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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被远方退回的一封信(2)

三位使者在兰城遍访了小虞的亲友,结果却劳而无功。小虞压根没有在兰城出现。他们的到来,反而惊动了小虞的父母。这下可好,人家向学校索要自己的儿子了。本来黄灿灿的校长,闻讯变得灰苍苍的了。当天夜里,一队人马便被集合起来。做什么?搜!

其实就是排查。排查哪里呢?河岸,枯井,偏远的树林,总之,一切关乎凶险的地方都成为了目标。由此,可以看出校长的忧思,他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不至于吧?校长战战兢兢地想,为了一个学期的补助,这个小虞就会寻了短见?

大家也觉得不至于如此。小宋平时和小虞比较要好,他觉得小虞不会这么狭隘。那个戴黑墨眼镜,热衷在黄土里汲取力气的小虞,不是这样的人。但小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这种局面下,小宋又不太有把握了。毕竟,他们也不算太熟。大家虽然读同一所大学,但却不是一个专业,读书的时候,彼此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如果说有了友谊,这友谊也是来到沽北镇后才建立起来的,而且,还蒙着一层沽北镇的黄尘,显得有些虚无和轻飘。

小宋带了几名男学生潜至沽河边,专往一些死角里找。河面的宽阔之处,依然有人在夜间行船。一个男生旧事重提,于黑暗中沉声道:

“宋老师,我觉得他们能从河里打捞出来一个虞老师。”小宋一惊,就此成为了一个认定小虞是葬身在水底的人。小张带了几名男学生深入到镇东头的那片树林里。这片树林长势惊人,密不透风,有森林一般的气势。平日里,少有人迹,即使小张这样的树木爱好者,也绝少涉足其间。大家举着手电筒,钻进去没多深,陡然被一个叫声惊得“刘双喜!”叫声之下,有野禽在林子里扑翅乱飞。几道电光一阵缭乱地交错,最后齐齐锁定了目标。不错,还能有谁呢?疯姑娘惊喜地瞪着眼睛。而她的身边,是衣衫不整的英语女教师小林。小林侧身躲避着手电筒的照射,一只手整理头发,一只手拽扯衣襟。小张不禁看得痴了。他那能给柿子树结出太阳的大脑,面对此情此景,便丧失了所有的想象力,卡壳了,短路了,迟钝了。

教数学的小汪视力不济,被分配在校园里。他率众探索了校园里的几口枯井。枯井都有年头了,是建校之初的产物。小汪很负责,对每一口枯井都很仔细,命令学生照着亮,自己将头探在井口,耐心地向里面喊话。喊什么呢?将近十天了,小虞即使在井里,即使一息尚存,也早该没了回话的力气。所以小汪的举动就像那个疯姑娘了,不过是呼唤着一个永不应声的刘双喜。如是喊了几口井,没有喊出小虞,却喊出了其他的人。一声咳嗽之后,枯井旁的花丛中踱出两条身影。小汪摘了眼镜,擦一擦,戴上,扶正,凑过脸去,隐约认出点儿人影。老杨用手托着自己的头,像是怕那根丝瓜般的长脖子会折断似的。他的身后,躲躲闪闪,露出半个教化学的小范。

于是,这个夜里的行动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小虞的蛛丝马迹,反倒让这所师范学校隐匿在黑暗中的诸多秘密呈现了出来。

从此,好像是分了责任田,大家各自锁定了自己的职责范围,河边,树林,枯井,条分缕析地各司其职。整个搜索行动持续了一月有余。其间范围一圈圈扩大,周边的村庄农舍也没有放过。上面还来了人,一个教育局的处长,驻校指导工作。

但是小虞踪影皆无。最终,驻校的处长代表上级领导宣布:此项工作告一段落。这也难免,总不能为一个小虞,让整个学校的教学都瘫痪掉吧?离校前,处长主持了表彰大会。是工作,总归要有总结,表彰大会将小宋、小张、小汪总结成了先进。大得有些委顿,乃至上台领奖时,恍恍惚惚,各自领错了奖状,小张领到了小宋的,小宋领到了小汪的,而小汪,当然领到的就是小张的了。就好像发生了一场微妙的动荡,错乱了,张冠李戴,将先进们混淆成没有面目的人了。

这个结局让校长松了一口气。起码,他没有因为小虞的失踪受到追究。而且,对于小虞家人的安抚,也由上面来安排了。校长可以比较自信地说,这件事情的确与他处分小虞的措施无关。于是,小虞的失踪就正式成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校园里看起来趋于平静了,但私下里却暗流涌动。年轻的人们依然在探究着个中秘密。大家恍然记起,促使小虞在那个周末前往兰城的,是一封善意的匿名信。这封信,小虞他寄出了吗?这段日子小张投身在偏僻树林里的追索之中,疏于攀爬邮局前的那棵柿子树,因此无法确知小莫是否收到了那封用心良苦的信。大家观察了一番,小莫似乎依然陷入在怅惘的等待之中。即使整个学校都在热火朝天地寻找小虞,小莫也是置若罔闻着的。他每日依旧去两趟邮局,空空地去,空空地回,而且,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了--不禁使人怀疑,莫非他将自己的血都用来写血书了,所以就有了贫血的病容?这就更让人无从下手了,总不能对着苍白的小莫发问:你收到过一封兰城来的匿名信吗?

大家就纠缠起小宋。小宋是那封信的执笔者,大家好奇起来:小宋在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呢?没准,小虞在火车上就先睹为快了!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小虞也像大家一样,都有着一颗年轻而好奇的心呀!那么,小虞的失踪,会不会和这封信的内容有关呢?怎么说呢?小宋可是个神神鬼鬼的家伙,说话行文,常有惊人之举。譬如,他会将那排平房比附成一列火车的车厢,他会将一只覆满土粒的蜗牛影射为生锈的车轮。如是等等,沽北镇在他的形容之下,就成了一块魔幻之地,搞得大家也常常跟着失魂落魄。小虞会不会是因为看了小宋谶语般的文字,才人间蒸发了呢?小宋被大家逼到了绝境,脸色也像小莫般的苍白。他嗫嚅着说: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那不过是一张空白的信纸。”

一张空白的信纸?为什么?小宋他不是被大家授命去写一封匿名信的吗?“我不会写一封匿名信!”小宋抽泣起来,“那样我会感到羞耻!”可大家是说好了的呀,我们要帮帮小莫。“我想过了,一封空白的信,也许对小莫更有益,”小宋平静下来了,茫然地说,“没有什么比只字未有更能给人希望了。”想一想也是。大家都沉默了,年轻的脸看上去都像一张张只字未有的白纸。可是总该要有个缘由吧?大家又针对起小范。毕竟,小范一度和小虞形影不离,随着他田间地头地写生和吃土,结果后来又移情于唱民国歌曲的老杨了。这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诱发悲剧的理由。小范应当是一个知情者。这么一想,大家便对她的置身事外感到了不满。小张一贯侠义,他除了爱爬树,还见惯了血,人就变得很爽气。小张直接就去盘问小范了。大家等着他能讨回一个答案,或者毋宁说是一个公道。小张去去就回来了,带回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

小范告诉小张:其实小虞有一个大学时代的恋人,这个恋人去了遥远的新疆。小虞一直在筹划着调动工作,可闹了许久,希望仍是渺茫。

“他一定是绝望了,所以干脆一走了之。我想,他一定是去新疆了。”小范用肯定的口气下了她的判断。

转述的小张说:“说的时候,她好像还挺难过的。好像倒是小虞抛弃了她一样。”

这个结论漏洞百出,实在经不起推敲。但究竟漏洞何在,哪里经不起推敲,大家又似是而非起来。正在疑惑间,小范却和老杨偷袭般地结婚了。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沽北镇。清晨起来,大地安静,山川翠绿,让小宋几乎要相信这个春天是昨夜梦中那列驶过的火车运来的。一条蛹从小张的眼前爬过,像极了远处逶迤而来的火车的腰身。即使在视力不济的小汪那里,崖畔,沟壑,也都突然变得分明起来。总之,年轻的人们情不自禁地搭上了某一节春天的车厢。

在这个春天里,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情。首先,小范和老杨又偷袭般地离婚了。本来小范已经搬离了那排平房,随着老杨住进了宿舍楼,但在春天的一个清晨里,大家又看到了和自己并排蹲在门前洗漱的小范。她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就像当初那样,面对着一盆浑浊的水发呆。老杨呢,也风采依然,照旧弹琴唱歌:

可怜的秋香,暖和的太阳他记得……

好像一切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