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评点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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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

刘备以仁义诚信,感召天下,从一个站在公孙瓒身后当跟班的角色,成了鼎立的三雄之一。但他所以始终在三分中处于苟安一隅的最弱地位,应该说和他这种仁义诚信造成的偏执及其在政策上的失误是分不开的。

任何政治行为,也包括极其表面层次的,例如打出来的任何旗帜、口号,都不宜过头,凡过头,必走向反面。荆州,就是一个例子,现在,益州,又是一个例子,都坏在刘备的犹豫不决上。他不是不想要,而是想在无碍于他的仁义诚信的招牌下要,那当然等于白日做梦。于是本来唾手可得的刘表的荆州,变成曹操的荆州,然后又变成在道义上是孙权的荆州,对他来说则只是暂借栖身的荆州。

庞统说:“乱离之时,因非一道所能定也,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古人所贵。若事定以后,封以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为人利耳!”这是具有辩证法的观点。严格地讲,只要是非我之物,占有的本身,就不可能有公理正义可言。但这是一个占有、被占有和反占有的时代,是一个不停地重新绘制政治地图的时代。弱肉强食,是历史的必然。腐败昏昧的政权,垮台只是时间上的迟早罢了。你不吞噬掉的话,别人也会毫不客气地要下嘴的,这里不存在任何感情上和道义上的契约责任,甚至哪怕信誓旦旦的盟友,此时最佳之计,吃掉他,也许倒是救了他。要是成为别人的俎上肉的话,那日子说不定会更糟。

一个目标物放在那里,人人都想获得它,在这个目标物未明确落入谁的手中时,角逐者的争斗,便一刻也不得安宁。只有争夺已经无望,归属成为定局时,大家才会停下手来,这就是法正劝喻刘备取西蜀时所说的“逐兔先得”的规律。

可刘备又一次被他那些虚伪的假名声误了事。庞统说,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刘备所以成不了大气候,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乃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钁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带从人数骑,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

是救主子呢,还是卖主子?刘璋竟相信这样的干部,其蠢可见。

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张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才引入。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问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曰:“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操叱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岂得谓太平耶?”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何不知礼,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谄佞之人也。”

习凿齿评此时之曹操:“何骄矜之有哉?君子是以知曹操之不能遂天下者也。”火烧赤壁,输得好没面子;割须弃袍,丢人也丢到了家,现在总算抬得起头,怎能不尽享得意的快乐?老实说,三国鼎立的局面形成,曹操“遂兼天下”的心思,恐怕不那么强烈了。

忽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问其姓名,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字祖德,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谓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奉主之命,虽赴汤蹈火,弗敢辞也。”修问蜀中风土如何,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计,岂能尽数!”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忠义慷慨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记。”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为朝廷何官?”修曰:“见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卷,皆用兵之要法。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帙,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

从来文人多轻薄!这两位尤甚。

当曹操与刘备煮酒论天下英雄时,刘问曹:“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曹回答:“刘璋虽系宗室,乃守土之犬耳,何中为英雄,”唐王勃作《滕王阁序》,其中有一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这是互为因果的关系。人不杰,地何以灵?蜀中这块地方虽好,但为守土之犬所有,岂不成了狗世界。所以,陈寿在《三国志》里说:“璋才非人雄,而据土乱世,负乘致寇,自然之理,其见夺取,非不幸也。”

张松此人,很聪明,很干练,很自负,很狂妄,这种人也很危险,因为他要作起恶来,那必然是很可怕。一个背叛主子而且要将主子待价而沽的败类,只不过因为他受了曹操的怠慢,伤害了他的自尊,触犯了他身材短小相貌丑陋而形成的变态心理,就把西川献给了刘备。因为刘备被视作正统,他的这种卖主求荣的行为,似乎也就堂而皇之可以不受到谴责了,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的。

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

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

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

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

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

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

像曹操这样敢于否定自己文章者,古今罕见。

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扬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或亦谏,操主免其死,令乱棒打出。

曹操刚下了《唯才是举令》,就这样拒人千里以外。说是说,做是做,言行不一,从来是某些劣官的特点。

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与曹操,谁想如此慢人。我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同,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所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装软扮,勒马前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松下马答礼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刘玄德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言罢,军士跪奉酒食,云敬进之。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遂与赵云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驿,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前施礼曰:“奉兄长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令关某洒扫驿庭,以待歇宿。”松下马,与云长、赵云同入馆舍,讲礼叙坐。须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劝。饮至更阑,方始罢席。宿了一宵。

从这里看,高级宾馆,总统套间,生猛海鲜,贵重礼品,漂亮小姐,全套服务,凡是好吃好喝,好招待,甜言蜜语,好生侍候者,都是有所图的。张松不就是怀里揣着这张图,才能足足地享受一番吗?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只见一簇人马到,乃是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松亦慌忙下马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迢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松大喜,逐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上,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饮酒间,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故权且在此安身。”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他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土地,惟智者不平焉。”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松曰:“不然。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

恃才自傲者,无不愿被人戴高帽!

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弃,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得听教。”言罢,潸然泪下。张松自思:“玄德如此宽仁爱士,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松曰:“某非卖主求荣,今遇明公,不敢不披沥肝胆。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禀性暗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时思侵犯,人心离散,思得明主。松此一行,专欲纳款于操,何期逆贼恣逞奸雄,傲贤慢士,故特来见明公。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功莫大焉。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未知钧意若何?”玄德曰:“深感君之厚意,奈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松曰:“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著鞭在先。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玄德曰:“备闻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松感明公盛德,敢献此图。但看此图,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松曰:“松遇明主,不得不尽情相告,岂敢望报乎!”说罢作别。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

所有卖主求荣或卖友求荣的人,都能找出使自己灵魂(如果还有的话)得到解脱的说辞。尤其到了近代,出卖背叛像家常便饭,已不以为奇,管它中国外国,谁的价高就卖给谁。而且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寡廉鲜耻安然自若。

叛变出卖,无耻收买,这种非商业性的政治买卖,是一门讨价还价的艺术。张松先想把蜀中卖给曹操,后又卖给刘备,看来,对出卖者而言,只有利之多寡,而无义之取舍,至于买家是谁,他不在乎,价钱合适,就是大爷。而买家,极想买到手,又不想表现出急切获得,就像钓鱼一样,诱其上钩,以较少的投入,得较大的产出。刘备在装孙子方面的演技,堪称一流,遂把张松骗了个结实。其实,他先是看中曹操这个绩优股的,但曹操没买他的账,就转而求其次了。

张松回益州,先见友人法正。正字孝直,右扶风郡人也,贤士法真之子。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专欲与兄共议。”法正曰:“吾料刘璋无能,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少顷,孟达至。达字子庆,与法正同乡。达入,见正与松密语。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三人抚掌大笑。法正谓松曰:“兄明日见刘璋,当若何?”松曰:“吾荐二公为使,可往荆州。”二人应允。

凡卖国求荣或卖主求荣,常常需要铁哥们联手行事。结党营私,一丘之貉,祸国殃民,沆瀣一气,这等狼狈为奸的勾结害莫大焉!

有这些算计主子的部下,刘璋不败才怪。

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汉贼,欲篡天下,不可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松有一谋,使张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璋曰:“何计?”松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矣。”璋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谁可为使?”松曰:“非法正、孟达,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人,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为援。

俗话说,一个傻子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上来。同样,一个笨蛋做出的决定,那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刘璋说,我有此心久矣。看来,在这个世界上,非要引狼入室,以身噬虎者,并非罕见。梁武帝召侯景入建康,最后国破身亡,他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这个刘璋后来恐怕也只能作如是想了。

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呼曰:“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松大惊,视其人,乃西阆中巴人,姓黄名权字公衡,见为刘璋府下主簿。璋问曰:“玄德与我同宗,吾故结之为援。汝何出此言?”权曰:“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远得人心,近得民望,兼有诸葛亮、庞统之智谋,关、张、赵云、黄忠、魏延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刘备安肯伏低做小?若以客礼待之,又一国不容二主。今听臣言,则西蜀有泰山之安;不听臣言,则主公有垒卵之危矣。张松昨从荆州过,必与刘备同谋。可先斩张松,后绝刘备,则西川万幸也。”璋曰:“曹操、张鲁到来,何以拒之?”权曰:“不如闭境绝塞,深沟高垒,以待时清。”璋曰:“贼兵犯界,有烧眉之急。若待时清,则是慢计也。”遂不从其言,遣法正行。又一人阻曰:“不可!不可!”璋视之,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累顿首言曰:“主公今听张松之说,自取其祸。”璋曰:“不然。吾结好刘玄德,实欲拒张鲁也。”累曰:“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今若召来,西川休矣!”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有理!

后来刘备、诸葛亮要是采取这个方针,足可以和魏、吴周旋一阵的。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封视之。书曰:

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久伏电天,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书不尽言,耑候车骑。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酒过数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谓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意乎?”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常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何况人乎?蜀中丰余之地,非不欲取,奈刘季玉系备同宗,不忍相图。”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此业不久必属他人;今日自付与将军,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取,某当效死。”玄德拱手谢曰:“尚容商议。”

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进曰:“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玄德问曰:“以公之意,当复何如?”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哉!”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可与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守荆州。”孔明应允。于是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马步兵五万,起程西行。临行时,忽廖化引一军来降,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当着刘备这样说,而刘备浑然不觉其言外之意,真够愚的了!

庞统这一番话,比诸葛亮舌战群儒还要费唾沫,真亏他这张嘴,终于说得顽石点头了。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数程,孟达接著,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务要鲜明。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张松曰:“黄权此言,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齿两个。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

封建统治者提倡这种忠诚,但真碰上这样不识趣的主儿,也挺麻烦的,丢了两颗门牙,小事一桩,还有丢脑袋的呢!

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愈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为主公效力;诸将恃功骄傲,各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攻于内,必败之道也。”璋曰:“公所谋深于吾有益。”

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其略曰:

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窃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于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能斩张松于市,绝刘备之约,则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业亦幸甚。

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后人有诗叹曰:

这真是所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了。

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

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

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钱帛一千余辆,来接玄德。

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塾沮,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抚慰。

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共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璋谓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他为外援,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之矣。”乃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时部下将佐刘璝、冷苞、张任、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欢喜,刘备柔中有刚,其心未可测,还宜防之。”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众皆嗟叹而退。

鬼子进村,汉奸跳蹦得最凶,洋人发话,持不同政见者马上响应。凡卖主背友叛国通敌的中国人,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绝对敢下毒手的主儿。

好像姓刘的宗室,随着汉朝王气已尽,也一个个不能振作,难怪曹操在煮酒论英雄时说:“刘表徒有虚名。”又说:“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看他对于刘备的看法,便知如何昏聩了。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玄德曰:“季玉真诚实人也。”统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衣壁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统曰:“此非统之谋,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当图之。”言未已,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乃顺天命也。”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不如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庞统亦再三相劝。正是:

想借刘备之力以自保,图个大便宜。但古往今来,想占大便宜者,往往都成吃大亏者。

此时为仁义,来日大动干戈,就仁义了吗?伪善害人。

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张松的超强记忆力,差点让曹操怀疑起自己的著作权来,要扯碎其书烧之。其实,《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孙盛异同杂语,说他“特好兵法,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即捷要也。”由此便知他对中国兵法有着广泛的涉猎,尤其对《孙子兵法》,着力颇深。据唐代诗人杜牧,那是一位造诣甚高的军事发烧友说,原来为八十二篇的《孙子兵法》,经“曹操削其繁剩,笔其精粹”为十三篇,遂成定稿。

曹操打了一辈子的仗,理论指导实践,万千韬略,悉在胸中,加之政治,权谋,加之残忍,奸枭,所以,他总能一往无前,势不可挡。《魏书》说:“太祖自统御海内,芟夷群丑,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这大概就是他要付之一炬的《孟德新书》了。《魏书》还说:“临事叉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与虏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所以,三国时期那些与他争锋的诸侯,无一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他听张松说到这部著作连蜀中小儿都能倒背如流,便不禁怀疑:“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

他这样说,而不是说:“莫非我与古人暗合否?”从这“我”与“古人”二词之先后次序,即可流露这位兵法大家的自信精神。

本书左栏《三国演义》底本为中华书局版《三国演义》,由刘世德、郑铭先生点校而成。

政治家读它的权谋,军事家读它的韬略,士农工商被它的传奇故事所吸引,道学家则抓住它的仁义道德大做文章,底层社会视桃园结义为千古楷模,至今仿效不绝。大人物以史作鉴,把《三国演义》俨然当成一本教科书,老百姓饭后茶余,《三国演义》又是一份消遣的佳品,聊天的谈资。于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王者,看其王道,霸者,看其霸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千秋赏鉴,品评不已。

在这部书里,弱者从中看到勇气,得到或多或少的振作,强者则于英雄豪杰的身影中,看到自己的长短。谋事者从中懂得如何寻找进身之阶,得意者也自然会在这本书里领悟覆辙之鉴。

“上册”

李国文,小说家,散文随笔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主席团成员,《小说选刊》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作家。

193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盐城。

1947年在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学习理论,编剧。

1957年夏天,因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改选》,由此罹祸22年。直到1979年才重新执笔。

1980年春天,重新回到文坛。首篇作品《月食》,获得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随后,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问世,1982年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

1984年,《花园街五号》出版,因几与时代同步,成为当年十大畅销书之一,并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

《危楼记事》是一部由系列短篇合成的长篇小说,其中,《危楼记事之一》曾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涅槃》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随笔集《大雅村言》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近期著作《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和《中国文人的活法》在读者中产生较大影响。前书曾获得2003年华语媒体文学大奖。至今,他已写作了五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并被译成英、法、德、朝鲜文在海外出版。

“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