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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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忧郁的蓝幸福和紫幸福(3)

菲力不愿意让红泥看到他和老婆在一起拍的照片,而他自己一个大男人是很少单独照相的。

菲力忽然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啪地甩给红泥。红泥接过工作证翻开来一看,“扑哧”一声乐出声来,乐得在沙发上直打滚。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他走过来搂住她,她还是笑个没完没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头发起着静电,在空中凌空浮着,像是地球引力突然消失,所有的东西都已失控。

“疯了呀你?”

菲力的手停止动作,不摸她也不碰她了,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怖(爱情中的女人往往让人感到害怕),他的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抽,吸上一口镇定了一下,这才感觉好些了。

红泥说:“你怎么啦?生气了吗?”

“没有,”他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上去似乎已经泄了气,那个中午他俩坐得远远的,隔着玻璃窗晒太阳,就跟绝缘体似的,互不导电。

红泥躺在病床上想起那个中午发生的事,似乎已经在回想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一段故事。她病了两天,他竟没有一个电话打来(他是知道她家电话号码的),而红泥觉得自己是不便打电话去找他的。打到办公室去找他,就等于向他们办公室全体职员宣布他俩的关系,打到他家去找他,接电话的一定是他老婆。

电话就在手边上,红泥自我煎熬着,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红泥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她一会儿担心古德就要回来了,一会儿又担心电话打到办公室,接电话的正好是她的仇人。红泥躺在床上分分秒秒算计着时间,这会儿该工间操休息了吧,这会儿该吃中午饭了吧,这会儿该打上班铃了吧……她盯着钟表的指针,分分秒秒都觉难熬。这中间电话铃响了两次,一次是红泥的母亲打来了,问了问红泥的病,接着她就开始唠叨,说红泥的父亲这不好那不好,两人吵了一辈子,从年轻一直吵到老,但真要他们分开来却又不肯。

另一个电话是丈夫古德打来的。

古德也问红泥的病情,并说下班时给她带些感冒药来。

红泥说:“你不用替我操心,感冒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这天傍晚,古德下班比平时略早一些。一进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大瓶小瓶的感冒药,把它们堆在红泥床头,语气颇有些公事公办地说:

“你要吃药啊,光喝水可不成。”

红泥没想到等了一天竟然等来了这样平淡无味的结局,她原以为,在古德下班前菲力肯定会抽空给她打来一个问寒问暖的电话,可是没有,婚外的那个男的就像不存在似的,无声无息。

在原子的追悼会上,红泥远远地看到胸带白花的菲力,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西服,他们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红泥只有两天没来单位上班,仅仅两天时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追悼会上单位领导从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到处长、主任、组长、小组长,统统给“老大姐”原子送了花圈。此人在活着的时候,是个没人搭理的主儿,一个性格孤僻的老姑娘,一张满脸皱纹却偏爱抹粉底霜的面具脸,而在人死了之后,却被夸成一朵花。悼词写得好,念悼词的人声如洪钟,那洪钟般的声音在灰暗的大厅里发出奇怪的共振,墙皮因此落下来许多,一时间,许多人头发由黑变为灰白,不知是真老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花圈上写满上次书法展览的那种字体,听说这些字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原子没有亲属子女,悼词一念完就被人拉去烧了。

没有人为她哭。

追悼会结束,大家分乘两辆大轿车回单位。上车的时候,红泥用眼睛焦急地寻找着那个人,那人却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低头猫腰做贼似的匆忙溜上另一辆大轿车。红泥看到他坐在窗口,他们之间隔着两层汽车玻璃,两辆大轿车平行地停在那里,等待“一把手”发话才能出发。

不知什么原因,车子耽误了十分钟才开走。

这十分钟红泥不知道菲力是如何熬过来的,他一直屏住气故意不朝这边看,她和他虽然挨得很近,但毕竟隔着两层玻璃。

追悼会当天红泥就想跟菲力做 爱,可是菲力说不行,他说他老婆今天在家。

红泥说:“你老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菲力说:“你怎么那么多疑呀?”

红泥心里感到无比委屈。生病、休假在家、追悼会,事情一件接一件,惟一想做的那件事却做不成。

晚上回到家,红泥发现古德好像也有什么心事,冷着一张脸,闷声不响地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他穿着底很硬的塑料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种“呱哒、呱哒”的声响震得红泥头痛欲裂。听他开门关门都好像带着一股怨气,红泥就想,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这天夜里,红泥在卧室那排衣柜的倒影里看到男女性 交的景象,呻吟声随之响起,一声声此起彼伏。室内光线暗淡,但仍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身体。红泥竭力想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可她费了好大劲仍没有看清。她好像是在看录像,又好像不是,因为她无论如何按“回放”键都不起作用,情节仍像流水那样向前走着,女人的身体很柔韧,可以弯到任何不可思议的程度。女人的乳 房在一个男人的手里显得充满弹性,红泥从未见过如此有弹性的乳 房,她想,这可能是一种特技。

局部被放大,那是红泥从未看清楚过的人体的某些部位……那个梦不知延续了多久,在清晨红泥即将被闹钟叫醒那一刹那,红泥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死去的原子在镜头里欲死欲仙,不断展示的是她从高楼坠地时双臂伸展头发垂向一边的那个姿势。

十一

水银般的CD碟片里记录着一个故事。

这张碟是从菲力家借来的,红泥一直没把它放进机子里去看。没事儿的时候,倒把薄薄的碟片拿在手里把玩。这是她从菲力身边拿来的惟一一件东西,坚硬,冰凉,没有颜色的,这又能证明什么呢?红泥想,他们真的好过吗?

红泥有时在水银碟中看到自己的脸,一半是古德的女人,另一半是菲力的女人,这两个不同的女人却又共用着同一张脸。她不敢去看那个有洞的圆形物件所映出的女人的脸,她感到内疚和绝望,她受不了那来自不同方向的两股力的撕扯,她变得过分敏感,有时古德在另一个房间里叹了一口气,隔着几道门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红泥告诉自己:

“事情大概瞒不过今天了,他一定会问起单位里的事以及她跟办公室里那个男同事的关系。”

这问题令红泥感到万分尴尬。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红泥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苦思冥想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将如何开始。

也许是在晚饭的餐桌上,他们面对面坐着,不说话,各自闷头咕嘟咕嘟喝汤,汤是肉丝榨菜汤,清淡,可口,但没有什么内容(恰恰像他俩的日子)。古德显得心事重重,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红泥说,但又说不出口,怕说重了伤害她的自尊心,不说吧又觉心里有事。怎么想怎么别扭,最后他咳嗽一声,终于开口问道:

“红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红泥没吭声,继续闷头喝汤。

那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像一锅沸水那样响,以掩饰红泥内心的紧张慌乱。

汤盆里的汤很快就变凉了。

汤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油,他们不再说话,回避着那个敏感的问题。

可是,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古德并没有把那个敏感问题放到桌面上来,他平静如水地生活着,该吃吃、该喝喝,每晚准时准点收看电视台播放的股票行情,用一个已经用得卷角的棕色小本做着详细记录。有天红泥趁丈夫不在家翻开他的小本来看,发现小本上每一页都画着一些古怪符号,她一点也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红泥也曾千百次地对自己发誓要“改邪归正”,结束她与男同事的那段在常人眼里非正常的恋情,过平静生活。谁愿意成天提心吊胆心中有鬼地活着?但是,第二天上班,红泥一见到那个男的,想法就又变了。他不断地向她发出明示或暗示,他们的眼神一碰上事情就敲定了,没有更改的余地,就像板上钉钉,钉进去了就钉进去了,不能再拔出来,即使拔出来也留有一个洞,事情变得不可回头。

有时,菲力借口说他最近买到几张新影碟,他说都是国外新片,让红泥中午到他家一块儿看。

红泥当然知道看电影是假的,干别的才是真。

红泥每回都心领神会,并乐意上钩。红泥生活中不快活的事太多,而快活的只有这一件。父母无休止地争吵恐怕要蔓延到下个世纪了,红泥最怕周末回妈妈家,一回去耳朵就不得清静。

菲力是惟一能给她精神和肉体双重安慰的人。她没有理由不要,她要为自己活着(哪怕是一小会儿),这样想着,红泥仿佛为自己找到了精神支柱,她变得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为了掩人耳目,每回约会之前他俩总是分开来吃午饭,一个在单位食堂吃,另一个则回家吃,给人造成他俩并不在一起的错觉。其实这种所谓的错觉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谁不知道他们两个好?在机关这种事是最瞒不过人的,一传十,十传百,比大喇叭里广播过覆盖面还要广。

红泥在单位里没有朋友,她在别人眼里是怪物,别人在她眼里也是怪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红泥隐隐地感到背后有些骚动,当她回头看时,那些扎堆的女人立刻停止议论,埋头吃饭。她们使用的搪瓷饭盆非常相像,都是方底带把的那种(她们的思维模式大概也差不多吧)。

红泥用的是不锈钢饭盒,偏不跟她们一样。

这天中午,菲力已事先跟她对上了暗号,红泥坐在食堂的长条桌旁一边吃饭一边想着他,那种情绪已经在她身体内部开始涌动了。红泥匆匆吃了几口饭,菜不合口味,她一动没动就连汤带饭把它们倒进泔水桶里去了。当她站在那排水龙头前刷碗的时候,她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她知道是那些扎堆的女人又在看她了。

她无所谓。她“啪”地把水泼了一地,然后转身离去。

十二

推门进去的时候,菲力的房间正响着感人的电影对白。他家门没锁,红泥像走进自己家一般,一推门就进去了。

“我爱你,你别走。”

男主角用好听的嗓音对美丽的女主角说。

女主角说:

“可是,我并不属于你啊。”

男主角说: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是我的。”

红泥站在一边,她看到男主角眼里噙满泪水。银幕上出现了他脸部的大特写,那滴泪被拍得真实感人。菲力的卧室窗帘低垂,大屏幕上反射出来的蓝光把整个房间映得色彩迷乱,家具和床罩的颜色都变了。也许那部电影并不是什么感人的好电影,但因红泥自己正陷在爱情里,所以她听到的所有对白都有感觉。

红泥站在床前,背对着他,由他一件件地给她解除武装。她脸对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由他摆弄着。很快,她身上所有的纽扣都被解开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开始相互抚摸,很动感情、很投入地默默做着,没有一点杂念。银幕上的故事沿着它自有的轨道往前走着,他们干他们的。从红泥进门到现在,他们竟没说一句话,他们太默契了,不需要说话。

他把她翻过来、调过去,每一下摸抚都如同红泥在想像中进行的那样,深浅、轻重、上下左右都恰到好处。在漫长的、一个人的空间里,她曾不止一次重复过这样的游戏,现在她用意念把它变成真的了,她多么感谢上帝(出生于1970年中国大陆的红泥本来是没有上帝的,他们被教育成什么也不信的一代人,可当她需要感谢时,总得有一个代名词)。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呻吟声,红泥被吓了一跳,仿佛那声音不是出自她的口腔,而是来自于房间的某一个角落,一个她身体之外的别的什么地方。

红泥猛然想起自己几天前做的那个梦,那个如痴如醉的女人竟是已经死去的原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后来这个梦又反复出现过几次,红泥不明白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红泥说:

“你知道我梦见谁了吗?”

“梦见谁了?”

“我梦见原子了。”

“在这种时候,你提那死鬼干什么?”

男人显得很不高兴。

男人还没达到高潮就从女人身上下来。

女人依旧沉浸在她迷乱的思绪里,赤身裸体地从床上坐起来,说:

“我听说,原子在咱们单位也有一个情人。”

“你是说你跟她一样对吗?”

“我可没那么想。”

“没那么想就好,过来……”

菲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的身体扳倒,重新进入,并用一只手捂住红泥的嘴,让她不许说话。

完事之后,红泥忽然冒出句:“菲力,咱们结婚吧。”

菲力悠然地吸着一根烟,一边吐气一边说道:

“你开什么玩笑?”

下午回到办公室上班,红泥从玻璃窗往下看,忽然看见操场上有人正在倒退着走路,她忍不住惊呼:

“你们看那是谁?”

办公室里没有响应,都在埋头办公。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这女人彻底疯了。”

十三

在红泥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离开古德嫁给菲力的时候,菲力被提拔为主任,不再承认那层关系。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曾经好过,渐渐地,连红泥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