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英才张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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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竭尽臣忠

张之洞升任大学士、军机大臣啦!

武汉三镇的司、道、府、州、县官员们,纷纷登门道贺。督署门前车水马龙。英、美、法、俄和日本、比利时驻汉口的领事,不管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也都笑容可掬地赶来督署祝贺。在迎来送往的忙碌中,张之洞真感到疲惫。

张之洞迟延了7天仍未动身。七月二日军机处奉旨来电催促启程:“著张之洞迅速来京陛见,有面询事件。”

张之洞回电:“洞近年多病,精力渐衰,心血虚耗,夜则怔忡难寐,日则舌干气促,步履艰滞。医者谓宜服药静养,方能见功。前月二十九日,已附片奏请赏假二十日,日内当可上达宸览。现在赶紧医调,并清理要政,约计本月二十日,当可启程。如当可行,不敢拘定假期。”

张之洞真的病了?没有。托病是借口,清理要政是真。他正忙着提拔州县的官员,调整新军中军官,因而才拖延行期。官员调任,突击调整僚属,安插亲信,古来即有,但张之洞却无可非议。他是担心新任湖广总督赵尔巽不学无术,会把他历尽千辛万苦,“以武功定祸乱,以文德致太平”而取得的略治粗安局面打乱了,所以才日夜加紧策划,安排一批他信任的官员,以维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事业。

到七月二十九早晨,他总算忙完了该急办的最后一件事:连上了三道奏折。

第一折是《请奖各学堂毕业生及管理教员折》,为武汉三镇高、中等学堂毕业生请奖。这年毕业生共748人,保奏请奖的有学生、教员、管理员成绩优异者124名。所谓请奖,就是请朝廷授官职品级,分配到湖北各地任行政官职,或是教习,或是到各衙门充当翻译,或分到厂局管理企业,或分到城镇办理商业。有这一批年轻人到各地任职,思想开明,知识可用,湖北的工业、商业、教育就有了稳固的根基,可以继续发展,张之洞就又放心一层。

第二折是《请奖梁鼎芬片》。折中写道:“湖北按察使梁鼎芬,前主讲两湖书院,嗣蒙简放武昌知府,历升今职。当时未设提学使,所有湖北教务,均委该员办理。该臬司学术纯正,待士敦诚,于教育事体大纲细目擘划精详。任事多年,勤劳最著。据称不敢仰邀议叙,似未便没其功劳。合无仰恳天恩俯准,将湖北按察使梁鼎芬赏加二品衔,已昭奖励。”

清制巡抚是二品衔,张之洞本意是提拔梁鼎芬做湖北巡抚,来继承自己的事业。但巡抚大吏只能皇帝简任,总督无权推荐,只有先尽力保奏二品衔,到京后再相机举荐。很快,皇帝朱批梁鼎芬著赏二品衔。张之洞到京后,即保奏梁鼎芬做了湖北布政使。

第三折是《请奖纪矩维等人片》。此折保荐纪矩维、杨守敬、马贞榆、汤金铸、罗照沧、曹汝英等6人,到北京内阁各部提拔重用,为的是他到内阁后,手下有一批可靠得力的官员。

金银礼品张之洞拒绝了,但一个个贺帐、一幅幅贺联、一方方匾额却拒绝不得。那上面充满了为他歌功颂德的誉美之词,反倒没有引起他的欣喜和慰藉,因为时局的发展,太让他失望了。临危受命,本不轻松,再加上满臣专权,自己又不是事事随和的脾气,闹不好反倒有损自己一世的声名。更有甚者,伴君如伴虎,在慈禧太后身边,不知道哪会儿落个身败名裂,祸及子孙。忧郁孤愤,十倍于平时。

在喜庆活动中,汉阳铁厂、枪炮厂、两湖高等师范学堂、武昌驻军的军营等,开始塑造张之洞的铜像、石像,以示敬仰纪念。张之洞闻之,装作没有听见,不加可否,任其为之,听其自然。

当梁鼎芬向他说,汉阳、武昌、汉口的商会要为他修建“风度楼”,并写了禀帖,要他为“风度楼”题字时,张之洞不能不愕然了:

“名高毁所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节庵,这样做徒具虚名,得到的可能是实祸。还是免建吧!”他不愿因歌功颂德而成为政敌诋毁的目标。

“众意难违,不好说服商会呀。”梁鼎芬为难地说。

“告诉商会,湖北之治,是来自皇恩浩荡。我张某不过是宣承上谕罢了。”

“以督署名义札饬道府州县,令其停建如何?”

“不妥,我已离任,不能再行公牍。”

“以老师个人名义,发函制止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

张之洞立刻挥毫,信中说:“治楚有年,无功于民,且同心难得。事机多阻,往往志有余,而力不逮,所能办到者,不过意中十之二三。此举徒增愧,不以君子相期,万万不可。”

梁鼎芬看了手书,赞道:“老师在鄂的功劳,足以遮天盖地,却偏不愿留名,实为憾事。不过,李白诗说得好:‘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识。’湖北士民,是忘不了香帅业绩的!”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张之洞随口吟出了陶渊明的诗句作答,正体现了此事的心情。

早饭后,张之洞身着白色纺绸裤褂,手持芭蕉扇在房前花园散步,这已是他的习惯了。即将离开这里了,一草一木更感到特别亲切。

这时梁鼎芬来到面前,禀告瞿鸿禨来到了武昌:“专列停在江岸火车站。他派人送来便函,说要到督署拜见香帅。”

“噢?见不见呢?”张之洞停步沉思。立刻,脑海里想起几年前的一宗子事。

那年侍读学士文廷式被参革职,勒令回到江西萍乡原籍,因他和梁鼎芬有特殊深厚的友谊,常来武昌会友,也时常谒见张之洞。这件事,不知何人捅到了慈禧太后那儿,这下可出了乱子。慈禧太后给张之洞下了一道上谕:“据报文廷式前来湖北,勾结匪类,图谋不轨,著该督即行查拿,就地正法。”

怎么办?文廷式可不是凡夫俗子,而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文芸阁。他字道希,号芸阁,又号纯常子,光绪十六年进士,甲午年大考翰詹,阅卷大臣拟第三,光绪帝特拔第一,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博学多闻,名播遐迩,素以评论时政的“清流”著称,也是张之洞的清流友人。为赞助光绪皇帝变法,支持康有为发起强学会,受到慈禧嫉视。革职回籍还不算,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要张之洞杀他,张之洞哪里下得去手?硬着头皮,偷偷地让人给文芸阁送了个信儿,令他速速逃往日本避难。

如今,新被太后逐出军机处的瞿鸿禨来访,如何处理才为妥善?张之洞与他既无深交,也无恩怨,只是在奏定学堂章程时,找他疏通过,有过见面之情。他被逐出军机,而张之洞将进入军机,处境截然不同。张之洞虽同情他,但想到朝中的明争暗斗,确有畏难之感。若公然在督署接待,有人密告到朝廷,便有结纳罪臣之嫌;若不见,又恐人说一旦失势故人疏,外人也会说自己是个事倾则绝交的小人。张之洞思考后说:“这样吧,你先到车上看望子玖,说我有事缠手,办完后再去看他。”

两年前张之洞进京时,便已听说过瞿鸿禨的往昔经历。近两年的事,张之洞也有耳闻,这也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瞿鸿禨(1850~1918)字子玖,号止庵,湖南善化(今长沙)人,由进士授编修,进而任内阁学士、学政、礼部侍郎。庚子年随从慈禧西逃,在风餐露宿极尽艰难的途中,殷勤侍奉慈禧太后,兼而锐于任事,笔下生花,途中的圣谕多由他执笔。这年他刚满50岁,年富力强,精力充沛,而又仪表堂堂,常在两宫面前参赞事务,为人圆通,结交李莲英,与李莲英的妹妹李菊英私通。兄妹二人使足劲地在慈禧面前为他美言,受到太后的赏识,夸他是患难忠臣。

尚在西幸途中,慈禧便授瞿鸿禨为左都御史,几天后,又晋升为工部尚书。到西安后,由王文韶、荣禄推荐,当上了军机大臣,兼充外务大使,不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为外务部,居六部之上,瞿鸿禨又充任了尚书,同各国议和。瞿鸿禨治事明敏,承旨拟谕,语中切要,颇中慈禧之意,时常召他独对。回銮北京后,赏黄马褂,加太子太保衔,帘眷日隆。

荣禄死后,庆亲王奕劻做了军机大臣的领班,其他军机大臣只有王文韶、瞿鸿禨、鹿传霖3人。王文韶年事已高,不问大事;鹿传霖对新政很少参与意见。所以一切新政、外交、用人均有瞿鸿禨拟出意见,报太后审定。奕劻抱定不许重用汉人的祖宗遗训,极力排斥拥有军机实权的瞿鸿禨。奕劻本人既庸又贪,是剖腹藏珠受贿贪财不要命的人物,在军机处和瞿鸿禨时有摩擦。

随着改革官制的锣鼓敲响,清政府的权力中枢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以奕劻为一方,以瞿鸿禨为一方,阵线分明,旗鼓相当。奕劻有清皇族和直隶总督袁世凯的支持;瞿鸿禨则联络了云贵总督岑春煊、《京报》主编汪康年、御史赵启霖和部分汉族大臣。围绕是建立一个皇族内阁,还是建立一个以汉族为主的内阁,双方展开了争夺。

军机处会议多次争论,拟定了一个建立责任内阁的建议。这是仿照日本、英国君主立宪的办法,设立国务院;国务院设总理大臣,各部尚书作为国务大臣日后入阁,一切重大政事由内阁决定,然后由皇帝签发,实权在国务院。

慈禧一看这个建议,立刻火冒三丈。按她的意思,是假立宪之名,行她集权之名;假中央集权之名,行排汉之实。而这个建议,要她像日本天皇一样,只有名位而无实权,便批示否定了这个建议,仍旧由她集权。

诏旨颁布改革官制的结果,军机处罢免了鹿传霖、徐世昌、荣庆、铁良,留下了奕劻、瞿鸿禨、世续。加上各部尚书共13名大臣组成内阁。康熙祖制遗训六部堂官满汉一比一,而改革后满族9人、汉族4人,成了三比一,引起京中大哗。希望通过立宪而升迁的汉臣官僚更是愤懑不已。

恰在这个当口,传出了奕劻及其子载振受贿卖官、放任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的消息。瞿鸿禨以此为突破口,向奕劻发起了猛攻。

他先找到御史赵启霖上折弹劾。赵启霖,字正孙,湖南湘潭人,和瞿鸿禨是同乡,又是瞿鸿禨门生,且两人志同道合,对清贵族排汉早已不满,很快写了一个弹劾亦劻的奏折。折中说:

段芝贵为人猥贱,在袁世凯府中听差,由于善逢迎,由佐杂升至道员。上年贝子载振道过天津,段芝贵逢迎载振者,更是无微不至。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观戏院,买歌妓杨翠喜奉献载振,复从天津商会王竹林借十万金,以为庆亲王奕劻寿礼。奕劻、载振遂为之蒙蔽朝廷,保段芝贵署理黑龙江巡抚。段芝贵无功可纪,无才可录,并未曾引见之道员,专此夤缘,蹑跻巡抚,诚可谓无廉耻……此而交通贿赂,欺罔朝廷,明目张胆,真孔子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瞿鸿禨的又一手棋,是让汪康年在《京报》上,将载振和杨翠喜风流韵事,绘声绘色详细披露,成了京中最大的桃色新闻。

慈禧看了赵启霖的奏折和《京报》新闻,又召瞿鸿禨独对,详细询问事情的真伪。

瞿鸿禨说:“事情属实。”

慈禧说:“这样一来,奕劻非出军机不可。”

瞿鸿禨回家告诉了夫人,夫人传给了汪康年,又传到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里循耳中,很快《泰晤士报》刊载一条新闻说:中国军机处将有大的变动。

这时,奉旨查办奕劻、载振案件的载沣、孙家鼐复奏,说赵启霖的弹劾毫无根据,率行入奏。以赵启霖任意污蔑王大臣的罪名,著即行革职。此事大出瞿鸿禨的意料。

奕劻反过手来,对瞿鸿禨展开了反击。

在与慈禧太后独对时,奕劻说:“瞿鸿禨凭着文笔巧妙,所写组建内阁的奏稿,是排除满人,置太后如同虚设。奴才与他争执,力持不可,才得罪了他,变着法子地整我。他与岑春煊勾结到一块,而岑春煊又是康梁同党。”

慈禧最恨康有为、梁启超,闻言色变:“此话当真?”

“当真。我这有个凭据。”奕劻怕太后不信,拿出袁世凯伪造的岑春煊与康有为、梁启超的合影,以证明瞿鸿禨图谋不轨,是个危险人物。太后看了,果然吃惊不小。

奕劻趁热打铁,用5000两银子贿赂御史恽毓鼎,写折弹劾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等等。

慈禧看后,朱批奏章:“瞿鸿禨著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在慈禧太后面前红得发紫的瞿鸿禨,一旦稍不驯服,即被赶出了权利的中心。

瞿鸿禨革职两天后,屡受太后嘉奖的张之洞遂入阁拜相,步入大学士、军机大臣的高位。张之洞对朝中激烈、复杂、残酷的斗争了如指掌。他从瞿鸿禨的失败中,感到了自己入执军机后的艰难和危险。

明月映在江波万顷的江水之中,波浪又击破水中的月亮,泛起粼粼的白光。舶在江心的“楚材”号轮船上,电灯照彻得一片通明。客厅中,张之洞和瞿鸿禨相对酌饮。这是张之洞的秘密安排,可以避开耳目。

此时此地,两人的心情截然不同。在修订学堂章程时,瞿鸿禨虽然支持过张之洞,但毕竟没有深交。见面应酬寒暄之后,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闷酒,张之洞才说:

“子玖兄是当代雄才,身离军机是天下不幸啊。”

“弟不过是章句小儒,置身中枢,空有救时之心,而无救世之才。辜负圣恩,不能报答高厚鸿慈,是一生憾事。”

“吾兄正在有为之年,不久将会东山再起。”

瞿鸿禨刚满57岁,确有再起的野心,但他却说:“偶失万户侯,遂老三家村。从此专意耕田务农,再也不问天下事了。”

张之洞未便深谈,又扯了一会儿闲话,便拱拱手:“祝我兄望时而待之,多加保重。”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1907年9月12日,张之洞到达北京,住在畿辅先哲祠。次日宫门请安,慈禧太后传谕明天一早召见。

张之洞回到寓所,因先哲祠房小院小,便迁到贤良祠。随即把易顺鼎、范增祥找来,分析召对时会问些什么?要建议些什么?他虽早有准备,但仍放心不下,便找他们再推敲一番。

易顺鼎是湖北龙阳人,生而奇慧,15岁即刊刻了自作的诗词一卷,后中举人,官至道员。光绪二十五年,张之洞爱其才,招入幕府。他和樊增祥并称江南两才子,随张之洞到京上任,是其最得力的两个幕僚。

此刻,张之洞的心情极不平静,一直萦怀着明天的奏对。在他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中,经历了那么多的重大事变,亲眼看到数万里秀丽明媚的山水,一次又一次地被列强瓜分掠据,山河破碎,战乱不息,饥民遍野,疮痍满目,濒临亡国灭种之境。为此,他忧愤过,抗争过,也屈服过,叹惋过,长恨无权不能扭转乾坤。如今身置中枢,操权在手,要挽狂澜,扶倾厦,转弱为强,振兴中华。能否实现他的凌云壮志,明日的召对是个关键,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张之洞准备建议施政,他说:“当务之急,也是长治久安之策,不外两事:一曰立宪,一曰破除满汉畛域。仲硕、云门你们以为如何?”

易顺鼎饱经世事,深知行之不易,说:“题目虽好,只是要说得透彻,也许能打动太后。”

樊增祥曾在荣禄幕府数年,深知慈禧的脾气,说:“老太婆最怕革命党,最忌康、梁保皇上新政。只要避开这两件事,其他要政的建议,也许能够采纳。”

张之洞点头赞同。

9月14日陛见。

慈禧待张之洞向她和皇上跪安之后,一边令人赐座,一边亲热地说:“这几年身子骨还好吧?”

“臣肝胃不好,别的还算健壮。”

“怒气伤肝。你那爱着急、爱生气的直筒子脾气,也该改改了。”

“臣受太后、皇上特遇之恩,值时事艰难,臣又生性愚钝,昼夜焦思效命驱驰,也难于报答高厚鸿慈。”

“这些年也苦了你了,练新军,办洋务,行教育,平乱匪,累得头发胡子都白了。”

“臣析衡知寡,盘错才疏,有所兴革,鄂湘太平,全仰太后、皇上的高恩厚德。”

慈禧太后美滋滋地说:“不管怎么说,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只是内地会匪、革命党到处闹事,人心不安,你看该怎么办?”

张之洞的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看时机到了,急忙答道:“以臣愚见,会匪不过是乌合之众,并不可怕,而革命党则大为不同。”

“都是乱匪,还有什么差别?”

“革命党组织严密,国内外办报刊煽动,还有蛊惑人心的口号,一人振臂,万人蜂随。所以此伏彼起,难以根除。”

“什么口号,有这么大的力量?”

“臣不敢直言。”

“你这炮筒子,怎么也吞吞吐吐?说吧,不碍事的。”

“革命党人写文章、讲演、登报纸,口号是‘驱除鞑虏,建立共和’。”

“这个我也听说过,没有什么了不起。萍乡暴乱,不是叫你弹压下去了吗?”

“可是以后广州、黄山暴乱,惠州闹事……不可小看。”

慈禧太后知道张之洞爱写长文章,爱讲长话,奏折下笔万言,说话滔滔不绝,是有名的健谈之人。怕他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于是插到:“对付革命党,总得有个法子吧?”

这一问,正中张之洞的下怀,随即答道:

“臣以为消除革命党的法子有二:一是立即下诏颁布宪法。要旨不外乎达民情,采公论两义;二是化除满汉畛域。臣上次陛见时说,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同样为大清社稷,竭忠戮力效命。应一视同仁,不分畛域。如此可使革命党无隙可乘,自然民心归向朝廷,永保社稷千秋之安。”

“预备立宪的诏旨早已颁发,满汉畛域自当化除。不过,朝廷对旗人、汉人,历来没有成见,这次改革官制中汉人不少,就连陆军也有不少汉人当统领。”

慈禧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气得张之洞一时说不出话来。

慈禧还以为一大早上朝,又说了那么多话,张之洞累了,就说:“你下去休息吧!以后天天见面,有话再说。”

张之洞准备了很多,竟然没有倒出来,心里很是憋气,但也只好跪安告辞。

张之洞回到寓所,易顺鼎、樊增祥正在恭候召对消息。一见他进屋,两人同时问道:“召对情形如何?”

张之洞却说:“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已落西山的太阳,无可挽回了。”

然后,他陈述了召对的经过,心上愤愤不平。

易顺鼎以安慰的口气说:“老师不必动气。古人言:身之将败者,必不纳忠谏之语。”

樊增祥却有另一番见解,说:“中堂刚到,人地尚生,操纵中枢,总可有为。老太婆年事已高,我看中堂还是要力争!”

经过太后的召对以及几天的应酬,张之洞对朝廷的腐朽看得更清楚了,心中大失所望。那种“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雄心壮志,已是烟消云散,变得心灰意冷了。在给梁鼎芬、黄绍箕发电报时,吐露了心中的隐忧:

“到京十余日,喘息未定,时局日艰,积习如故,毫无补救。惟有俟冬春间,乞骸骨耳。”

9月22日,张之洞奉旨管理学部事务。11月,奉上谕兼粤汉、川汉铁路督办大臣。

在军机处,张之洞每天照例同太后与皇帝见面,一同处理军政要务,事事得由太后做主,张之洞反倒清闲了。退值之时,部属、门生以及朋友来看望他的人不断,充耳听到的,便是朝中行贿受贿、吸大烟、嫖妓女的热门新闻。而官宦中议论最多、流传最广的大新闻,是关于他和袁世凯的。两人同时入军机处,说张之洞靠的是文章,袁世凯靠的是金钱。

于是,张之洞的文章奏折,一时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经历互相传抄。

袁世凯的事儿也传得沸沸扬扬。传说此前他拿了100万两银票,找到奕劻,给了奕劻30万两,剩余那70万两,请奕劻转给李莲英和慈禧太后,李莲英10万两,孝敬太后60万两。所以不久就下发了上谕,袁世凯入值军机处,当上了军机大臣。

这个腐烂透顶的政府,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气。张之洞万念俱灰,忧愁徘徊,郁闷难耐,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出于对朝廷的一片忠心,不干点儿事心里难受。他便先后编写了扫盲用的《简易识字课本》,创办了京师女子学堂,创办了京德合办的青岛特别大学堂,将京师大学堂由单科改为分社经学、法学、文学、医科、格致、农科、工科、商科等8个专科,造就各种专门人才的综合大学,奏准由度支部拨款200万两,在德胜门外校场地建造经、法、文、医、格致、工、商7科教学楼,在阜成门外望海楼地方建造农科教学楼和农事试验场。至于兼充粤汉、川汉铁路督办大臣,他数次以身体欠佳辞职,均未获准,除了重大事项过问一下外,均任从邮传部去办。

他又产生了兴办京师图书馆的动机,便上折奏准兴办京师图书馆,很快便开了工,但到他辞世时,尚未建成。目前,我国最大的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它的前身就是京师图书馆,创始人就是张之洞。当年的建筑,今称为北京图书馆老馆。

张之洞入值中枢不久的一天,接到江苏巡抚陈启泰来电,说到任甄别官员,上海道蔡乃煌昏庸嗜利,极不称职,请另加简任。张之洞便做主将蔡乃煌调到邮传部任左参议。

可是事儿并没完,蔡乃煌对撤掉肥缺耿耿于怀。他得知这是新任巡抚故意与他过不去,对陈启泰恨恨不已,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找到两江总督端方倾诉苦衷。

端方对陈启泰越过他上奏撤掉蔡乃煌的做法十分不满,说:“我派你押送贡品去京一趟。请庆王、慰亭想想办法,也许能挽回,到京后就看你的手段了。”

蔡乃煌到达京师,第一个见到奕劻,直言要求回任。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奕劻手捏着20万的银票,心里挺热乎,派人把袁世凯叫来商量:“乃煌说上海新闻纸上,把西林照片的事透露出去了,得赶紧想个法子。”

袁世凯一听心里发了毛。“西林”就是说的岑春煊。前不久,袁世凯与蔡乃煌密谋,伪造了岑春煊与康有为、梁启超的照片,可派上了大用场,不仅使得瞿鸿禨被逐出军机处削官为民,而且将岑春煊由邮传部尚书调任两广总督,赶出了京师。此时若在新闻纸上宣扬出去,那可不得了,必然成为天大的丑闻。还有使他担心的,是岑春煊在上海与盛宣怀合为一气,一个是赫赫有名的将军,一个是全国最大的富翁,又有度支部尚书载泽做后援,那瞿子玖、岑西林就大有可能东山再起。若不防御事前,到时必有杀身之祸。

袁世凯这回来了劲儿,千方百计也要叫蔡乃煌回任上海,以便派他消弭照片一事,并作为耳目,监视岑春煊的行动。

于是,袁世凯来到贤良祠,拜见张之洞。

见面寒暄以后,袁世凯扫视了张之洞简陋的卧室兼书房,觉得一个堂堂军机大臣住此狭窄之所,不免过于寒酸了。但他又深知张之洞自奉清廉、不事奢华的性格,不能就此直说,便另找理由说:“此地距直庐太远,上朝入值不方便。北洋公所锡腊胡同有一座小院,我已让他们收拾好了,愿意中堂去住。”

“锡腊胡同倒是近便,那就多谢了。”

张之洞没有多想,便欣然答应了。猛然想起刘坤一死后,署理两江总督时,袁世凯过江宁来访,自己竟然说着话靠着椅背睡着了,待送迎总督的礼炮一响,自己才被震醒,袁世凯早已离去,总觉得太怠慢这个直隶总督了。

今天,袁世凯是军机同僚,又主动借房给他住,便略带歉意地说:“那年慰亭到江宁,接待不周,尚望谅解。”

“是我不知道中堂有午休的习惯,打搅了您休息。故而未敢惊动中堂,不辞而别,失礼得很!”袁世凯也致歉意。

“少小养成起居无节习惯,到老也改不了。”

“中堂夙夜为公,难能可贵啊!”

张之洞听了恭维,感慨地说:“生不逢辰,一生无所作为!”

“中堂忧国忧民之心,谁人不知!”

袁世凯拍马屁的功夫,极其到家,但拍到张之洞身上,倒是无过誉之处。张之洞深为自足,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说:“我入枢无他求,只愿做范仲淹、范纯仁而已。”

这回袁世凯拍不上了。因为张之洞的话他听不明白,一时沉默不语。袁世凯读书不多,连个秀才都不是。

张之洞看袁世凯不知范仲淹和范纯仁是何许人,便简要作了介绍。

宋仁宗冲龄登基,养母章献皇后垂帘听政,到仁宗18岁后,仍不准亲政,母子不和。范仲淹作为中枢大臣从中调和,多次劝章献太后归政,因此被贬。章献太后死后,仁宗亲政,官员纷纷上奏,说了许多章献太后的坏话。范仲淹则奏称:“太后受遗先帝,调护陛下者十余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后德。”

哲宗也是幼小即位,宣仁皇后垂帘,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做右仆射(右相)兼吏部尚书,仍以调节不和为己任,而且力主实行仁政。学士苏轼和知汉阳军吴处厚因写文作诗,被人弹劾,说是诽谤宣仁皇后。太师文彦博主张将苏、吴二人充军岭峭。范纯仁与之相争不下,面向宣仁皇后陈述:“今举动宜于将来为法,此事甚不可开端也。”皇后恶其直谏,将范纯仁贬至颖昌府。

袁世凯听了这一番介绍,略有所悟地说:

“中堂的意思:做人臣者,最重要的是应使母子和好。”

“如何可致母子和好?”张之洞问。

袁世凯凑到张之洞身边耳语:“消除慈圣猜疑之心!”

“用何办法?”

“慈圣最忌恨康、梁。而今岑春煊在上海,和康、梁之徒勾勾搭搭,妄图重演戊戌故伎。所以慈圣对皇上不能不有戒心。保护皇上,要紧的是约束岑春煊。他虽任外官,军中旧部还听他调遣,慈圣最担心他起事。”

“如何约束岑西林?”张之洞也知道岑春煊是个胆大不怕事的人。

“这个容易。西林逗留上海,派个可靠的人盯住他。一旦有危及两宫的举动,事前密报。那时请中堂做主,断然处置,即可防患于未然。”

张之洞觉得有道理。唐才常自立军起义和刘静庵革命党起义,都是他事先得到情报,未待发动即平息了。于是说道:

“只是忠实可靠的人难选了。”

袁世凯看张之洞已经上钩,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说:“这个不难。”

“何人?”

“让蔡乃煌回任!”然后袁世凯又吹捧蔡乃煌一番。

张之洞被袁世凯那一阵小马屁,拍得晕晕乎乎、飘飘悠悠、如腾云驾雾,应声答道:“好,就让蔡乃煌回任!”

袁世凯心满意足地道别而去。

过了两天,易顺鼎听说蔡乃煌回任,张之洞一锤定音,知道他上了当,忙找到张之洞说:“老师,可知蔡乃煌其人?”

“慰亭说此人文笔了得,忠实干练,欲保圣躬,非此人在上海不可!”

“并非如此!”

“何以见得?”

“蔡乃煌是个什么人物,我最清楚……”

易顺鼎便讲述起蔡乃煌的为人。蔡乃煌是广东番禺人,本名蔡金香,以秀才做刀笔吏。因架讼一件争妓的风流案,被县令王存善抓到公堂,革掉他的秀才。他在广东混不下去了,跑到北京,摇身一变成了蔡乃煌。国子监却有一个叫蔡乃煌的监生,是他的叔父。他冒叔父之名应顺天乡试,因颇有文才中了举人,花3000两银子捐了个县令,分发到台湾,充当了藩司的幕僚。甲午中日战争中,他贪污了20万两银子,内渡四川躲藏起来。后到北京,以10万两买通了奕劻的路子,居然放了上海道。

易顺鼎介绍完了蔡乃煌的情况后说:

“我在台湾抚院当道员,常和他来往。这次他来见我,要我在中堂面前美言几句,让他回任上海。我戏谑地问他:‘事成之后你出多少?’他一拍腰包说:‘10万如何?’我说:‘张中堂爱才不爱钱。’”

张之洞听后大悟,狠狠地骂了一句:“卑鄙!”也后悔上了袁世凯的当。

一天召对之后,张之洞悄悄地问袁世凯:“有件事早想动问,瞿止庵勾结外援,买通报馆,密谋归政,可确有其事?西林和康、梁合影是真是假?”

撒谎从不脸红的袁世凯,尽管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但还是以冷静的口气答道:“上谕说得清楚,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假不了的。”

袁世凯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暗忖张之洞已经知道,蔡乃煌回任上海的真相了,便怀着既怕又恨的心理,开始到处败坏张之洞的名声。

在同德国公使谈判津浦铁路事宜时,德国公使问到张之洞的近况,袁世凯借机抬高自己,贬低张之洞说:“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讲办事的。”

言外之意,张之洞不过是个讲空话的书生。

外务部侍郎辜鸿铭将这个话传给张之洞,张之洞听了哈哈大笑:“高抬了,高抬了!天下何事,是没学问的人可办得好的?只有袁某人吮痈舔痔,用不着学问罢了!”

张之洞搬到锡腊胡同居住,院落宽敞,房间布置半中半洋,设备齐全,应有尽有,比贤良祠好得太多了。不过,隔壁便是袁世凯的住宅,但张之洞硬是一次也不去袁宅拜访。

袁世凯却不同了,对张之洞的关心非比寻常,专门挑选可靠的人来伺候张之洞,从门房到佣人,都是北洋公所的。对张之洞的活动,了如指掌。

一天,有一个地方官来拜见袁世凯。

袁世凯问:“谒见张中堂否?”

“未见公,不敢往!”

“好,好!昨日见张中堂门薄登记上,没有你的名字。”袁世凯呵呵一笑,显得十分得意。

事后,这位地方官向别人言及此事,很快让张之洞的门生知道了,转告张之洞。

张之洞察觉了袁世凯对他的监视,便于1908年10月20日,迁居到地安门白米斜街,避开了袁世凯的耳目。

这年秋天,光绪皇帝病情日重,下诏征求各省名医来京诊治。11月初,慈禧太后痢疾加重,服药多天不见好转,加倍吸食鸦片,仍是吐泻不止。11月6日慈禧太后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即派奕劻到东陵普陀峪验收为她修建的寝陵工程。11日,慈禧病危,急电奕劻速回京师,办理后事。军机大臣不分昼夜在宫中忙碌,陪伴两宫请医诊治,商计定策。

这天一早,张之洞来到直庐,向连夜赶回来的奕劻拱手问候以后,听到世续说:“皇上怕是不行了!”

奕劻急问:“太后如何?”

“也很危险!怕是到了决大疑、定大事的时候了。”世续说出了他的想法。

两眼通红的张之洞说:“我看了一夜《艺术典》,也找不出个法子来!”

大家听后不甚了了。年刚25岁的载沣连《艺术典》这个名字也没听过,更是茫然,遂问道:“何为《艺术典》?”

张之洞说:“这是《图书集成》里的一部医学专著。”

这时大家才明白,张之洞是为医治两宫的病,从医书中查原因,找验方。

袁世凯移动身子,靠近张之洞说:“中堂为了圣躬,真乃耗尽心血。”

张之洞听了袁世凯的恭维,正想讲讲《艺术典》中治病之方,寒碜一下这位不用学问办事的袁世凯,刚一开口,奕劻截断了他的话,说:“该到仪銮殿问安了,顺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再商量吧!”

奕劻领头,军机大臣依次跟随,进入慈禧太后的寝宫。慈禧太后靠在叠堆着的黄棉被子上,语音细若游丝:

“皇上危在旦夕,为穆宗立嗣这件大事,我的意思,把载沣的长子溥仪,抱在宫内教养,授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你们军机处商量商量,再回我。”

直庐,军机大臣议论纷纷。

袁世凯因戊戌时出卖过光绪皇帝,最怕皇帝的胞弟载沣当政,说:“太后的意思,还有商量余地。我意溥钟继承大统为好!”

溥钟是奕劻的孙子,载振之子。若是这样安排,摄政王自然是载振,袁世凯和载振是金兰结拜的盟兄弟,朝中大权自可操在他的手中。

这时,正不愿当摄政王的载沣,“扑通”跪到奕劻面前:“叔啊,让我好好活吧!千万别以大位推让了!”

“继承大统应是近支。溥仪是皇上的胞侄,继承大统,合家法、顺人情。”奕劻拉起载沣说。

张之洞心里清楚袁世凯的打算,便说:“太后授命,大事已定。毋庸再争!”

于是,11月13日拟定了两道上谕,送给太后过目以后,即行颁发。

一道上谕是:

朕钦奉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著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另一道上谕是:

朕钦奉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

11月14日(旧历十月二十一)光绪病危,军机大臣奉慈禧之命,到瀛台藻韵楼看望皇帝。

光绪皇帝躺在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和百姓用的铺板全然一样。垫床的白毛毯,因为陈旧已成为灰色。一床蓝绸被也脏得分不清布丝了。瞑目若死的皇帝,对跪在地上请安的军机大臣,一句话也没说。

张之洞看到富有天下的皇帝,落得如此凄苦,不禁一阵酸楚,想问一问皇帝宾天之前有什么圣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好跪安退出。

当天傍晚酉刻,光绪帝死于瀛台。

张之洞执笔拟了两道御旨:

皇太后懿旨,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著入大统为嗣皇帝。

皇太后懿旨,现值时事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著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秉承予以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照例,军机大臣等到瀛台瞻仰遗容。

在走廊上,一位30多岁的胖妇人将军机大臣拦住。载沣带头跪下,叫了一声“皇后”!张之洞才知道她是隆裕皇后,正在诧异为何拦道,忽听她猝然问道:“嗣皇帝所嗣者何人?”

下跪诸臣皆愕然,一时无词以对。慈禧太后说得明白,溥仪是作为穆宗同治帝载淳的继承人的,而光绪帝载湉也该有继承人才是啊!

张之洞答道:“承穆宗毅皇帝,兼祧大行皇帝!”

“何以处我?”

张之洞答:“尊为皇太后!”

“既如此,我心慰矣!”

隆裕皇后说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张之洞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11月15日太皇太后慈禧懿旨:“现予病势危笃,恐将不起。嗣后军国大事,均由摄政王裁定,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皇太后(隆裕)懿旨者,由摄政王随时面请施行。”就在这一天的未时,慈禧死于仪鸾殿。

张之洞主持拟写光绪帝的遗诏,因皇帝没有遗言,只有照例抄一些套话。只是皇帝一生,维新未成而遭囹圄,终身遗恨。在遗诏中写道:

“尔等京外文武臣工,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且稍慰焉!”

12月2日午时,举行溥仪登基大典,定明年改元宣统。

光绪、慈禧先后而死,新皇帝登基,震动了全国,也为京城百姓和茶馆酒肆,增添了新的话题。

有的说,溥仪继位大典时,他的生父摄政王载沣,扶着他站在宝座上。3岁小皇帝听到跪满一地的大臣山呼万岁的声音时,吓得哇哇大哭。载沣连忙拍着小皇帝的屁股说:“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诸王大臣说这是孝思;汉族大臣说载沣失态,皇帝哭叫是一种不祥之兆;老百姓则说清朝江山已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

有的说,慈禧太后病危期间,唯恐自己死后光绪重新执政继续推行新政,翻她制造的种种冤案,所以指使太监下毒害死光绪帝,以绝后患。

还有的说,载沣是光绪帝的胞弟,他一上台,袁世凯的脑袋就要保不住了。载沣还真的要杀袁世凯,是张之洞救下了他的命……

载沣当权后,兵部尚书铁良、度支部尚书载泽、民政部尚书善耆以及载沣的六弟载洵、七弟载涛等人得到重用。他们加强皇族集权,排斥汉族大臣,在许多事上和张之洞发生了冲突。

先是诏旨求言一事。朝廷发了一道圣谕:“摄政王载沣监国,所有应行礼节,著内阁各部院会议具奏。”让大家奏明关于摄政王礼节的问题。

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廷琛奉旨上奏,开宗明义,说把摄政王和皇帝的命令合二为一,摄政王的话,摄政王要办的事,直接以皇上的名义就行了,大臣上奏时也减少点麻烦,直接上奏皇上也就是奏给摄政王了,别另行具奏了。这样,摄政王权力极大,本是好意。

但载沣及其智囊人物却不这么认为,理解为这是使摄政王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发上谕、颁诏书、布命令,也不准臣工直奏摄政王,限制了摄政王的权利。

多谋的载泽说:“按皇帝大丧15日内不准奏事的规矩,拟他个违旨的罪名加以申斥。杀鸡吓猴,以树摄政王之威。”

张之洞看到草拟的申斥刘廷琛的上谕,向载沣建议说:“王爷,朝廷降旨,命内阁各部院会议具奏,臣下应诏陈言,无可非议啊!”

载沣无言以对,又觉得大失体面,便蛮横地说:“我申斥一个大学堂监督的权利,还是有的吗!”

这位刚25岁的载沣,胸中本无多少学问和韬略,又是这样不可理喻。张之洞气得没有话说,觉得再说也是对牛弹琴,只好默默而退。

围着载沣转的少年权贵,一心要把军权、财权和各部的大权,完全抓到皇族亲贵手里。载泽这个嘉庆皇帝的亲孙子和兵部尚书铁良,早已与袁世凯势不两立。他们一面策动载沣,一面收买隆裕太后的亲信太监小德张,让他在隆裕太后面前进言,说军机大臣都赞成太后垂帘,独有袁世凯,怕太后听政给先帝报仇,所以极力主张摄政王监国。

这一下可就激怒了隆裕太后。1909年1月9日,隆裕太后召见载沣,一见面就将一道光绪帝“必杀袁世凯”的遗诏递给载沣。

载沣看后沉默不语,隆裕太后追问:“你是先帝的胞弟,此仇总得报吧?”

“自然要报,只看怎么个报法?”

“马上拟旨,除掉这个罪大恶极的祸害!”

载沣觉得事关重大,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要和军机大臣商议一下!”

“召奕劻、张之洞来见!”隆裕急不可待。

张之洞看了先帝遗诏,又听到隆裕要处死袁世凯,立刻回奏:“国遭大丧,主幼时危,无故诛戮大臣,动摇社稷,非国家之福,之洞以为不可!”

奕劻陈述说,北洋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等人都是袁世凯的心腹,现统帅着大军。若杀袁世凯,他们兴师问罪,无人能去抵抗,江山难保。

奕劻虽有意给袁世凯说情,但不敢明说,因为谁都知道,他的儿子与袁世凯是拜把子盟兄弟。但他的话确是实情,也正是张之洞所担心的。

“难道就此罢休不成?”隆裕太后一听事情如此严重,口气缓和下来。

张之洞说:“依之洞只见,可否革职回籍,驱逐出京?”

隆裕嘶呵半天,觉得既不能杀,也只能如此处置,说:“拟旨吧!”

在军机直庐的袁世凯,已通过太监的密告,知道了隆裕的本意和张之洞的奏对,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等待着最后的宣判。一见到张之洞就询问:“上意如何?”

张之洞叹口气说:“回去休息良佳!”

袁世凯“扑通”一声给张之洞跪下,说:“谢世叔成全!”

一会儿,奕劻拿了上谕: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艰难,难胜职任。袁世凯著即开缺回籍养病,以示体恤至意。钦此。

就这样,怀着对张之洞的感激,袁世凯得以扛着脑袋回到了老家河南,住到彰德府(今安阳市)洹上村。

此后,载沣加快了皇族集权的步伐。

张之洞暗自担忧:大清江山将毁于这帮既无文才、又无武略的亲贵手里。他看到革命党四处起事,时局岌岌可危,自己为大清社稷而竭尽的心血,也将要付诸东流,不禁悲从心来,竟日伤感,写诗抒发心中郁闷。《读宋史》一诗写道:

南人不相宋家传,

自诩津桥警杜鹃。

辛苦李虞文陆辈,

追随寒日到虞渊。

诗中表达,自己愿意做李刚、陆秀夫那样的宰相,挥戈抗金兵,扶国危;而不愿做文天祥、陆秀夫那样的亡国忠臣。慨叹大清欲为南宋而不可得,自己不愿为文天祥,也非得做亡国之臣不可了。预感到清室的灭亡,就在眼前!

春节过后,就是宣统元年了,张之洞也是虚龄73岁的老人了。

二月底的一天,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来见张之洞,向他呈交光绪帝给杨锐的手书密诏。张之洞大吃一惊,因为杨锐已经死了10年了,这道密诏从未听人说起过。张之洞小心翼翼地展开,见上面果是光绪帝的亲笔,用血红的朱墨写成,便极其认真地阅读,唯恐落下一字。

看着光绪帝诏,想着杨锐的惨死,张之洞不胜悲哀,禁不住老泪纵横,低声啜泣起来。

他心知,光绪帝的变法何其艰难?光绪帝的变法又是何等英明!当时变法假定成功,到此时也10年了,肯定会发生沧桑巨变,由弱化强,绝不再是今天的局面。太后啊太后,张之洞为你效尽了忠诚,而误国误民的,恰恰是你太后本人,以及那帮昏庸无耻的老臣!生生把国家毁了,把社稷毁了,把大清给葬送了……杨锐啊叔峭,一代英杰,竟被过早地摧折了。杨锐在自己幕府多年,又是自己推荐来的北京,太对不住他了。

“老世伯,您别太伤心,身体要紧啊!您都这么大年纪啦!再说,事儿过了这么多年了……”杨庆昶在一旁道。

张之洞稳住情绪:“叔峭受难,是我力救不及,想起来惭愧。只能十载朝夕泪空流。”

“老世伯的难处,侄儿明白。此次来,是请世伯费心,为家父昭雪!”

“定当力争!”

张之洞将杨庆昶交来的遗诏面呈载沣。

载沣看后,面有难色,问道:“中堂的意思怎么办?”

张之洞肯定地说:“昭雪!”接着阐明昭雪的理由。说杨锐奉先帝上谕参与变法,无可指责;现在昭雪还可以借此招抚海内外保皇会和立宪派,以便共同对付革命党。

载沣沉默了一会儿说:“此事面请太后再定!”

先给了一个软钉子,后又置之不理,这使张之洞很灰心,也使一大批忠于清廷的大臣大失所望。

对于国家的命运,张之洞更是不胜焦忧,无日不伤感,无日不叹息,忠言逆耳,谏而招损,不由不心灰意冷,希望泯灭。只有苦吟浇墨,借古讽今,聊遣孤愤。从其所作《读史诗》21首中,可窥见他当时的思想和轨迹:

贾谊

遭逢圣主落江湘,

年少多才岂不祥?

自古孤根难独任,

堪嗟同姓楚兰芳。

陆贾

调和将相用良谋,

宝傅黄金捆载来。

从此海南夸宝玉,

使车争执越王台。

叔孙通

绵绝匆匆帝改观,

两生偏道百年难。

不知礼乐扶开创,

陋绝寒儒二寸冠。

东方朔

上林苑与主人翁,

正谏难言谲谏从。

不到韩公忧鬼怪,

谁知曼倩果犹龙。

唐明皇

正本安边有大猷,

空谈吏贻兔园流。

请看安史番回乱,

枉费毅元典郡州。

汉文帝

救时黄老愧纯王,

款敌和亲计不藏。

北宋昭陵知此意,

书生何用苦雌黄。

“书生何用苦雌黄”,道出了他心如死灰,再也不愿干预末世王朝政事的颓丧和失望。

转眼到了五月,张之洞看到了军谘处草拟的一道上谕,不由大吃一惊,居然任命载沣为大清帝国陆海军大元帅,载洵为筹办海军大臣,载涛专司训练和统帅禁卫军大臣并节制全国陆军。岂不是荒唐!作为三朝老臣,此事不能不谏,不能不争。

张之洞痴情不改,手持上谕找到载沣说:“王爷,这道上谕,之洞以为不妥。”

载沣故作愕然地问:“哪里不妥?”

“从头到尾皆不妥!”他对载沣和其六弟载洵、七弟载涛兄弟三人把持全国陆海军大权、排斥汉族大臣的做法难以忍耐,气冲冲地说了出来。

载沣一时怔住了。

张之洞指着上谕,接着说:“宪法大纲载明,有皇上统帅陆海军。摄政王只可代皇上行事,不能代理大元帅之名位。”

载沣语塞说:“你说,还有什么不妥?”

“之洞从同治二年入翰林,即研究历代兵家之学。中法一战受命督师,调兵筹饷,运筹胜敌之策。江汉任上,练新军,剿会匪,无日不讲用兵之道。率兵而行四十余年,于军事之学尚不敢称通。如今洵、涛二贝勒尚在幼年,正是读书求知之时,令其统帅陆海军,之洞以为,军心民心皆不能服!”

这番话击中了载沣的要害,载沣没理由驳斥,既恼且怒,冒出一句:“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你……”张之洞火冲脑门儿,但终于忍住了,面对这位目无国家而又无耻无知的蠢少,不屑再言,怏怏而退。

六月初六(7月22日),载沣在军机大臣会议上,建议唐绍仪任津浦铁路督办大臣。张之洞深知其中的内幕,是唐绍仪买通了载沣谋求此职。

这次人事变动的起因是,给事中高润生上奏,弹劾津浦路北段总办李德顺强制征用土地,从中贪污五六十万两银子,激起了直隶绅士公愤,而且牵涉到津浦铁路督办大臣吕海寰。结果严办了李德顺,撤了吕海寰。张之洞和鹿传霖在这桩公案中支持家乡的士绅,但不同意唐绍仪的任职。唐绍仪曾任天津海关道,政声极秽,直隶乡绅有恶感。

张之洞对载沣说:“唐绍仪不洽舆情,不堪继任!”

“中堂在直隶乡绅中有重望,只要中堂认可,难道还有哪个乡绅敢说个不字!”

“不然。若朝廷用人不洽舆情,怕要激起民变!”

“有兵在,还怕什么老百姓造反?”

张之洞怒不可遏:“此话大错特错了,国家养兵不是为了打老百姓的!王爷不要忘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

载沣觉得张之洞咄咄逼人,伤了自己的尊严,也气呼呼地说:“中堂不必害怕!哪个敢造反,格杀勿论!”

张之洞气火攻心,顿觉两眼发黑,胸闷气塞,一张嘴,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几个太监赶忙把他扶住,搀到门外,叫来轿子送回寓所。

回家后,张之洞肋痛益甚,病情加剧,当天具折请假3天,初九日续假5天,以后续假10天,20天,再没入值。

鹿传霖每天都来看望张之洞,老哥俩相对叹息。

这天张之洞说:“没救啦!监国的话儿,皆是亡国之音啊!”说着,把新写的一首诗递给鹿传霖。

鹿传霖接过,见上面写道:

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

诚感人心心乃归,

居民未时自乖离,

岂知人感天方感,

泪洒香山讽喻诗!

鹿传霖感慨万端,长叹不已。

张之洞老泪纵横:“这……恐怕是我的绝笔啦!”

鹿传霖安慰他说:“末世君臣,自古皆然。今日少年权贵,只知招权纳贿,作威作福,岂知祸在眼前!大清的兴衰,已不是你我所能顾及。安心养病,保重身体要紧。”

八月十一日(10月4日),张之洞派人递交《奏请开去各项差缺折》。他自知病势日益严重,将不久于人世,不愿落个恋栈的恶名,干脆辞去一切职务。前两日便授意至交陈宝琛拟成奏稿,他又伏枕改易数字。陈宝琛是慈禧死后,张之洞为之开复回京,任礼部侍郎。折中奏称:

“数日以来,肝胃痛楚益剧,饮食愈形减少,呕吐泄泻诸病杂呈。自揣病势渐入膏肓,惟时迁延,病情反复而已。各项差缺均关重要,惟有肯恩俯准将军机大臣、大学士本缺,以及管学部事务,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两差,并其余各项差使,一律开去。”

合朝大臣都感到了张之洞的重要,不愿意他撒手朝中事务,旋即发来上谕:

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夙著勤劳。兹因久病未痊,朕心实深廑念。著再行赏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值。并赏给人参二两,俾资调摄。所请开去差缺之处,著毋庸叙议。

当天中午,摄政王载沣来到白米斜街,看望张之洞。他走到床前,例行公事地说:“中堂公忠体国,很有名望,好好保养。”

张之洞在床上欠欠身子说:“公忠体国,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啊!”

载沣听了心里别扭,表面上没有说什么,掉头走了。张之洞本来想用弥留之言,启悟载沣,岂料他仍无所悟。

陈宝琛来到张之洞床前问道:“监国之意如何?”

张之洞略一转头,叹口气:“国运尽矣!”然后又凄婉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既不醒悟,我也只好叙在遗折里了。”

七天前,他已授意两个得意门生陈增寿、付岳芬草成了遗折。这次,他要陈宝琛把未尽之意补进去,修改定了稿。最后,陈宝琛以老迈苍凉的声音,给他念诵一遍:

……臣秉性愚庸,毫无学术。遭逢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置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苏轼无以远过。备洊词馆,升内阁学士,凡有所见,剀切直陈,均荷优纳。嗣蒙恩简授山西巡抚,继复秉命总督两广、湖广,再权两江。际德宗景皇帝励精图治,臣仰奉庙谟,竭蹶从事,忝膺疆寄几三十年。虽辖境幸得粗安,而中更事变,忧患纷乘,末由防于弭几先,类皆补苴于事后,凡所设施,动与愿违,劳而鲜功,夙夜负疚。复膺殊遇,擢授阁职,参与机务。入值以来,正深袛惧,重遭国恤,两宫升遐。幸我皇上绍承大统,我监国摄政王以恭俭勤慎,辅导圣躬,大局获安,人心望治。臣虽年逾七十,犹思竭其愚虑,裨补圣明,何期衰病侵夺,浸致棉惙。臣平生以不树党援,不殖生产自励,他无所恋。惟时局艰虞,未能补救,累朝知遇,未能仰酬,将死鸣哀,不敢不掳其愚忠,泣陈于圣主之前:

当此国步维艰,外患日棘,民穷财尽,百废待兴。朝廷方宵旰忧勤,预备立宪,但能自强不息,终可转危为安。伏愿我皇上亲师典学,发愤日新,所有因革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之序。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筹。理财以养民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教战以明耻为先,无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至用人养才,尤为国家根本之计,务使明于尊亲大义,则急公奉上者自然日见其多。方今世道陵夷,人心放恣,奔竞贿赂,相习成风。尤愿我皇上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举直措枉,虽无赫赫之功,而默化潜移,国家实受无穷之福,正气日伸,国本自固。

凡此愚诚之计,皆为圣德所优为。倘荷圣明采择,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听陈宝琛读完遗折,张之洞忽觉有了精神,下床更衣洗脸,身上却大汗淋漓,气虚无力。于是又躺到床上,把儿女们叫到跟前。

“看来,大限到了……”他对身边的儿女说,“爹这一生,官当得不小,也经手过众多的钱财。但爹不置家产,留给你们的,实在不多。爹从小立志,要当清官。今日回想,总算没违背志向。我要走了,再留给你们几句话,你们都记在心里。”

他把10岁的仁蠡和12岁的仁乐叫到近前,用颤抖的手抚摸仁蠡的头,一句一停地慢慢说道:

“勿负国恩,

勿堕家学,

明辨君子小人之利,

勿争财产,

勿入下流。”

又说:“仁蠡,记下了吗?”

“记下了。”

“给爹复诵一遍。”

仁蠡背诵完,他教儿女们一一背诵,仁乐、仁实、仁侃……儿女们边诵边哭,泣不成声。

老人又含着眼泪,安慰儿女说:“你们难过,我也很痛苦……”喘息一会儿,又说:“我平生学术、治术,所行只有十之四五,心术大中至正、大中至正……”

他说话已经十分吃力,知道时间不容许他多说了,又最后说:“整……理……一……下。”

让儿女整理好衣裳和被褥,又吃力地、颤巍巍地、最后一次拭理了一下平生最喜爱的尺许的须髯,平平正正地躺着,不再说话。忽然,双目上视,气息奄奄,进入弥留之际。

当夜12时,张之洞走完了他73岁的人生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