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加缪的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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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论悲剧美学的现代转型(1)

作为一个富于悲情气质的现代作家,加缪不仅在自己的戏剧创作里,而且在积极的理论思考中,都致力于建构一种现代悲剧美学。他所主张的悲剧美学,以现代人的命运为关注重心,以人生的荒诞性为原初判断,以生命的悲剧意识为思想基点,以复兴现代悲剧为理论旗帜,称得上是对亚里士多德以降的古典悲剧理论的补充与完善,为现代人探究“生活的可能性”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思想参照。此外,他的思考的独特意义还在于,以作家的艺术创作与生活经验为源,为贫乏时代的生命个体提供了一份美的见证。在这部分里,笔者将分别从其戏剧创作、理论思考与悲剧意识等三个方面切入论题。

一加缪的戏剧创作

加缪对戏剧始终情有独钟。在总结自己的文学成就时,他曾骄傲地宣称,“足球场和舞台是我的真正大学”,“请相信我,要生活在真实当中,那就演戏吧”,“在我看来,戏剧是文学的最高体裁”。加缪:《我为什么搞戏剧?》,李玉民译,见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戏剧卷,页637—638。显而易见,在这些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宣言中,袒露的不仅是一种不屈的生命姿态,还有作家内心不懈的艺术旨趣。

其实,所谓“戏剧是文学的最高体裁”这一看法并非加缪的首创。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就已体现出其地位,“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 诗艺》,罗念生、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页19。。此外,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卡塔西斯”作用是从审美价值角度对悲剧的最早概括。在他看来,悲剧能够唤起恐惧和怜悯,并随之促成情感的净化。因此,所谓“恐惧”并不是我们为自己而恐惧,而是和主角一起,通过共同受难,为主角而恐惧和忧虑。用美学家利普斯的话说就是,“悲剧教导我们正当的恐惧和正当的同情,教导我们为值得恐惧和忧虑的事情而恐惧或忧虑,教导我们真正的人的同情”利普斯:《悲剧性》,刘半九译,见刘小枫选编:《德语美学文选》上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页346。。因此,加缪所主张的“生活在真实当中”,指的是警惕世故的喧腾的人际网络,拒绝虚拟的幻想的尘世嘈杂,而借助这一方窄窄的舞台,“在真实之光的照耀下”,认认真真地思考与表达。加缪肯定地说:“舞台的灯光是无情的,世间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到这六十米见方的舞台上,走路或者说话,就必然以自己的方式忏悔,不管怎么装扮,也必然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加缪:《我为什么搞戏剧?》,李玉民译,见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戏剧卷,页638。

1957年《卡利古拉》的排演结束后,加缪与演员多米尼克·布朗沙尔相拥道别

的确,对于那方最“真实”的舞台的热爱贯穿了加缪的一生。还在阿尔及尔大学读书期间,加缪就以戏剧形式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与社会活动。1935年,他和朋友一起创建了“劳工剧团”,在征得作者马尔罗同意后,将其小说《轻蔑的时代》改编成剧本,亲自执导并担任角色,在海滨浴场演出。初演的巨大成功不仅在阿尔及尔这块戏剧沙漠上营造了第一块绿洲,而且极大地鼓舞了加缪改编戏剧的热情。不久,他又陆续改编并搬演了高尔基的《底层》、本·琼森的《沉默的女人》、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马基雅维利的《曼陀罗花》、巴尔扎克的《伏脱冷》等作品。除此之外,终其一生,加缪改编过的剧作还有《闹鬼》(1953)、《信奉十字架》(1953)、《医院风波》(1955)、《修女安魂曲》(1956)、《奥尔梅多骑士》(1957)、《群魔》(1959)等。而在戏剧创作领域,虽然一般将早期四幕剧《阿斯图里亚斯起义》(1936)看成是加缪的开端性作品,但严格地说,这只是一部集体创作的戏剧,是他和朋友们共同编写而成的。实际上,戏剧家加缪的完全意义上的创作只有四部,即《卡利古拉》(1944)、《误会》(1944)、《戒严》(1948)与《正义者》(1950)。

然而,这区区四部剧作却已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有学者还写下过热情洋溢的评论。比如,英国评论家斯泰恩从形式角度分析了加缪的戏剧,认为它们在“风格上变化有致,从古希腊的庄严到古典主义的简练集中,再到浪漫主义的激情,均可见到”J.L.斯泰恩:《现代戏剧的理论与实践》第二卷,郭健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页182。。中国学者也从戏剧性角度归纳了加缪的戏剧理想,认为它“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20世纪上半期的法国传统文化,追求的依然是理性、和谐与统一;因此,加缪剧作更符合戏剧本质”宫宝荣:《法国戏剧百年:1880—1980》,三联书店,2001年,页213。。可以说,这些评论都是对其戏剧成就的学术发现,值得我们重视。但纵观加缪的戏剧写作,一个更值得重视的维度是其思想性,即弥漫于其整个文学世界的、对作为一种生命原色的“荒诞”的探究。换言之,虽然前两部剧作侧重描写人类的悲观情绪与荒诞处境,后两部呈现出一种正视人生、尝试反抗的积极姿态;但从整体上来看,无论是创作还是改编,加缪戏剧作品中的内在精神是一致的,这就是通过对人生荒诞性的深入把握,揭示了他所理解的现代人的生命真相,从而为现代悲剧的诞生提供了文学写作的范例。

不妨用具体的例子来加以剖析。三幕剧《误会》属于观念剧,是加缪根据当时发生在捷克波希米亚山区的一桩真事写成的,描画了人生中一种无所不在的荒诞感。男主人公若望在背井离乡二十五年后,携妻子与一大笔钱回到故乡,来到母亲与妹妹玛尔塔开设的山区小客栈。为了给亲人一个惊喜,若望故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没想到的是,母女俩开的竟是黑店,每当有钱人前来投宿时,两人就会用毒药将其谋害,并将尸首抛进店后的河中。若望到来之后,她们又如法炮制,殊不知这次的受害者却是自己的亲人。待真相大白后,无法承受这一事实的母亲,立即转过身去追随儿子;而妹妹在冷漠地与嫂嫂交谈后也同样走上了不归之路。这种荒诞的人生景观显然令人寒冷,身陷深渊的人也本能地向上帝发出呼唤。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若望与那对母女之间的“误会”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人与世界之间的分离这一荒诞本质。若望如果按照妻子所说的那样“用一种简单的语言”将自己的目的说清楚的话,也就不会遭杀身之祸。然而他不仅将妻子玛利亚赶走,而且还隐姓埋名,从而增加了沟通的困难,最终导致悲剧。与哥哥相比,妹妹玛尔塔对人生的荒诞体会得更加深刻。她一直试图与这种荒诞作斗争,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荒诞的化身。这位从小生活在封闭山庄的姑娘,对自己所处的贫穷孤独的处境深感厌倦,无比渴望离开“这块不见天日”、终年笼罩在雨雾之中的“影子之地”,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前往那洒满阳光的大海边,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然而,和卡利古拉一样,玛尔塔也采用以恶抗恶的方式进行反抗,最终导致一场悲剧。宫宝荣:《法国戏剧百年:1880—1980》,页221。在剧作的末尾,玛尔塔喊道:“噢!上帝呀!我不能在这荒漠中生活!我正是要对您说呀,我也能想出要说的话。对,我完全信赖您。可怜可怜我吧,转过身来看看我吧!听听我的呼声,把手伸给我!天主哇,可怜可怜相爱又分离的人吧!”加缪:《误会》,李玉民译,见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戏剧卷,页98。然而,没有谁听得见,没有谁来安慰她,也没有谁来缓解“误会”带给她的痛苦,只有一位神秘的老者对她吼道:“不行!”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最后的情节显示了加缪的思想紧张,即对上帝存在与否的不确定。同时,这种“不确定性”也预示了剧作的神秘性,淋漓地揭示出现代人心灵中的悲剧情结。

四幕剧《戒严》的剧情是这样的:彗星划过天空之后,瘟神和死神来到加的斯。青年医生狄埃戈为了追求荣誉,冒着危险救助感染瘟疫的人们。他的未婚妻维克多利亚坚定地追随着他。但是瘟神和死神禁止一切娱乐和爱情。二人为了相互厮守,不顾死亡的威胁,却意外发现勇气原来可以战胜瘟疫。剧中的一个妇女合唱队曾唱起这样的歌:“我们将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一直到冬季。到那时自由了,男人不再号叫,又回来找我们,要求他们舍弃不掉的东西:重温自由的大海、夏季辽阔的天空、爱情的永恒气味。可是眼下,我们就好似九月急雨中的枯叶,飘转了一会儿,便载不动雨湿而贴到地面上了,一个个弯着腰,一边等待所有战斗的啸声衰弱下去,也一边倾听内心深处幸福大海的轻朗的幽咽……”加缪:《戒严》,李玉民译,见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戏剧卷,页145。对生命的自信,一直充溢其中。最后,在狄埃戈的号召下,加的斯全城百姓奋起与瘟神抗争。瘟神挟持维克多利亚作为人质。狄埃戈经过痛苦选择,决定用自己的性命与瘟神交换,最终赢得了城市的自由。

这里不妨用萨特的一部剧作《紧闭》(1944)来对观加缪。《紧闭》是萨特的著名作品,上演六十余年来长盛不衰,其情节简单这一点与加缪的作品极为相似。在地狱的一间客厅里,先后来了一男两女三个亡灵,即加尔散、艾斯代尔和伊奈丝。第一个进来的加尔散表示要正视自己的处境,并将自己的一生理出个头绪来。然而,当伊奈丝和艾斯代尔相继来到之后,他就再也得不到片刻安宁。为了弄明白三人为何被放在同一个房间,加尔散提议大家将各自的生前“说个透”,一场动人心魄的较量就此展开。三人犹如苍蝇逐臭一般对对方的生前劣迹紧追不舍,一个个被迫吐露实情。最后,作为代表的加尔散终于醒悟过来:“原来这就是地狱。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的印象中,地狱里该有硫黄,有熊熊的火堆,有用来烙人的铁条……啊!真是天大的笑话!用不着铁条,地狱,就是别人。”此处梗概参见宫宝荣:《法国戏剧百年:1880—1980》,页206—207。“他人即地狱”这一名言也由此不胫而走,被作为人与人之间冷漠、距离与陌生的代名词。不过,萨特本人一直认为,“他人即地狱”并没有得到正确理解。为了纠正这个误解,他曾多次指出,这句话实际上所表达的是“如果与他人的关系扭曲了、变质了,那他人就只能是地狱”,“对我们自己认识自己来说,他人本质上是我们身上最为重要的”。但无论如何,与加缪的作品一起,萨特的一系列剧作也参与到对世界本质的特殊把握之中。这个角度就是,世界,现有的世界是如此的真实、荒诞与怪异。接受,还是反抗,这成为现代人的一个选择难题。

而对于加缪而言,其选择的态度是毫不含糊的,即为了获得生命的意义感,坚定地不妥协地反抗。这也意味着,加缪的戏剧写作,与他的小说和随笔写作一样,讲述的都是同一个故事——一个建立在呈现与行动基础上的关于反抗的故事。或许,这才是加缪偏爱舞台的真正原因?作为一个关注现世人生的文学家,舞台为他提供了一个透析与表达生命真相的机会,一个发现自己文学天才的机会。在剧场的小舞台与世界的大舞台之间,加缪自由往来,串演了生活的场景和人生的大戏。在某个时刻,他曾按捺不住喜悦地这样说:“戏剧是一门让活着的人去解释它的寓意的有血有肉的艺术,是一门既粗犷又微妙的艺术,是动作、声音和灯光之间的美妙协调。然而,戏剧又是最传统的艺术,重在演员与观众的配合,重在对同一种幻觉的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认。”埃尔贝·R.洛特曼:《加缪传》,卷首引语。可以认为,作为行动的戏剧,最恰当地体现了他的实干精神,也最直观地表达了他所洞察的生活的永恒冲突。所有这些,构成了加缪悲剧美学的第一个侧面,即由戏剧作品组成的文学世界;而更加深入的论析,则主要体现在他关于悲剧的未来的理性思考中。

二关于悲剧的未来

发表于1955年的《雅典讲座:关于悲剧的未来》的讲演,是加缪关于悲剧的一篇重要文献。在这里,他延续了《西西弗神话》里的思考,在归纳了人类文明史上两个悲剧时代的基础上,具体把握了“悲剧性”的确切涵义,尝试在“一个严峻的时代”里回答“现代悲剧可能吗”这个现实问题,富于积极的启发意义。

在加缪看来,到目前为止,人类历史上有过两个伟大的悲剧时代。“第一个是希腊时期,从埃斯库罗斯到欧里庇得斯,延续了一个世纪,体现出一种非凡的统一性”加缪:《关于悲剧的未来》,李玉民译,见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戏剧卷,页617。(本章后文凡引该著,直接在文中标注页码);第二个大约在16至17世纪,即“始于伊丽莎白时期戏剧所引发的混乱,终于法国悲剧的完美形式”(页618),以莎士比亚与高乃依为代表。这两个悲剧时代的共同特征是,“在思想史中,每一次,个人都是逐渐摆脱一个神圣体,挺立起来,直面恐怖而虔信的旧世界。在作品中,每一次,我们都是从传统悲剧和近乎宗教的仪式,转向心理分析的悲剧”(页618)。换言之,在“悲剧时代,每一次似乎都巧遇人的一个进化阶段;人在这种进化中,不管有没有意识到,总在摆脱文明的一种旧形式,处于要同旧形式决裂的状态。但是又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新形式”(页618—619)。

而实际上,每当悲剧诞生的时刻,文明的指针总指向神性社会和人性社会的等距离点上。这也意味着,悲剧恰恰诞生于这种黑暗和光明之间,是两者相对立、相冲突的产物。比如,希腊悲剧之后,基督教将人和世界全部纳入神的秩序,整个宇宙都照耀在宗教真理的阳光之下,不容一点阴影。同样,17世纪之后,人和世界全部纳入理性的秩序,整个宇宙都照耀在理性的阳光下,也不容一点阴影。神的秩序基于生存的神秘论,而理性的秩序则基于无神论的理性主义。加缪综述以上情况后断言:“如果一切皆神秘,便没有悲剧;如果一切皆理性,同样没有悲剧。”究其原因,我们可以同意如下的概括:“悲剧不仅就时间方面而且就地点方面而言,都属于不多见的文学现象。它是属于欧洲的一种现象。其他文化似乎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到需要分离出‘黑暗面来对之进行冥思苦想’,并在人生的偶然变迁和灾难中去寻求人生的意义。”海伦·加德纳:《宗教与文学》,江先春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页102。可见,与诸多学者不谋而合的是,加缪不仅自觉地将关于悲剧的思考置于人类文明史的大背景中展开,从而超越了文学史的狭隘视野;而且落脚于“人及其转型”这一哲学思考的核心,使得其归纳具有高屋建瓴的气度与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