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史海探真:为中国哲人申辨
6344100000005

第5章 老庄不是没落阶级思想家

以老子、庄子为没落阶级思想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个“创举”。其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但是,这一与“五阶段”论、阶级论等密切相关的“创举”歪曲了老庄思想的真相。下面先从老子著名的小国寡民说讲起。

(一)

以老子为没落阶级思想家的最常见“证据”是他的小国寡民说: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段话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一直受到批判,被斥之为落后、反动、复古等。例如,任继愈认为,它“集中表达了老子复古的社会历史观。当时已出现了万乘之国,有了十几万人口的大城市,有了高度发达的文化、科学、艺术。老子对这些不但看不惯,还坚决反对……要回到远古蒙昧时期结绳而用的时代去……老子美化上古,是为了菲薄当时”。范文澜指出:“老子想分解正在走向统一的社会为定型的和分离的无数小点,人们被拘禁在小点里,永远过着极低水平的生活,彼此孤立,没有接触的机会,社会进步所不可缺少的愿望和努力,老子都看作有害。这种反动思想,正是没落领主的思想……老子小国寡民的政治思想是反历史的。”这些对老子小国寡民观的看法一直到现在都还很有影响。我不认为,这些看法是对的。下面结合现代社会的实际来对老子的小国寡民观作新的评价,从而否定老子是没落阶级思想家的说法。

老子的小国寡民观不是描述事实存在的一种社会,而是表达他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在老子看来,理想的社会首先是简单的社会,具体表现在:

第一,简单的人际关系。老子说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至今还被人批评为封闭、孤僻。事实上,当我们对现代社会中频繁的应酬感到厌烦的时候,就能体会到老子这话的深意。也许有应酬癖的人可能乐此不疲,但是,这种人应该不会很多吧。频繁的应酬意味着个人空间的缺失、自由的缺失、自我的缺失。如果能明白这一点,也就不难明白老子是在用一种比较极端的语言表达他对自由和自我的保护。

我们不妨把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与庄子的著名说法联系起来:“泉涸,鱼相与处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庄子在此以鱼喻人,用以表明保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人和人的过密关系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例如危急的情况)下才需要,而在正常情况下是不需要的。在现代汉语中,人们经常用“相濡以沫”来形容夫妻间的相亲相爱,并以之为褒义词,这当然与庄子的本意相悖。按照庄子的本意,“相濡以沫”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相忘江湖”才是正常的状态。从老子的“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到庄子的“相忘江湖”,都体现道家对简单的人际关系的向往和对自由的追求。在现代的复杂社会中,我们日益体会到简单的人际关系与自由的相关性。生活在现代复杂社会的人要完全做到与他人老死不相往来,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现代人应该思考的是:是否有很多往来是不必要的?是否可以减少一些往来?是否过多的往来已经侵犯了个人的空间?过多的往来不会伤害自由吗?过多的往来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生活质量?你在这些往来中感到幸福吗?……

保持人和人的适当距离,不仅对人们的心灵自由是必需的,而且对人们的身体健康也是必需的。人与人往来太多,有时会伤害健康甚至威胁生命,这在多年前的一次灾难中又一次得到了验证:2003年初,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疾病——“非典型肺炎”爆发,引起了全球性的恐慌,而中国则是此病的发源地和重灾区。当时,不与病人交往或者说把病人隔离是最有效的防治方法。一开始不知道其传染性那么强而与病人密切交往的医务工作者成了最早的受害者,甚至有人殉职。经过这次灾难,人们又有了新的机会重新认识老子的“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深意。

第二,简单的生活。在老子所向往的理想社会中,老百姓安居乐业,甘食美服,但无需用各种复杂的器具,无需用车船,甚至无需用文字(“结绳而用之”)。人们过的是悠闲而朴素的生活。这种生活不苦,但在某些现代人看来可能显得比较简陋。还有些现代人会批评老子反对人类文明的进步。习惯了竞争、拼搏、奋斗的现代人会觉得老子所向往的生活乏味、单调。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以这种简单生活来衡量现代的复杂生活,可使人看到现代生活带来的多种弊端:劳累、疲惫、紧张、烦恼、郁闷……

再想到现代复杂生活对环境和生态的破坏,会更使人觉得简单生活的价值。煤、油的巨大消耗,将地球钻得千疮百孔;污水横流,使绿水不再;空气污染,使蓝天难显。对这些,当代中国人的感触实在太深了。过去二十多年中国经济发展所付出的环境和生态代价实在太大。不能否认,支撑人类现代复杂生活的,是对自然的无情掠夺!是对地球的无限榨取!

为了过复杂的生活,人类自身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自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想想这些代价,我们是否可以对老子所向往的简单生活作出新的评价呢?用今天的复杂生活来批评过去的简单生活,会使我们盲目乐观而忽视我们面临的种种危机。相反,用过去的简单生活来批评今天的复杂生活,我们则可能会更清醒、更明智。

现代复杂生活的现实,再次印证了“欲壑难填”这一成语。人们对更多、更快、更高、更强等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但是,地球上的资源实在有限,人类的欲求总和大概早已远远超出了地球的供给能力。为了让支撑人类生存的地球不致毁灭,人类必需控制自己的欲望,过尽量简单的生活。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社会的简单的生活,为我们现代人过一种合理的生活树立了好的榜样。

第三,简单的政治。在“小国寡民”的表达中,“小”和“寡”都是动词,是使小、使寡的意思。河上公在注《老子》第八十章时说:“圣人虽治大国,犹以为小,俭约不奢泰。民虽众,犹若寡少,不敢劳之也。”这种理解大体上是不错的。老子说“小国”,类似今天说的“小政府”,意味着政治结构尽量简单,政府官员尽量少,对百姓不干预或尽量少干预。显然,这与《老子》第八十章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和第五十七章说的“我无为而民自化”等相一致。

在老子的理想社会中,不仅政府的结构简单,政府的功能也简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理想的社会里没有战争,故无需国防。光是少了这一块,国就“小”了很多,政治也简单了很多。从古到今,国家用国防方面的开支都非常大,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面对当今世界激烈的军备竞赛的现实,老子的“虽有甲兵无所陈之”的理想肯定会被爱好和平的人士所称许。

老子所向往的简单的政治,就是不干预主义,而干预主义则意味着复杂的政治。老子认为,“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政府不干预,民众会生活得很好;政府一干预,民众就遭殃。老子的小国寡民观,是与他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密切相关的。如果取后者而舍前者,就会割裂老子哲学的一体性。对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论者们说得很多,而且正面评价也比较多。但是,却鲜有人把他的无为而治与小国寡民联系起来,这真是一个遗憾。

综上所述,老子所说的简单社会,可以看做一种理想模型。我们可以用此模型来衡量、评判当今的复杂社会。两者的巨大差异,体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异。面对这些差异,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陶醉现实。有良知的人应该敢批评现实,反省现实,而老子的小国寡民观正好为我们反省和批评现实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当然,我们也不能过分陶醉老子所说的简单社会,对此太“执”,也跟对复杂社会太“执”一样,都是一种偏。恰当的做法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均衡点,在简单社会和复杂社会之间取得协调。

(二)

老子小国寡民观所向往的社会还是一种和谐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人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大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得好,没有冲突、没有战争、没有紧张,这不是非常理想了吗?这与儒家设想的“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社会,不是有相通的地方吗?

确实很理想,但也很现实。老子倾心老百姓的基本生活需要:衣、食、住等。他所向往的理想社会不是没有人间烟火的仙境,而是非常俗的凡间。如此说来,老子不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且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如果把道家的小国寡民社会和儒家的大同社会相比,显然可以看到:道家比儒家更有现实主义精神,因为,在大同社会中,“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被摆在突出的位置,而在小国寡民社会中,最突出的是甘食、美服、安居、乐俗。相比之下,“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比较高层次的、比较难以做到的,而甘食、美服、安居、乐俗是比较低层次的、比较容易做到的。

老子说的甘食、美服、安居、乐俗四个方面,看起来很简单、很平常,但从古到今,从中国到外国,从平民百姓到君上圣贤,此四项都很重要。正如有论者早就指出的,“此四事者,吾人初视之,若甚平常,而毫无奇异高深之可言。然时无古今,地无东西,凡属贤明之君主,有名之政治家,其日夜所劳心焦思而欲求之者,孰不为此四者乎?”

在当代中国,尽管在绝对意义上没饭吃、没衣穿、没房子住的人口已经很少了,但还远远没有达到人人甘食、美服、安居的程度。贫困地区的农民和城市低收入阶层的温饱问题,仍然是一个不用忽视的问题。当然,与吃、穿相比,住的问题可能最为触动人们的神经。多年来,随着房价的高升,住房问题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假如追求小国寡民的老子活到现在,他会对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有什么建议呢?我猜测,他很可能会这样做:首先,他会劝告好大喜功的官员放弃唯GDP(国内生产总值)是从的量化的政绩观,劝告他们多考虑老百姓的生活素质。其次,他会劝告官员不要与开发商勾结,不要干预市场,劝告他们少私寡欲。再次,他会劝告开发商多建单元面积小的、朴素的住房,而不建或少建单元面积大的、豪华的住房。

主张“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有舟舆无所乘之”的老子,似乎会反对现代技术。但是,如果这些技术为老百姓的甘食、美服、安居提供巨大的帮助,如果这些技术为老百姓的和谐生活提供物质保证,他真的会反对现代技术吗?在我看来,应该不会。在现代复杂社会中,发达的技术为解决人们的衣、食、住等问题提供了很好的手段:机械化生产替代了手工裁缝,使大量廉价衣服推向市场;现代农业替代了传统农业,使大量廉价食品的出现成为可能;先进的建筑技术提供了更多、更好的房子,尽管这些房子价格很高。面对这些事实,老子怎能弃现代技术而不用呢?

在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中,最重要的应该是甘食、美服、安居、乐俗。他的意思应该是:如果这四个方面都满足了,各种器具、车船等用不用都无所谓。由“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的话放在这四个方面之前,更由不用器具、不用车船等想法太奇特,人们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而更重要的甘食、美服、安居、乐俗等方面却被人们忽视了。在过去对老子小国寡民观的批判中,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四个方面呢?

老子担心的是:使用各种器具、车船会破坏甘食、美服、安居、乐俗,破坏人们的和谐生活。如果确实出现这种情况,他宁愿弃器具、车船而不用。但是,反过来,如果各种器具、车船有利甘食、美服、安居、乐俗,有利和谐生活,他仍然要弃器具、车船而不用,这就显得太不可思议了。

老子乐俗之说尤其值得注意。它体现了老子对人们身心和谐的追求,对物质与精神和谐的追求。老子所说的俗,包括风俗、习俗、民俗等多种内容,既有物质性的东西,也有精神性的东西。在20世纪后半期,中国人在反“封建”的名义下对中国传统的“俗”破坏得太多了。人们在进步和落后的对举中反中国传统之“俗”,也就是说,以“先进”的西方之“俗”来反中国原有的“落后”之“俗”。结果如何呢?中国人更乐了吗?部分人可能更乐了,但大部分人可能更不乐。

在建设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很有必要恢复中国原有之“俗”而让民乐之。这些“俗”是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形成的,是中国文化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政府已作出新的规定:从2008年开始,清明、中秋、端午等中国传统节日作为公众假期。这是非常得民心之举。另外,我们没有理由对民间的一些禁忌戴上“迷信”的帽子而加以反对。

还要看到,老子所向往的和谐社会是公平的社会。人人甘食、美服、安居、乐俗,不分高低贵贱、不分男女老少。在小国寡民的社会之中,没有贪污腐败、没有恃强凌弱、没有贫富悬殊、没有不平等。这确实是一种理想社会。对比之下,现实社会远不如它公平。老子深刻地看到理想社会的公平与现实社会的不公平的巨大反差:“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理想的社会实行“天之道”,而现实的社会则实行“人之道”;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因而是公平的,但人之道却损不足以奉有余,因而是不公平的。老子事实上是以公平的“天之道”来批判不公平的“人之道”,也就是以理想社会来批判现实社会。

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的社会还是一种自由的社会。这是很多论者所忽略的。一方对另一方发动战争,是践踏自由的最突出、最难忍受的形式。在老子生活的年代,战争频繁,他对此采取明确而坚定的反对态度。他在《道德经》三十章中指出:“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他在第三十一章中又两次说到“兵者不祥之器”。因此,他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社会是没有战争的。(“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老子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句备受批评的话,如果联系他的反战立场和反压迫态度,也不难理解。邻国来往多了,似乎容易引起战争。回顾历史,看看很多邻国(例如德国和法国)之频繁来往与多次战争,会使人感慨万千。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邻国,各自独立,就不会相互压迫,更不会发生战争。

在小国寡民的社会里,不仅没有国对国的压迫,也没有人对人的压迫。一个国家的人不会去压迫另一个国家的人,一个国家内部的人也独立、自由地生活而不会压迫他人。在现代汉语口语中,“打扰了”常用这样的场合:一方跟另一方来往而前者感到给后者带来了麻烦。由此可见,就算在人们对来往习以为常的现代社会,人们还是对来往的副作用有清醒的认识。打扰了他人,说轻一点是影响了他人,说重一点是破坏了他人的自由,压迫了他人。

与自由相连的是另外两“自”:自在、自然。在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的社会里,自在、自然同样得到实现。自在意味着安闲舒适,不受约束。在小国寡民的社会里生活的人没有现代人所难以摆脱的繁忙和紧张,当然过着自在的生活。欲望太高的人无法过自在的生活,因为他们永远没有满足感,而在小国寡民的社会里生活的人则欲望不高(“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是对他们欲望不高的夸张性描述),易有满足感。知足者常乐,这是永恒的真理。

“道”是《老子》中的核心概念,它在整个老子思想中的重要地位早已为人所知。但是,他还说:“道法自然。”由此可见,自然似乎比道还重要。毫无疑问,小国寡民社会里的生活是自然的生活。根据刘笑敢对老子“自然”的解释,“‘自然’的原始意义就是自然而然,没有外力的强制作用,没有突然的改变。……自然是一种高超的境界,是‘功成事遂’而又没有对百姓造成骚扰和压迫的表现,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功成事遂,是没有勉强的、没有造成冲突的、没有突然变化的、没有引起压迫感的建立功业的过程和结果。反之,强迫的、引起剧烈变化的、造成冲突的功业就是非自然的。……老子之自然不是平时所说的没有人类文明的自然状态,不是与人类或人为相对的概念,而是与勉强、紧张、压迫、冲突相对立的概念,是一种值得追求、向往的状态,也就是一种价值”。这种解释是很有道理的。老子的小国寡民社会中,没有紧张感和压迫感,没有外力的强制。人人过着一种自然的生活、自由的生活,也是一种理想的生活。长期以来,很多论者把这种生活理解为原始的生活或原始人的生活,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误解。

自由不仅与自在和自然相连,而且还与其他的多种“自”相连。在《道德经》一书中,老子反复提到“自生”、“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自定”、“自均”,等等。这些多种多样的“自”,在小国寡民的社会里也得到实现。人人自甘其食,自美其服,自安其居,自乐其俗。没有对他人的依赖,也没有对他人的压迫和强制。道家对“自”的注重,与儒家对他人的关爱(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我们不能把道家之重“自”理解为冷漠的自私。从老子对甘食、美服、安居、乐俗的推崇,我们不难看出他的温情。庄子之相忘江湖,其实也体现出一种深爱。

在现代社会,随着全球化步伐的加快,要国与国之间完全不来往,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必须正视这些往来所带来的副作用:对外域的依赖、对本土的冲击、对国家独立自主的影响等。国内人与人的往来同样不可避免,但明智者应该不要让这些往来破坏个人的自由从而失去自我。在往来频繁的现代社会中,老子的小国寡民观为我们提供了一服清醒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是我们远距离观察、评判现代社会的很有意义的参照系。那些指责老子为没落阶级的思想家的论者,是否过分迷信“进步”,对现代社会弊端缺乏反省呢?

(三)

庄子跟老子一样也不是所谓没落阶级的思想家。他有更开放的心灵,对人与社会的反思在很多方面都比老子的更为深入。但是,在“五朵金花”盛开的日子里,他也被作为反面人物而受到批判,下引关锋对庄子的批判在当时是很有影响力的:

孟子的主观唯心主义,扩张主观精神(“万物皆备我”),也是积极的向外、向现实世界追求,它反映了当时已登上政治舞台的新兴地主阶级争取统治、巩固其统治的阶级要求。而庄子的主观唯心主义,扩张主观精神,却是消极的向内、向幻想世界(所谓“无何有之乡”)追求,在自己的头脑里幻造绝对自由的王国,以求精神上的自满自足,而逃避现实,闭起眼睛来把现实世界想象为虚幻、做梦。这是没落的、悲观绝望的奴隶主阶级的阶级意识的反映。因此,庄子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便有了这样一些特征:虚无主义,阿Q精神,滑头主义,悲观主义。客观现实是,奴隶主的天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彻底的悲观绝望了。他面对现实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没有什么理想。如果有什么“理想”的活,那就是回到“浑沌”时代。而对这,他也是没有什么信心的。《内篇》七篇就以“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作结。他悲观绝望透了……他站在没落的奴隶主立场,反对封建统治的礼法。然而他自己却没有丝毫的信心出来作“积极”的战斗,但他并不承认失败……既然奴隶主的天下彻底完蛋了,是人间世的一切都是梦幻,都无意义,人生也是梦幻,人生也没有意义了……庄子的主观唯心主义是没落的悲观绝望的反动奴隶主阶级的主观唯心主义。庄子的主观唯心主义形态,是奴隶主阶级被埋葬过程中的、反映这个阶级的悲观主义的特定的历史形态……庄子哲学思想,是人类的精神堕落。每一个历史转折的时代,反动的没落的阶级,总是这样来毒化人类的。庄子哲学毒性最烈的,就在使人醉生梦死、精神堕落,特别是它被裹上了一层糖衣。庄子不是以一般地提倡醉生梦死、精神堕落,而是有一套“理论”。有了一套“理论”,就可以自欺欺人。自欺——本来是醉生梦死,精神堕落,没出息透了,但内心里却自以为高洁,因而“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欺人——穿上一套“高洁”的外衣,不易被人揭穿。所以有“理论”的醉生梦死、精神堕落,就更加反动。

如果不知道“五阶段”论,上引之言就会很难理解。论者们设定:中国一定经历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而春秋战国正是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过渡时期。面对这个过渡,庄子维护没落的奴隶制,反对新兴的封建制,因而是没落、反动的思想家。“五阶段”论是一种来自苏联的意识形态,而不反映历史的本真。既然如此,上引之言也不反映庄子思想的本真。只要脱下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就很容易看出这些话之荒唐。不过,至今还有人认为庄子哲学主张人生如梦幻,带有浓重的悲观色彩。下面就这两点来作一些讨论。

庄子的蝴蝶梦,人人皆知。但是,对它的解释,却千姿百态,其中,人生如梦幻的解释是很常见的。我认为,这种解释是不确切的。在提出我个人的解释之前,先介绍国际著名庄学研究专家爱莲心(Robert E。Allinson)的解释。他从心灵转化的角度来解释蝴蝶梦:

在蝴蝶梦的故事中,最令我们关注的是醒来的周庄,而不是蝴蝶的心态……蝴蝶梦主要就是一个关从梦中醒来的故事。生理上的从梦中醒来,象征着对更高水平的意识的觉醒,这是一种正确的哲学理解的水平。……正如我们能够并且确实做到从一个生理上的梦中清醒过来,我们也能够在心理上清醒,以达到意识的更高的水平。

一般解释蝴蝶梦的论者都集中注意力梦中的庄子以及庄子醒来后的发问:是我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我?与此不同,爱莲心把注意力集中醒来后的庄子。在爱莲心看来,生理上的从梦中醒来,象征着心理上的觉醒,象征着向更高的心理状态的转化。如果庄子长眠不醒,他就无法人们述说他的蝴蝶梦,更无法写下那恣肆汪洋、洒脱无比的《庄子》篇章了。

爱莲心对庄子梦的解释,与他对整个庄子思想的解释相一致。他认为,庄子思想的主题是心灵转化。什么是心灵转化呢?他说:“最好把心灵转化比作个人觉悟水平的改变。它是一种一个人经历的改变个性和看法的经验。在转化前后,人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这并不是某一特殊信仰或观点的改变,而是使人超越了所有的观点的改变。人的内心的态度发生了改变,所以称之为心灵的转化。”例如,从小知到大知(《逍遥游》说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转化,就是心灵转化,从无知到有知的转化,也同样如此。在爱莲心看来,蝴蝶梦最后的一句话(“此之谓物化”)就是指心灵转化。

爱莲心提醒我们注意:美的蝴蝶是由丑的毛毛虫转变来的。这种由丑到美的转化,是一种神话式理想的实现,这就像青蛙变成了王子,丑小鸭变成了天鹅,灰姑娘变成了皇后。同时,由毛毛虫向蝴蝶的转化,还象征着由低级的向高级的转化,由陈旧向新生转化,由爬行的向飞行的转化,由不甚发达的向更发达的转化。为了化成蝶,蛹必须蜕去原有的皮。“可以说,你必须蜕去你自己的皮,才能让超然的美出现。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形象化比喻,因为它预示着《庄子》的中心思想。你必须脱去陈旧的自我的观念,然后你才能获得一个新的自我。事实上,蜕去旧的自我的过程,也正是取得新的自我的过程。……由毛毛虫变形为蝴蝶,这是一个如此绝妙的自我改变的例子……改变是内在的,并且是发生在内部的这一事实强烈地提醒我们,《庄子》最终所谈及的改变,是一种自我改变。《庄子》所指的转化是一种自我转化。”爱莲心紧扣转化来谈蝴蝶的象征意义,实为发人之所未发。脱胎换骨的转化,是内在的转化,而蜕皮的转化,似乎是外在的转化。但是,蜕皮是显而易见的,而脱胎换骨却不容易看得见。我们不妨把蜕皮看成是脱胎换骨的象征。爱莲心由蜕皮而联想到旧的自我向新的自我的转变(这当然意味着心灵的转化),显示了他的慧眼。把蝴蝶与心灵转化联系起来,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处处挖掘《庄子》之心灵转化的主题,是爱莲心庄学研究的一大特色。

我不完全同意爱莲心对蝴蝶梦的解释,但我承认,它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他提供了对蝴蝶梦的一个全新的、耐人寻味的解释。按照他的解释,蝴蝶梦并不表明人生如梦幻。而我对此的解释则遵循郭象。

在看郭象的解释之前,看一下庄子先叙述蝴蝶梦而说过的话: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郭象在注上引这段话的第一句时指出:“此寤寐之事变也。事苟变,情亦异,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故生时乐生,则死时乐死矣,死生虽异,其各得所愿一也,则何系哉!”在注蝴蝶梦时,郭象又说:“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此,而劳心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蝴蝶是也;取之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看了郭象的注,我们可以明白:庄子以梦觉喻死生。梦相当死,觉相当生。梦、觉是两种不可比的状态,死生也同样如此。知晓觉梦的转换,也就知晓生死之变。当然,只有大觉之人才能看得如此透,而大觉之人也就是大圣。郭象在解释蝴蝶梦时能联想到庄子在前面所说的话,这体现了他的慧眼。人们都对“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很熟悉,但很少人能看到蝴蝶梦也体现了庄子对生死的达观。通常以为讲蝴蝶梦的庄子主张人生如梦幻,而事实上庄子认为,生是实在的,当然死也是实在的。庄子只是提醒人们:贪生怕死是没有必要的,且他并不轻生,并不以生为幻而以死为实。庄子对生死看得很透,这表明了他彻底的自然主义态度。

(四)

现在再讨论另一个说法:庄子哲学有悲观色彩。在我看来,这个说法也是不真的。事实上,庄子很乐观。

从庄子与惠施关鱼乐的著名的辩论,我们显然可见:庄子肯定了鱼乐。庄子一开始就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施问:“子非鱼,子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他们继续辩论,最后庄子把惠施的“安”所含的“怎样”转化成“在哪里”,而说:“吾知之濠上也。”为什么鱼是快乐的?因为它们悠闲自在地在水中嬉戏游玩,“出游从容”,舒畅无阻,顺性自适,怡然自得。不难理解,庄子所说的鱼乐,实际上是人乐的象征。当然,鱼离不开水,只有在水中,鱼才能快乐地畅游。假如把鱼放置在陆地,可以想象将是什么结果。只有顺其天性,鱼才能快乐。

人跟鱼一样,也只有顺其天性,才能快乐。顺性即乐,违性即苦是庄子的一个重要思想。野鸭的脚很短,而鹤的脚则很长,这都是两者的天性;如果续长野鸭的脚,砍短鹤的脚,则违背它们的天性。穿牛鼻、络马首,也违背了牛马的天性。《庄子》一书中有大量的例子说明自足其性即乐、伤残其性即苦。

庄子的乐与游密切相关。顺性而无拘无束地游,是快乐的象征。庄子反复地说“游”:逍遥游、游无穷、游心乎德之和、游刃有余、游方之内、游方之外……显然,反复说游的庄子不是悲观的,而是乐观的。现代汉语中有“游乐”一词,也表明了游与乐的相关性。

在《庄子》一书中,还有海乐、天乐等说法。《秋水》言:

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此东海之大乐,象征着人们把握无限之乐。这种快乐,源自一种气派非凡的壮美感。浩瀚无边的东海之大乐,也表明自足其性即乐。大旱与大涝,对东海之水的增减都没有什么影响。大海是自足的。自足者自乐,这是庄子的一贯主张。另外,庄子还说到天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以虚静推天地,通万物,此之谓天乐。”跟海乐一样,天乐也是一种体验和把握无限之乐。同时,天乐也是一种自然无为之乐,一种自足其性之乐。

庄子的天乐、海乐、鱼乐、蝶乐等等,构成了一幅宽阔壮丽、天真烂漫的画卷。观此画卷,我们可以深切而具体地感受到庄子对人生的理解。他不懈地追求自由,向往诚挚纯真的人性,因而摈弃了人世间的众多苦恼,获得了常人不容易得到的快乐。乐者庄周,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悠悠。

总之,在“五朵金花”盛开和“五阶段论”被滥用的时代,老子和庄子的哲学都被严重地误解、曲解。只有抛开由此“二五”而产生的很多先入为主的说法,我们才能走近老子和庄子,才能走近本书所讨论的其他哲人。老、庄不“没落”,倒是活跃“二五”时代的像关锋这样的人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