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孙伏园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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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瑞士国度日

自诺佛尔山村回来以后,雨丝陆陆续续的不断。但我并没有什么不满足。我觉得天好便出去游湖,不好则在家谈天,而且从窗口看湖上的雨景,一样都是快事。间或也有雨住的时候,如前天下午,我们便到湖上去钓鱼,如昨天傍晚,我们便到轮船码头去看落日。可惜钓鱼的成绩依然不好;前天五个人乘了划子出去;自己三个人以外加了两个本地邮局里的小朋友,居然钓不到一条鱼回来。当初还怀着好大希望,后来逐渐减少,少到绝望。但那两位小朋友兴味好,尤其是亚尔培,觉得即使没有鱼也该有别的战利品来抵偿才好,于是在水面上看见东西便捞,而且大胆的驶去,几乎要到对面的蒙德欧了,才载了满船的木头柴块驶回圣祥哥尔夫。

昨天下午到轮船码头,看雨后的南山(Dentsdu Midi)。丽芒湖上色彩的变幻,本较西湖复杂,其中尤以南山的变幻为最动人。如果照它那样多的变幻推测起来,南山的本身可以说是没有色彩的,完全随着它周围的一切而为转移。但是它毕竟朝朝暮暮都在那里,与它比较接近的或有意研究它的人们,难道说不出一个它最爱表现的色彩么?我说有的,是肉色。以肉色为基本,再在这肉色上面表现出它的喜怒哀乐等等来,这便是在丽芒湖上所看见的南山了。昨晚正当雨后,夕阳在日内瓦一角,光射到南山上,只一二十分钟,我们竟有眼福看到它在闭幕以前表现最精彩的一出,而且是在丽芒这面大镜前,它既不是刘老老般会把自己的影子认做亲家母,自然只有神彩更加焕发,映带更加多趣的。

今天是瑞士国庆日。我们三个都是外客,虽曾躬逢法国的热闹国庆,但对于瑞士情形不熟,不便先向他们问长问短。而且我也想到,法国人的爱热闹,自有他们的特别国情,别国未必和他们一样。凡在这种热闹的大节日里,我想酒是一个热闹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却是一个禁酒的国家,阅兵也是一个热闹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却是一个局外中立的国家,所以我们料定,即使有若何繁多的仪式,也一定不和法国一样的了。

但我们只是默察。房东德立发先生在轮船上工作,昨晚并没有回来。丽芒湖上的轮渡是只开六个月的,也像诺佛尔村的侍女只帮四个忙月一样,一交秋冬,游人稀少,轮渡既然停止,德立发先生便家居了。家居的六个月,依然支付半薪,然德立发先生决不肯闲荡的,在这休息的六个月里他便做木匠。至于在作工的六个月里每月四个礼拜日是并在一起休息的;我们也看见过在休息时期里的德立发先生,那是一到家,连轮船上的制服也没有完全脱去,便取一把锄头到园里去工作的。从这些情形推测,今天国庆日的不放假也是当然的了。

德立发夫人是德立发先生的后妻。她自己对我们讲,她在没有和德立发先生结婚的时候,是日内瓦一家大银行里的厨子。所以她不但懂得许多上等筵席的烹调方法,她还善于制作精细的点心。她常常回忆日内瓦的繁华,因为我们打听她到日内瓦去的船价,便给她一个讲述并赞美日内瓦的机会。又因为她常想表现她那高明的手段,所以常常怂恿我们吃这个那个菜,吃这个那个点心。她的工作是一天到晚没有休息的,不是在家里洗衣服或收拾屋子,便是到园里去种菜;不然,便到别人家里去搜罗了衣服来洗;再不然,便到美景旅馆等处打听,是否需要工作,去给他们在厨房里帮三天五天的忙。她对我们说,她曾经替人担保一笔木器店的帐款,她那朋友后来搬了木器到别处去住了,这笔欠款完全由她付出。因为上了这个大当,所以非再这样苦苦的工作三年,是填不满这个亏空的。这固然是她苦苦工作的一个理由,但我以为在这样普遍爱作工的空气里,即使一旦还清了亏空,德立发夫人决不会好吃懒做的;不然,圣祥哥尔夫全村不见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人,难道他们都因为有着亏负吗?在中国社会里,时常看见有好吃懒做的,例如我自己,难道因为我是富翁吗?决不然的,只是因为情愿饿死,懒得作工罢了。

德立发夫人是这样爱作工的,她今天国庆日不休息倒是意中事;只是她也这样爱怂恿我们吃这个吃那个的,昨天晚上何以竟不怂恿呢?德立发先生前妻的子女,大抵都长大成家的了;只是这位德立发夫人有一个独子,叫亚利斯底特,与法国内阁总理白利安同名,我们常常叫他内阁总理的。他父母因为中年以后得子,所以特别疼爱他,尤其是德立发夫人,工作一有余暇,真是珍护之唯恐不至。但何以今天一早起来他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着呢?从这些小地方看来,大概国庆对于德立发夫人并不十分重要的了。

然而村庙里的钟声终于响了!

在一个远客的心情里,这每一下钟声都敲出瑞士独立的模糊印象来。屈指一算,瑞士是十三世纪末年独立的,到现在已有六百五十年光景了。初独立时只有三州,现在共二十二州,那十九州是陆续加入的;这种一州一州的加入,还不是因为闻了今天早晨一般的钟声而艳羡才来加入的吗,和平真是引动人的钟声呵,尤其是从一个战争国里跑来的远客。

午间在门口遇见贝格杭先生,他正衣冠楚楚的从街上回来。这不消说,今天早晨村庙必有国庆的仪式,而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一定是团拜完了以后回来了。现在我们只要打听晚上是不是还有花炮等等娱乐。昨天在大路旁看见搭好一间临时簟棚,里面挂着瑞士国旗,安好电灯,一定是作今天晚上跳舞之用的了。

于是我心中有了一个大略的概念。瑞士小村的国庆:早上在村庙鸣钟,村人聚集团拜(如贝格杭先生),因工作关系亦可不参加(如德立发先生一家),晚上则有跳舞等。

然而这种杜撰的概念到底是不值一笑的。午饭时分怒安兄来了。他带了好些消息来。第一,村中死了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先生,他一生工作,从未停歇过,直到昨天为止。他是村人的好模范,他死了村人都哀悼,今天早晨在村庙里为他举行丧礼。

“那么今天早晨的钟声,是丧礼不是国庆了!”我问他。

“是丧礼。”

“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的也是参加丧礼去的吗?”

“自然是的。”

“那么对于国庆,本村竟全无动作吗?”

“照例是今天白天如常工作,傍晚工作完了后,全国大小各庙鸣钟举行国庆。但因本村只有这一口钟,丧礼固然敲它,火警也是敲它,再不能负国庆的第三重任务了,所以本村今晚不鸣钟。只是沿湖各村的烟火是有的,晚饭以后到湖上去一定大有可观罢。”

晚饭完了以后,在我们窗口对面的山上,黑一阵白一阵的云块,跑也似的经过,好像特别向我们为了晚上的花炮等候一天了的远客示威似的。不但经过而已,又渐渐的沉下来了,渐渐的放出雨点来了。这怎么好呢?“不要紧,现在尚未暗静,即使出去也看不见花炮,而且有花炮也未必在此刻放。”于是三人又静下。而雨点却从未静下。直到真的完全暗静了;三人乃冒着雨出去,在平常晚饭以后必去一转的轮船码头上站着。果然不错,蒙德欧,佛佛,洛沙纳一带的山上,平添了许多红灯,这一定便是花炮的出发点。我们只要等着好了。等着,等着。水云布满湖上,连蒙德欧等的红灯也渐渐被它遮蔽,蒙德欧平日像夏夜星辰般的灯火也完全不见了;这时候忽然想起了本村大路旁的临时簟棚,便跑到那里一看,见有两三对人正在跳舞,但我们已经全身湿透,不能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