调“中立”体现一般“国民”的“感情”,正是“自由谈话会”的特色。
二、“自由谈话会”的“讨论”性质
“自由谈话会”缘自某种“讨论”的需要,具有同人性质。1912年8月出现一篇滑稽小说《神权谈话会》,很可能为陈蝶仙所作。讲的是某庙中众神悲叹世道突变,善男信女越来越少,于是开个“谈话会”“讨论讨论”。结果是众神决定走出庙门,投入社会,大多以教师为业,各展所长,如孔夫子去教国文经学,如来佛教西洋文学等。蝶:《神权谈话会》,《申报·自由谈》,1912年8月10日,第9版。这颇似一个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自觉转型的寓言,而事实上他们的讲坛是报纸,与会者无非是《自由谈》作者。自副刊见世一年有余,已形成一群作者,似乎萌发了一种凝聚起来发挥更大效能的要求。这样的团体意向反映在不久刊登的标题即《自由谈》的短篇小说里。小说劈头问道:“自由谈何为而作乎?”作者自答:“自由谈之命意,无小说价值;自由谈之文字,无小说价值;自由谈之谈话,无小说价值。”作者嘉定二我是《自由谈》投稿者之一,强烈否定《自由谈》的“小说价值”,目的是否定其消遣价值,而强调它的严肃性。其实在此前就有言及《自由谈》性质的文字,早在3月间,涤青的《自由谈中之自由谈》一文云:“自由谈者,阅报之谈话室也。自由谈者,恶人之照妖镜也。自由谈者,文字之俱乐部也。自由谈者,国人之议事厅也。自由谈者,地方之宣讲所也。自由谈者,言论之监督官也。”《申报·心直口快》,1912年3月1日,第8版。现在嘉定二我将这种提升《自由谈》的要求表达得更为迫切,他声明《自由谈》的作者首先是“自由思想者”。小说最后说:
自由!自由!天下几多之罪恶假汝以行,天下几多之人民赖汝以生。
谈话!谈话!记者之谈话会,阅者之谈话室。自由谈,谈者自由,不自由者夫毋谈!毋阅!嘉定二我:《自由谈》,《申报·自由谈》,1912年9月28日,第9版。
10月23日开始设立“自由谈话会”,代替了原先的《心直口快》专栏,但性质大不一样。“自由谈话会”从一个游戏文类独立出来,标举其非游戏性,作为批评空间得到了扩展。如果说《自由谈》本来以趣味为主,如今同人们觉得有了一个直接干预现实的空间。如觉迷所指出:“‘自由谈话会’栏,各表所见,为时局痛下针砭。”觉迷:《谈自由谈》,《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2月15日,第10版。但槁木子的“爱之切”的表述中,“自由谈话会”似乎别有怀抱和性格:
夫谐文小说,资人玩赏者也。纵有班香宋艳,亦不过使读者击碎唾壶,虽其间嬉笑怒骂,于人心世道,未尝无裨,然究属侧击仿敲,不能当头棒喝。惟“自由谈话会”则不然,可以庄,可以谐,可以讽,可以劝。可以董狐直笔,可以东方滑稽。口所欲言者笔运之,言不能行者文达之。不以寒蝉贻讥,不以飞蝗畏祸。既可为时局之锻,又可伸言论之权。有以哉,予看《申报》,必先看《自由谈》;看《自由谈》,必先看《谈话会》。爱之切而不觉其心之偏。《申报·自由谈》,1913年4月9日,第10版。
这等于同人之间的自我切磋和鼓励的空间,也有意凸显《自由谈》的“自由”精神。它的出现并非改变副刊的文学性,相反各类游戏文章与“自由谈话会”相得益彰,更能发挥其批评效能。如针对革党的制造局事件和张勋的南京淫掠,各类文学创作连日出现,而“自由谈话会”中对张勋或民党的厉声谴责,不啻画龙点睛。像瘦蝶的《罗织大学章程》或钝根的打油诗《劝人莫打落水狗》《申报·自由谈》,1913年12月8日,第14版;1913年8月27日,第10版。,对照“自由谈话会”中关于袁氏镇压民党蔑视法律的责询,其意义就更为明显。
关于“自由谈”命名,李欧梵先生认为,源自于梁启超的《饮冰室自由书》。我觉得“自由谈话会”的“讨论”形式也和《清议报》的英文原译“TheChinaDiscussion”有关。它成为《自由谈》的灵魂,是作者同人互相坦示心灵的窗口、交流意见的场所。的确,其中活跃着一种“记者”的集体意识,赋予整个版面以某种精神气象。《自由谈》没有固定的“讨论”计划,在形式上完全是自由的。有趣的是同人们发表了许多有关《自由谈》和“自由谈话会”的文章,零碎发表的,包括各种形式,如了青《自由禅》、紫尘《谈自由先生传》等,各骋想象,试图形容或界定它们的特征或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探索“自由”的真义及自我身份的体现,也常常夹杂着某种自嘲的反思。
《自由谈》的文风,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他们竞相使用种种比喻来形容《自由谈》,单单如并蛙所列举的,自由谈如良师畏友、炸弹手枪、娇妻爱子、名山大川、照妖宝鉴、海市蜃楼、情丝万缕、着地水银、如来说法等,琳琅满目也像一个万花筒。有意思的是,有的把《自由谈》譬作“古董店”,王钝根是“古董店经理”。《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7月22日,第10版。的确《自由谈》古色古香,使用的是文言,游戏文章的拿手好戏是“戏拟”古文体——从孔孟语录、古文名篇到《西厢》、《红楼》等等——无非经典之作。它是旧文体的博物馆,也是新文体的实验场。雅俗杂陈,不光传统的各类体裁应有尽有,包括时下的通俗文体摊簧、五更调等。更有趣的是许多新创的戏拟文体,如电报、章程、广告、戏单、彩券等,确实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那么,既然“自由谈话会”别创一格,作者们也特别关注它独特的文风。一般来说,谈话会只是个人直陈己见,主要是议论,和《自由谈》相比,在文体表现方面似乎局限得多。当然如前面槁木子所说的,它可以且庄且谐,当然其作者都是游戏文章专家,也难免“滑稽”成性。我们也应当看到,他们所表述的“中立”态度,模棱两可,折中调和。这既是一种表述策略,却不无自我吊诡的成分。在“光怪陆离”之中也包括“《自由谈》像倒翻字纸笼种种色色”那种并不光辉的自我表述。但是我想强调的是“自由谈话会”一种独特的修辞方式,在第一人称的表述中渗入强烈的意志,具体体现为呼吁、劝诱等口吻。这固然合乎谈话会“针砭时局”的宗旨,更重要的是这些口吻为的是更有效地同民众沟通,或本身就似乎是“民意”的体现。如王钝根一再批评临时政府在外蒙问题上的失策,而在“自由谈话会”中用粗黑体刊出他的“快与俄国开战”的呼号,就伴随着这一专栏作为“民意”喉舌的特殊功能。他说:“现在吾国同胞听得了俄蒙协约的消息,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想与俄国开战。惟有北京国务院里几个人,主张让步,不敢开战。”又说:“其实照全国民心看起来,已有不得不开战之势了。”在反复理论不得不开战之后,最后疾声呼吁:“同胞,同胞,快快预备着,有气力的快快整顿精神,预备投军杀敌。没气力的,快快节省用度,预备捐助军饷。”《申报·自由谈话会》,1912年11月19日,第10版。以这样类似请战的口吻说话,作者似乎成为“民心”的代言者。
另一种较为精致的,是个人的愿望表达,如蛟门故我说:“吾愿众参两院议员勿负人民之托,耽延时日,挥霍金钱。”“吾愿全国铁路速通,俾商业发达。”“吾愿将全国的嫖客流民,通通逐出中国。”“吾愿将各国的债款一一还清。”《申报·自由谈话会》,1913年5月7日,第10版。十数条诗行般的“吾愿”,颇属于奥斯汀(J.L.Austin,1911—1960)所阐发的具表演性的“言说行为”(speechact),看似事实的陈述,却含有意愿、参预、期盼的成分。参J.L.Austin,HowToDoThingswithWords(CambridgeandMass.:HarvardUniversityPress,1975,SecondEdition),p.2552,94108。另参陈嘉映:《语言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页223—242。当作者在言及国内外一大堆紧迫的问题时,这种愿望表达的形式能激起读者关注而诱发他们的认同,当然其中也蕴涵着代表“民心”的愿望。
我们不禁会问:“自由谈话会”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民意”?它没有民意调查的根据,当时的传媒还没有类似的测验机制。从这一意义上说,“自由谈话会”的不简单之处在于它作为一个公共论坛的“讨论”过程,从开始形成到建立,从进行到结束,都以读者和《自由谈》沟通的方式进行,有较高的透明度。自1913年3月起,在投稿同人的建议下,《自由谈》登刊他们的小照,陆陆续续约一年,共刊出一百余位。这大约在中国现代文新闻史上也是少有的。每张小照一律称“投稿者”,附有简历。由他们的名与号倒可以把那些奇奇怪怪的笔名和真人对上号,此外包括年龄、籍贯、现居何处,极偶然的提及职业。举两例:
便便丐装小影——钱一蟹,江苏青浦人,年三十七,现寓上海白克路永年里四百七十二号。《申报·自由谈》,1913年3月26日,第13版。
投稿者倚桐女士——沈嘉凤,三十六岁,江苏扬州原籍,浙江会稽人,适嘉定徐了青。《申报·自由谈》,1913年6月7日,第13版。
凭这些小照,除了像陈蝶先、丁悚少数几位名流,在其他《礼拜六》或《游戏杂志》等处也能见到他们的名字,此外一般很难知道他(她)们是做什么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投稿人绝大多数属于小知识分子,处于社会基层,散布在城乡各地,以上海周围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