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芒的去路,昨天在日内瓦看见了。但丽芒的来路呢?自然圣祥哥尔夫两国交界的一条溪流也可以算作丽芒的来路,而且沿湖各村中像这样的溪流还有不少哩。但是丽芒因为是一条大河中的一段,所以既有一条总去路,也有一条总来路,这便是我想了久久而未得机会前去一探的何纳河入口了。我探何纳河入口的动机,第一次发动于研究丽芒的地势。照地图上的色彩所示,湖水是用全蓝色的,湖边各陆地依地势的高下,而为浅深两赭色。但无论浅深,展开丽芒地图来,总觉得是全赭当中一片蓝,万不料忽然生出第三种颜色来:何纳河入口及河之两旁,既非蓝色,也非浅深两赭色,而是白色。我料定这是低地,但总想去一探。
第二次发动于乘轮船经过何纳口外的时候。这一次看见地图上白色的处所是低地已无疑义,低地上且有大小树丛。而且看见何纳入口是黄色,不像黄河入海时连海也变为黄色了,何纳的黄色竟无害于丽芒的碧蓝,却像丽芒有本领将何纳的黄水染成碧蓝似的。次之,我还在轮船上听得何纳入口的响声,说不定这入口的水势急到一个什么样子,也说不定河上是不是可以造一条桥让我们站在上面叹一声“来者如斯夫!”
第三次发动于到蒲佛孩看赛船的时候,这一次实在是一个最近便的机会了,低地及树丛已经看见一部分,只是水声及黄色却都被树丛遮蔽着。如果不因为日光太猛烈,也不因为看赛船而在日光下站那么多功夫,更不因为前一天游了沿湖各村而疲倦还没有恢复,这一次便已经去过了。
我第四次的发动和决定,是昨天在日内瓦梧桐树下的谈话,和白山桥上观玩何纳的去路。
今天下午天气虽是阴晴,却甚凉快,乃与三弟一同由圣祥哥尔夫步行而去。到蒲佛孩,果然下了一阵大雨,于是逃入蒲佛孩车站的待车室里。看法国方面一次一次的来车,和从这里一次一次出发开向法国和本国的。这种火车的来往,我们把它当成晴雨表似的,总是说,下一次车到时一定可以晴的了。然而不知怎样,在这晴雨表的指示之下,刚刚小了,又大起来,刚刚晴了,又下起来,晴雨表也像是忙得应付不及。一直坐了一小时光景,才像有点把握了,乃沿着大路走去。
我们以为大路一定是环湖马路了,一直走过去,可以通到何纳河的入口。入口上如果有桥,那桥上一定可以行车,有如西湖“段桥”的放大;即使没有桥,也一定有轮渡,像南京浦口间的,也像杭州西兴间的,渡河以后,那边依旧是马路。所以我们沿着大路走。万不料走到后来,峰回路转,把一个丽芒湖找不见了。这时才觉悟到马路不是完全沿湖的,因为要避低地,所以只能沿山筑去。倘再不回头,目的地要达不到了。
“通路,小桥,维尔纳夫。”我们回头走了一大段,却仍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这样三个字。维尔纳夫是上次我们坐了船去过的,的确是湖对岸的一个村子,再加上通路小桥等字样,那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吗?然而这所谓通路(Passage),实在小得太可怜,简直是中国江南所说野猫路,而且雨后泥泞,即使不至于不通,至多也只能算作半通罢。
路上所看见的,是丛树和牧场。丛树是自己生起来的罢,牧场的分界也只是粗陋的铁丝栏。牧场里面有大群的牛,大群的马,由一个小孩管着。狗看见有人来了,发狂般的乱吠。我最怕这不可理喻的东西,幸而似乎有人管着,人便住在牧场旁的小屋里。最令人注意的是,一路时时看见小溪,上面架着小板桥一般的东西,下面溪水汪汪的流着。这可见所谓一条总来路的旁边,也还有若干分来路的了。
忽然闻到流水的大声了,忽然见到桥梁的铁架了。这原来就是木牌上所谓的小桥(Passerelle),这原来就是轮船上曾经听见的水声了。
水面并不大,而水流却真急。小桥的目的只为行人,所以两边用阶级,惟一的特点就是轻巧,好像整架桥可以一手提了走似的。下面流水中却仍有两个桥桩;桥桩之薄,可谓薄到无以复减了,其用意是为减轻水流的抵抗力。水流固然是抵抗不了的,但我们从桥上看下去,看见仍有若干枯草树枝等物,随流水而下,附着在这薄到无以复减的桥桩上。
我们在桥上来回走了几趟,尤其是我,正体味着一种达到目的时的快乐。看上流,这样富厚的来源,往古来今抒写着,我不赞叹,我只体味。看下流,这样汹涌的声势,一霎那间消灭了,我不惊愕,我只体味。
急流两岸是矮小的丛树,一半在水中,一半出地面,岸是完全看不见的了。原意不是叫我们看不见,却怕急流看见了,才叫丛树保护着的罢。
我们本想走到维尔纳夫去,但是时间已经渐渐向晚,在地图上看,急流偏在圣祥哥尔夫一面,到维尔纳夫比到圣祥哥尔夫更远,而且如果走到那边去,依旧是牛群,依旧是马群,依旧是狗吠,依旧是细流,依旧是泥泞的野猫路,这样单调的重复,是我们受得了的吗?我们既然达到了目的,倒不如循原路回来了。
从日内瓦方面照过来的晚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异常的长,好像要把我们的耳朵再拉到轻巧的铁桥边去听一会儿水声似的,然而我们与铁桥到底一步一步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