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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被远方退回的一封信(3)

可改变是这样的剧烈!接着,教英语的女教师小林去了加拿大,她居然带走了那个疯姑娘。这样一走就是三个人。另一个是谁能?当然,是刘双喜。宛如一场高潮迭起的演出,最后一幕,是以地理教师小赵出家而告终。小赵的出家有迹可循:他惹了大乱子,触碰了学校那个核心的禁忌。小赵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纠葛。什么纠葛?当然不是拳脚相向,打作一团。女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来。教物理的小孙依然分辨不出沽北镇人的个体差异,在他眼里,沽北镇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孙将女生的家长认作了张三。张三是学校的校工,前几天张三在地里挖洋芋时小孙跟他打过招呼。所以小孙难以理解,为什么张三会对小赵那么不客气。

面对不客气的女生家长,小赵很镇定。他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大家就同情起小赵来。谁都知道,小赵对小林一往情深,无奈小林如今飞往了异国他乡,而且还带着疯姑娘和刘双喜。小赵当然会伤心的。伤心之余,难免就颓废,就自损,就有了纠葛。小赵镇定地赔付了一笔钱给女生家里。校方的反应出人意料。自从小虞失踪后,校长似乎悟出了什么道理,突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也不愿意将事态扩大化。反而,对于小赵,校方的态度倒有些谨小慎微。似乎生怕他做出什么不测的事情来。

大家看在眼里,不免就有些为曾经的小虞叫屈。小虞不过是迟到了一次,不过是试了下水,便从此人间蒸发了,而如今小赵深入雷区,却落得个毫发无损。

好像是为了给大家有个交代似的,毫发无损的小赵却决定出家了。这个决定照理是应当引起轰动的,但春天里万物生长,人心动荡,大家对此居然没有太大的波澜。小赵走的时候,大家还去车站送他。他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峨眉山。为什么非是峨眉山呢?大家谁都没有多问。

火车鸣叫一声,带走了一个地理教师,带去了一个和尚。小赵临别的时候,还是留下了那句话作为自己给大家的赠言,他说:

“沽北镇是全世界黄土最厚的地方!”然后他就消失了。像一只过早动身的蝉,昨天还是一条蛹的样子,今天却只把它的梦境一样虚幻的壳留在玉米叶子上,自己则抽身去了远方。回去的路上小宋对小张说:“小虞可能也在峨眉山,小赵对我说过,假期的时候他在峨眉山见到过小虞,说小虞也出家了,现在是个和尚。”随行诸人全都止步不前,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比小赵的离去更让人吃惊。

但也真是奇怪,大家只是错愕了片刻,便都垂头丧气地向学校走去了。还有更加奇怪的。自从失踪的小虞再一次被小宋提起后,有关他的传闻突然间重新风生水起了。视力不济的小汪有一天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小虞在深圳,没错的,现在他肯定做起了大老板。”那个时候,特区深圳刚刚成为举国的焦点,所以小汪如是说,大家并不怎么在意。因为谁都多多少少听到过这样的传闻:某某某去深圳了!好像那个时候,只要身边的人没了踪迹,便一定是去往深圳淘金了。大家不过是兴致勃勃随之,关于失踪者小虞的诸多说法就在校园里再度流传起来。曾经的小虞有时出现在教师们的饭桌上,有时出现在学生们的课堂上,据说,他还出现在某些教师翩然而至的睡梦里。这股“小虞热”好像是一个预演。因为它毫无理由地热起来,所以当那具尸体惊现于沽河边时,大家只能感叹世间万事之间玄秘的因果。

那具被河水冲上岸来的尸体已经体无完肤,水底的鱼类几乎将它啄食殆尽。毋宁说是一具白骨。但闻讯而来的青年教师们,却空前一致地对于这具尸体做出了认定。率先哭泣的是小范。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尸疾走,给人的感觉是随时要扑将上去。大家一边阻止她,一边就受了心理的暗示,顷刻间集体悲从心来。眼前的尸骨,除了是小虞,还能是谁呢?小范曾经与小虞亲密过,她当然最有发言权。她都鉴定出了眼泪和悲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觉得它只差戴上一副黑墨眼镜了。至于小虞究竟是溺水还是自尽,这都不重要了。万事都要有个结局,好在他终于出现了。这样,世界的逻辑才能自洽,总好过虚飘飘让人捉摸不透。

小宋眺望着苍茫的沽河,不由得再一次被某种忧悒的情绪所裹挟。他觉得自己未卜先知,早就洞悉了小虞和水底的关系。如果真要将眼前的这具白骨比附为一本从河底而来的线装书,那么,它除了古旧,还令人不忍卒读。

学校再一次动员起来,有组织地展开了对于小虞的殡葬。教生物的小张和教化学的小范,共同勾兑出一种据说是能够防腐与消毒的药水,大家用来认真地擦洗了这具尸骨。对于如何为这具尸骨着装,大家进行了一番辩论。一方说还是穿西装吧,再打上火红的领带。一方说还是穿粗布褂子吧,这才是小虞后期的趣味所在。最后调和了一下:这具尸骨的上身穿上了粗布小褂,下身呢,是笔挺的西裤。

学校出面买下了一块地,举行了简短的仪式,年轻的人们将归来的小虞掩埋在了世界上黄土最厚的沽北镇。仪式结束后,小张一个人去了那棵常年被香铁锨的农人,和一个提着水罐、闪闪走入麦田的少女。

关于小虞的一切,正式偃旗息鼓。所有的传闻和流言,都被世界上最厚的黄土埋在了深处。

沽北镇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车流多了,常常可以看到某位途经的司机将车停在路当中,探出头,在黄尘中打问:

“沽北镇在哪?沽北镇在哪?”就是这样骑着驴找驴。

小汪突然有一天也离开了沽北镇。再回来的时候,已然是一个在深圳扎下根来的老板了。他请大家吃饭,在饭桌上才获悉,小莫从一个崖畔失足摔下,不幸落下了跛足的残疾。当了教导主任的小孙依然分不清沽北镇人--其实倒也无所谓了,因为他自己如今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沽北镇人了。而小宋呢,已经黄灿灿地,荣升为副校长了。大家喝了不少酒,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年轻的人们了。

师范学校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地盘大了,学生多了。那排火车车厢一般的平房拆掉了。校门也挪了位置,正对着曾经压在头顶上的那条铁路。

小孙走后不久,有一天清晨,瘸腿的小莫急匆匆地往学校里跑。他早上又去邮局附近散步了,不留神忘记了时间,眼见就要迟到了,便拔腿颠颠簸簸地奔跑起来。好像是为了配合他的奔跑,一列货车铿锵着与他并肩而行。

就在小莫冲进校门的一刻,他听到自己身后砰的一声闷响。小莫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张望。若不是对面的小张哇哇大叫起来,他一定会继续向操场冲去的。现在学校的制度也变了,每天早晨,不开会了,集合在操场上升国旗。

但小张从校门内的一棵柿子树上纵身跳下,一边在火车驶过的轰鸣中哇哇七点三十八分,还来得及。然后他才回头望了一眼。

一个人匍匐在他的脚后,一摊浓酣的血正在汩汩地蔓延。“跳下来的!火车上跳下来的!”小张叫个不停。已经有人闻讯围了过来。小张抢过去,将那人翻转过来。哇--一声凄厉的呜咽骤然响起。是小范,她也围过来了,在看到那人正面的一瞬间,号啕大哭起来。和小范一样,即使岁月荏苒,即使青春不再,大家依旧还是即刻辨认出了这个人。他是小虞。不过依然是一个死了的小虞。他休止在这个清晨的七点三十八分钟里。还好,没有迟到。可能他在跃下火车的一刹那,也是读了秒的。时间在这里错乱,当大家在沽北镇倥偬经年,小虞却仿佛只辗转了一个昼夜,他马不停蹄,他只争朝夕--小虞他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或者顶多只是在周末回了趟兰城,赶在上班的时刻,准时回来报到了。

身为校长的小宋分开了人群,金灿灿的他,也在倏忽之间变得灰苍苍的了。小宋隐约想起了当年自己撰写的那封空白的信。事情是这样的:那封信被眼前的这个人带去了兰城,他要在那里投寄出去。结果是,这个人却将自己寄往了远方。直到今天,他被退了回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写错了地址,还是因为“查无此人”……面色苍白的小莫一直在哆嗦。这个人的血溅在他的裤管上。后来小莫深情地跪了下去,他那疑似贫血的脸猝然浮上了两片红色。小莫就像一个热恋中的人,终于等到了心上人回复的信件。

(原载《作家》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