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人们再重新思考这段历史往事的时候,难免仍然会觉得这其中有诸多难以理解之处,其实这总是和当时的历史环境分不开的。仔细分析这段事例之前,不如先让我们再看一个相似的案例。
据一部日本的武士修养书《叶隐闻书》中的记载说,有一位名叫锅岛的封建藩主给他的管家介左卫门送去一纸命令,指责其女行为不端,有辱父名,当自杀以谢。结果,这个介左卫门想也没想就从命了,而介左卫门属下的十八名武士也向锅岛请求为其主殉葬,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如愿,十八人俱死……
总之,这样的事例在封建时代是不绝于绪的,下面就让我们专门分析一下田横的事例吧。
在《史记·项羽本纪》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说是当项羽死后,项羽曾经统治过的楚地全部都投降了,而惟独鲁地(今山东曲阜一带,原鲁国,后为楚国所灭)坚守不屈;汉王刘邦一怒之下,准备动用自己的全力对鲁地实施报复性打击(“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不过,冷静思考了一下鲁人的动机,才发现是这个原因:“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也就是说这里的人礼义传统非常深厚(儒家的发源地,孔子的故乡嘛),能够为自己的君主死节;而项羽最初的时候就曾被楚怀王加封为“鲁公”,因此鲁人出于封建礼教就要向他负责(忠实于项羽)。搞明白了这个问题,刘邦就不需要大动干戈了,他只是让人把项羽的头向鲁人一出示,鲁人就明白了这天下确实已经易主了,他们现在已经是大汉朝的子民了(所以要向新天子负责),于是就投降了。
当然,我们不能要求鲁人愚忠到要为项羽殉葬的地步,因为时当政治大动荡之世,江山时时易主,能够像鲁人这样不追势利之风、忠实于旧主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他们的政治信念应该就是这样的:只要旧主人还活着一天,自己就不能轻易背弃他。其实这就是封建思想所使然,以西周为例,天子是天下的所有者,尤其是天下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的所有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将自己所掌握的土地分配给自己属下的各诸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诸侯又将自己从天子那里获得的土地再行分配给属下的大夫,而大夫再把自己从诸侯那里获得的土地继续向下层分配,直至将所有土地具体分配到每一个生产个体(农奴、农民)手上——这种分配制度不同于战国以后国家直接向子民授田,它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所谓“封建制”,就如同欧洲(包括日本)中世纪实行的封建制度一样,社会上的每一阶层只对它的上一阶层(也就是把生产资料分配给他的那一阶层)负责,也就是层层负责制,诸侯以下并不需要对国家直接负责(比如中世纪的欧洲骑士,他们眼中没有国家,他们只忠实于自己的封建领主,以致国家君主好像名存实亡一般)。封建社会典型的人际关系就是一种层层的人身依附关系,就像马克思曾经所指出的欧洲封建社会的情状:“欧洲的黑暗的中世纪,在那里,我们看不见独立的人,却看见每个人都是互相依赖的——农奴与领主,家臣与封建诸侯,俗人与僧侣。物质生产的社会关系及建立在其上的各个生活领域,都是以人身的依赖性为特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
搞清了封建思想的根源问题,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那些门客(食客)勇于为自己的主人死节的精神动机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秦末汉初尚有西周典型封建思想的余续,当时甚至之前和以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社会上一定都在大力提倡这种为人主死节之事,这其实乃是封建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表现;加之人主的所谓“贤”,对这些门客爱护、优礼有加,这就实现了一种门客从人身依附到精神依附的最终转化,以致他们的人格最后完全丧失了精神独立性(这也不禁使人联想起日本武士的情形)。以此观之,“田横五百士”的忠烈之名绝不是偶然的,因为那是“五百”个本来鲜活的生命,而不是五十或者简简单单的数个,尽管后世可能也不乏为主人死难的事(也包含对主人、所欣赏对象的精神依附),可是在数量上都不能与此相提并论,尤其它们的本质应该是有所不同的(这可能需要我们仔细把握和体会)。
这就是大历史环境所使然,它既是偶然的,而其中也是一种必然因素在起决定作用——而因此,后人在惊异、赞叹这种死节精神之余,往往也就容易把它做简单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