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评点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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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诸葛亮智算华容 关云长义释曹操

关羽一生,过五关也好,走麦城也好,单刀赴会也好,水淹七军也好,后来人的看法,大致能取得共识。独有降操、释操这两件事,众说纷纭,评价不一。有赞美者,如李卓吾先生:“云长是圣人,是佛!”也有持批判论者,上纲日投降主义,背叛组织,丧失立场,玩忽职守,贻误军机,分不清大是大非,模糊了敌我界限等等。这两种观点截然对立。

褒者褒他的义,义薄云天,义重如山。因此,降操是光荣的,释操则是高尚的。

贬者贬他,无论如何臣服了曹操,失了大节;华容道留下曹操一条生路,失了大职,都是不可饶怒的罪恶。

中国人好绝对化,好则全好,坏则全坏。伟人一无瑕疵,被否定的角色一无是处,老是盖棺论定不了,就是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

欲美化者,恨不能连伟人放个屁,也是香的。那错,当然也就错得正确。同样,欲丑化者,那个绑在耻辱柱上的人,肯定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货色。

对关羽降操、释操,看法所以如此分歧,和我们现在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对一些人、一些事的认识的分野,是差不多的。从事物的本质观察,好,不至于好得不得了;坏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最容易产生的偏激,往往倒在于:越是美化论者不允许别人说一个“不”字,那么,说“不”的人就越来越多。这些年来,我们看到多少头顶光环的神,一下子变成众人所唾弃的恶鬼,又有多少曾被视作万世不朽的东西,只不过是历史的垃圾。这类碧落黄泉的反差所以层出不穷,原因就在于此。

若是两方都能退半步的话,尤其溢美之词再多打一些折扣,被评价的人、事、物,也许更接近于本来的真实状态。

却说当夜张辽一箭,射黄盖下水,救得曹操登岸。寻着马匹走时,军已大乱。韩当冒烟突火,来攻水寨。忽听得士卒报道:“后梢舵上,一人高叫将军表字。”韩当细听,但闻高叫:“公义救我!”当曰:“此黄公覆也。”急教救起,见黄盖负箭着伤,咬出箭杆,箭头陷在肉内。韩当急为脱去湿衣,用刀剜出箭头,扯旗束之,脱自己战袍与黄盖穿了,先令别船送回大寨医治。原来黄盖深知水性,故大寒之时,和甲堕江,也逃得性命。

却说当日满江火滚,喊声震地。左边是韩当、蒋钦两军,从赤壁西边杀来;右边是周泰、陈武两军,从赤壁东边杀来:正中是周瑜、程普、徐盛、丁奉大队船只都到。火须兵应,兵仗火威,此正是三江水战,赤壁鏖兵。曹军着枪中箭火焚水溺者,不计其数。后人有诗曰: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里说:“周瑜拒曹公于赤壁,部将黄盖献火攻之策,会东南风急,悉烧操船,军遂败。使天无大风,黄盖不进计,则瑜未必胜。是说者,皆不善人者也。”他认为,周瑜有必胜之把握:“方孙权问计于周瑜,瑜已言操冒行四患,将军禽之宜在今日。刘备见瑜,恨其兵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正使无火攻之说,其必有以制胜矣,不然,何以为信瑜?”

魏吴争斗决雌雄,赤壁楼船一扫空。

烈火初张照云海,周郎曾此破曹公。

又有一绝云:

山高月小水茫茫,追叹前朝割据忙。

南士无心迎魏武,东风有意便周郎。

不说江中鏖兵。且说甘宁令蔡中引入曹寨深处,宁将蔡中一刀砍于马下,就草上放起火来。吕蒙遥望中军火起,也放十数处火,接应甘宁。潘璋、董袭分头放火呐喊,四下里鼓声大震。曹操与张辽引百余骑,在火林内走,看前面无一处不着。正走之间,毛玠救得文聘,引十数骑到。操令军寻路。张辽指道:“只有乌林地面空阔可走。”操径奔乌林。正走间,背后一军赶到,大叫:“曹贼休走!”火光中现出吕蒙旗号。操催军马向前,留张辽断后,抵敌吕蒙。却见前面火把又起,从山峪中拥出一军,大叫:“凌统在此。”曹操肝胆皆裂。忽刺斜里一彪军到,大叫:“丞相休慌,徐晃在此。”彼此混战一场,夺路望北面走。忽见一队军马屯在山坡前。徐晃出问,乃是袁绍手下降将马延、张,有三千北地军马,列寨在彼。当夜见满天火起,未敢转动,恰好接着曹操。操教二将引一千军马开路,其余留着护身。

操得这枝生力军马,心中稍安。马延、张二将飞骑前行。不到十里,喊声起处,一彪军出,为首一将大呼曰:“吾乃东吴甘兴霸也。”马延正欲交锋,早被甘宁一刀斩于马下。张挺枪来迎,宁大喝一声,措手不及,被宁手起一刀,翻身落马。后军飞报曹操。操此时指望合淝有兵救应。不想孙权在合淝路口,望见江中火光,知是我军得胜,便教陆逊举火为号。太史慈见了,与陆逊合兵一处,冲杀将来。操只得望彝陵而走。路上撞见张郃,操令断后。

刘备在不久前遭到的东西夹击、南北逃窜的场面,现在轮到曹操来领受了。曹操一路败退下来,能不断有人接应,说明他不是一位了无远见的统帅。

纵马加鞭,走至五更,回望火光渐远,操心方定,问曰:“此是何处?”左右曰:“此是乌林之西,宜都之北。”操见树木丛杂,山川险峻,乃于马上仰面大笑不止。诸将问曰:“丞相何故大笑?”操曰:“吾不笑别人,单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时,预先在这里伏下一军,如之奈何?”说犹未了,两边鼓声震响,火光竟天而起,惊得曹操几乎坠马。刺斜里一彪军杀出,大叫:“我赵子龙奉军师将令,在此等候多时了。”操教徐晃、张郃双敌赵云,自己冒烟突火而去。子龙不来追赶,只顾抢夺旗帜。曹操得脱。

乐观主义,对于身处劣境之人,是一帖补心之剂。哪怕是阿Q式的,也比雪上加霜地折磨自己好。

天色微明,黑云罩地,东南风尚不息。忽然大雨倾盆,湿透衣甲。操与军士冒雨而行。诸军皆有饥色。操令军士往村落中劫掠粮食,寻觅火种,方欲造饭,后面一军赶到。操心甚慌,原来却是李典、许褚保护着众谋士来到。操大喜,令军马且行,问:“前面是那里地面?”人报一边是南彝陵大路,一边是彝陵北山路。操问:“那里投南郡江陵去近?”军士禀曰:“取南彝陵过葫芦口去最便。”操教走南彝陵。行至葫芦口,军皆饥馁,行走不上,马亦困乏,多有倒于路者。操教前面暂歇,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也有村中掠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尽皆脱去湿衣,于风头吹晒。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操坐于疎林之下,仰面大笑。众官问曰:“适来丞相笑周瑜、诸葛亮,引惹出赵子龙来,又折了许多人马,如今为何又笑?”操曰:“吾笑诸葛亮、周瑜毕竟智谋不足。若是我用兵时,就这个去处也埋伏一彪军马,以逸待劳,我等纵然脱得性命,也不免重伤矣。彼见不到此,我是以笑之。”正说间,前军后军一齐发喊。操大惊,弃甲上马。众军多有不及收马者。早见四下火烟布合山口,一军摆开,为首乃燕人张翼德,横矛立马,大叫:“操贼走那里去?”诸军众将见了张飞,尽皆胆寒。许褚骑无鞍马,来战张飞;张辽、徐晃二将,纵马也来夹攻。两边军马混战做一团。操先拨马走脱,诸将各自脱身。张飞从后赶来,操迤逦奔逃。追兵渐远,回顾众将,多已带伤。

正行间,军士禀曰:“前面有两条路,请问丞相从那条路去?”操问:“那条路近?”军士曰:“大路稍平,却远五十余里;小路投华容道,却近五十余里,只是地窄路险,坡坎难行。”操令人上山观望,回报:“小路山边,有数处烟起,大路并无动静。”操教前军便走华容道小路。诸将曰:“烽烟起处,必有军马,何故反走这条路?”操曰:“岂不闻兵书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多谋,故使人于山僻烧烟,使我军不敢从这条山路走,他却伏兵在大路等着。吾料已定,偏不教中他计。”诸将皆曰:“丞相妙算,人不可及。”遂勒兵走华容道。此时人皆饥倒,马尽困乏,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中箭着枪者勉强而走,衣甲湿透,个个不全,军器旗幡,纷纷不整;大半皆是彝陵道上被赶得慌,只骑得秃马,鞍辔衣服尽皆抛弃。正值隆冬严寒之时,其苦何可胜言!

战争有时像捉迷藏一样,已知数和未知数几乎是同样的多,所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书是这样写的,但那不过是研究一般军事作战规律的著作。它适用于普遍性,但不一定适用于特殊性。对于军事家来讲,普遍中有特殊,特殊中又有普遍的辩证法,是绝不能本本主义的。曹操注过《孙子兵法》,此时显然有些学究气了。

操见前军停马不进,问是何故。回报曰:“前面山僻小路,因早晨下雨,坑堑内积水不流,泥陷马蹄,不能前进。”操大怒,叱曰:“军旅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岂有泥泞不堪行之理?”传下号令,教老弱中伤军士在后慢行,强壮者担土束柴,搬草运芦,填塞道路,务要即时行动,如违令者斩。众军只得都下马,就路傍砍伐竹木,填塞山路。操恐后军来赶,令张辽、许褚、徐晃引百骑,执刀在手,但迟慢者便斩之。操喝令人马沿栈而行。死者不可胜数,号哭之声,于路不绝。操怒曰:“死生有命,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斩。”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沟壑,一停跟随曹操。过了险峻,路稍平坦,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操催速行。众将曰:“马尽乏矣,只好少歇。”操曰:“赶到荆州将息未迟。”

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扬鞭大笑。众将问:“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以吾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操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已乏,安能复战!”程昱曰:“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著。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操从其说,即纵马向前,欠身谓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云长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危以奉报矣。今日之事,岂敢以私废公?”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一发心中不忍,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骤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去。后人有诗曰:

《三国演义》绝不怕情节重复,曹操一笑,二笑,乃至三笑,都是那样几句话,并不讲究什么变化,可读者和听众却毫无厌倦。

每个人都有他性格上的弱点和感情上的致命伤,若能把握住对方这些软弱的下腹部位,也是击敌取胜的一法。一个进攻者,应该找到每个足以出拳击中的点;同样,作为防守者,也应尽量使对方无懈可击。程昱不仅抓住了关羽的“义”,还抓住了在“义”之后的骄傲和刚愎自用的性格弱点。如果他不那么自以为是,尽忠职守,并且把诸葛亮很放在眼里,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话,他纵有多大的“义”,也不会放走曹操的。

曹瞒兵败走华容,正与关公狭路逢。

只为当初恩义重,放开金锁走蛟龙。

曹操既脱华容之难,行至谷口,回顾所随军兵,止有二十七骑。比及天晚,已近南郡,火把齐明。一簇人马拦路。操大惊曰:“吾命休矣!”只见一群哨马冲到,方认得是曹仁军马,操才安心。曹仁接着,言:“虽知兵败,不敢远离,只得在附近迎接。”操曰:“几与汝不相见也。”于是引众入南郡安歇。随后张辽也到,说云长之德。操点将校,中伤者极多。操皆令将息。曹仁置酒与操解闷,众谋士俱在座。操忽仰天大恸。众谋士曰:“丞相于虎窟中逃难之时,全无惧怯。今到城中,人已得食,马已得料,正须整顿军马复仇,何反痛哭?”操曰:“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遂搥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众谋士皆默然自惭。次日,操唤曹仁曰:“吾今暂回许都,收拾军马,必来报仇。汝可保全南郡。吾有一计,密留在此,非急休开,急则开之,依计而行,使东吴不敢正视南郡。”仁曰:“合淝、襄阳谁可保守?”操曰:“荆州托汝管领,襄阳吾已拨夏侯惇守把。合淝最为紧要之地,吾令张辽为主将,乐进、李典为副将,保守此地。但有缓急,飞报将来。”操分拨已定,遂上马引众奔回许昌。荆州原降文武各官,依旧带回许昌调用。曹仁自遣曹洪据守彝陵、南郡,以防周瑜。

从来,哭死人是给活人听的。该哭时笑,该笑时哭,曹操非常人也。

却说关云长放了曹操,引军自回。此时诸路军马皆得马匹器械钱粮,已回夏口,独云长不获一人一骑,空身回见玄德。孔明正与玄德作贺,忽报云长至,孔明忙离坐席,执杯相迎曰:“且喜将军立此盖世之功,除普天下之大害,合宜远接贺庆。”云长默然。孔明曰:“将军莫非因吾等不曾远接,故尔不乐?”回顾左右曰:“汝等缘何不先报?”云长曰:“关某特来请死。”孔明曰:“莫非曹操不曾投华容道上来?”云长曰:“是从那里来。关某无能,因此被他走脱。”孔明曰:“拿得甚将士来?”云长曰:“皆不曾拿。”孔明曰:“此是云长想曹操昔日之恩,故意放了。但既有军令状在此,不得不按军法。”遂叱武士推出斩之。正是:

拚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未知云长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北京话,不过逗逗闷子而已。

一位美国将军,评述上世纪五十年代发生在朝鲜战场上那次美国与中国的较量,作出“在错误和时间,错误的地点,所发动的一场错误的战争”的结论,用之这场赤壁之战,是完全可以的。

因为,上帝不会给人百分之百,你第一仗打赢了,你第二仗又打赢了,你第三仗就未必高奏凯歌。于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曹操号称的八十三万人马,被吴蜀联军打得灰头土脸,惨败而归,实在是挺没面子的。强,可以变弱,弱,可以转强,赢了今天,不一定能赢明天,输了今天,并不一定明天也输。曹操有这一点豁达,临走临走,发表两通高论,也算是黑色幽默吧!

一,“刘备,吾俦也,但得计稍晚,向使早放火,吾徒无类矣!”(《山阳公记载记》)

二,“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与孙权书》)

如此风流人物,竟阿Q式自我安慰,难怪苏轼要发出“浪淘尽”的嗟叹了。